长篇小说《跨过半敞开的国门》第一章 淘金之旅(2)

作者:李岘

(接上期)

      “我明白了, 这个美国教授一定是个男人, 对不对?”吴修的目光中又露出了我所熟悉的狡黠, 但是此刻她脸上的微笑使这种狡黠透出一种亲密无间,一种老朋友的友善。

       “他是美籍华人, 单身汉。我们在一次学术会议上认识的。”我说。

   “就这么简单?”她眼里含着笑问道。

        “故事很长, 你喜欢听吗?”我下意识地用手抹了一下发烫的脸颊 , 说道。

        “瞧你这吞吞吐吐的劲儿, 咱们是老同学了, 啥话不能说?”吴修答道。

       是呀, 人家既然把难言之隐都告诉了我, 我还隐瞒什么呢?我努力地回忆着我和教授认识交往的每一个情节和细节, 希望能够获得对方的认同。

      三个月前, 我到广州参加了一次电视研讨会,会址设在G大学专家招待所内。开幕式那天, 会议已经进行到尾声的时候, 一位西装革履、 笑容可掬的中年男人从门外走了进来。 会议的主持人将他迎到了前排坐下, 会议仍在进行。

      我在他走过我身旁的那一刻便注意到他的中指戴着一枚金托镶绿宝石的大戒指。 这在当时的中国是很罕见的, 因为很少有男人戴戒指,特别是在这种知识分子聚堆的地方, 更别说是宝石戒指!

        “人家西方男人戴戒指显得高雅,可是换成中国男人戴上戒指怎么看都显得俗不  可耐。”我忍不住对身旁的小戴说道。我们在这次会议前互不相识,但是会议安排我  和她住在一间房子,很快我们便无话不谈了。

      “没准儿他是从新疆电视台来的。”小戴更为尖刻地说道。显然她也注意到了来人。

       由于参加会议的人并不太多, 故会场呈圆桌形, 以便交流。来人恰巧面对我们。 他见我们的目光常常停留在他的身上, 便报以善意的微笑。 这种带有绅士风度的笑容使我和小戴更加忍俊不禁, 回到寝室大笑他“自我感觉良好”。

      第二天,当大会主持人宣布由G大的客座教授谈美国电视网专题时, 那位被我和小戴讽刺了一个晚上的男人走上了主席台, 我们恍然大悟他就是我们请来的那位美国专家。

      还是那一副笑容可掬的神态, 还是那一枚金晃晃、 亮晶晶的戒指,唯一不同的是他每说出的一句英语都要由身旁的一位老教授翻译成汉语。 我被一种权威所折服, 后悔自己在前一天所做的偏狭判断, 尽管当时我仅仅对小戴一人议论过他和那枚戒指, 但是我仍憎恨自己的无知。

       会议并没有因为我的尴尬而影响进程。双方对话通过翻译已进入高潮。 在这种轻松和谐的气氛下, 我开始在暗中观察起这位肤色、头发、眼睛都无异于中国人的美国教授:他长得不算漂亮, 并且皮肤很黑, 所以小戴说他是从新疆来的。 但是他的言谈举止凝重不乏诙谐, 热情而不失风度。我告诫自己今后对人不要妄加评论, 因为那只能显示出自己的浅薄。

      以后几天的会议他没有再出现, 我也忘记了自己的尴尬。 一天晚饭后,我和小戴在G大花园里散步, 说话间, 发现他拿着网球拍朝我们走来。

        “Hello.”他仍然是笑容可掬地向我们打着招呼。

        “我英语不好, 还是你和他说话吧。”我对小戴说道, 心想反正他不懂我在说什么。

       “你的中国话很好听。”他似乎听懂了我的话, 用不分平仄的生硬中文说道。

  “Can you speak Chinese?”小戴问道。

   “Just a little.”教授答道。

        他似乎无意与小戴交谈。

       他送给我一张名片: 纽约大学生物系教授——朱自强。 我也礼貌性地递给他一张我的名片。这时我才发现他没有按照中国人的习惯把名片发给在场的每一个人。

       他在离开时又要回他的名片, 在上面写下房间号:G大专家招待所A207

         “你住C 我知道!”他把名片再度递给我时说。“我将很高兴你来我的房间做客。”他走了, 并没有留意小戴没有得到名片的那种尴尬神情。

    “我怎么可能去他的房间!’我自我解嘲般地说道

    “他怎么知道我们的房间在C”小戴神经兮兮地问道。

    “谁知道。也许他听大会的什么领导告诉他的吧?嗨,何必为一张名片这样认真呢。”

      我真的把教授给我名片作为一种礼节而未加介意, 直到两天后的一个傍晚,当他再次出现在我的寝室门前的时候, 我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我没有请他坐下, 因为小戴不在房间。

      我和他都不知所措地站着, 双方的笑僵在脸上。

           “量茶, 我请你。明天是Sunday。”也许是紧张的缘故, 他的中文显然说得更糟。

      开始我的确不懂“量茶”是什么意思, 但是当他比手划脚地解释了半天后, 我明白是要请我明天吃早茶。

       在广州, 请人吃早茶往往是谈天说地的最佳时间, 所以有时一吃便是一个上午。哈!我们之间语言都不通, 有什么好谈的?何况是个美国人,新闻界对涉外交际特别敏感,我怎么可能单独与他去吃早茶呢?可是怎样拒绝才不会伤害他呢?我只有装作听不懂他的来意而在暗中设想对策。

       正在这时,小戴推门进来了。

        “朱先生来请我们两个人明天吃早茶。我记得明天上午有会。”我急忙朝小戴递了个眼色说道。

         “可能。”小戴不冷不热地答道。

“几点钟?”显然他听懂了我们的对话。

“上午八点半。”我只好把谎言继续下去。

       “Ok,那就在七点钟, 明天。我请你们两位量茶。”他强调了“两位”, 我便欣然应允了。

       教授走了,小戴却找来了大会主持人,我只好一五一十地把这位美国教授请我们吃早茶的事又重复了一遍。

       “瞧你们这严肃劲儿,我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了呢。朱先生虽然在美国长大,但是他对祖国还是有感情的,常常利用假期来中国讲学。我们对他还是了解一些的。他这次来中国是想物色一位太太。他说婚姻的失败使他更喜欢中国女孩。”主持人倒是颇为开明地说道

“我可不是他的选择对象 , 我的儿子都已经两岁了。”我说。

        “这你就不能怪人家了。你长得年轻、漂亮、有才华, 如果你不说,连我都不知道你已经结婚了。我看这事儿很简单, 不就是吃一顿早茶嘛, 你在饭桌上告诉他你已经有了家庭不就完了。 我想下次他不会再请你吃茶啦。”50岁开外的主持人笑着离去, 我的心情也随之坦然了许多——沿海城市的确不同于内地, 这里的气氛是宽松的、 自由的。

       “明天我们一去就说你已经结婚,孩子、丈夫都好。说完就吃,吃完就走。”临睡前小戴仍然没有忘记叮嘱我这句话。

 我睡意朦胧地“嗯”了一声。

      这是个晴朗的早晨, 薄薄的晨雾漂浮在静谧的G大校园内,林中的鸟鸣丝毫没有影响到师生们那酣甜的睡梦。然而我手臂上的那块电子表的小闹钟仅“嘀嘀”地叫了几声, 我便猛然醒来。 我急忙叫起另一张床上的小戴。

      “本想星期天睡个懒觉,唉,睡不成了。”小戴伸着懒腰说。

      “我以为说咱们今天有会,找个托词就免了这顿早茶,谁知却弄巧成拙, 还得起个大旱。”我也不无倦意地说道。

      “早听说过广州的早茶讲究, 今天免费开开眼界也没啥不好的。洗漱完毕的小戴显然情绪好了许多。

       我们如约在G大校门口与教授碰头, 然后要了一辆出租车来到五星级的花园大酒店。 我们穿过雕廊画栋的豪华大厅, 顺着曲径通幽的室内园林来到了“桃园厅”­­­­。这是一个典型的中国餐厅,室内古色古香,典雅别致。 身穿锦缎旗袍的小姐推着精巧的手推车走到我们的桌前, 将一个个小如茶盘的竹编笼屉打开,不厌其烦地一一介绍着品名。我望着那一桌子玲珑剔透的食物,  想起了“吃在广州”这句话来。

       然而,面对如此奢侈的享受,我却味同嚼蜡。尽管教授不时地把什么凤爪、虾饺一个劲儿地往我的盘子里放而冷落了我同屋的小戴,表现出我是今天的主客, 但是我仍然鼓足了勇气由我的儿子谈到了儿子的爸爸, 告诉他我有一个多么美满的家庭和一个深爱我的丈夫。 总而言之, 只要是能表明我作人妻, 已为人母的话题, 我都抓住不放。其中掺杂着多少水分,连我自己也无法估量了。我暗中告诫自己此行的宗旨就是打消教授追求我的幻想;遏止住小戴今后散布流言的口实。我说着, 小戴吃着, 教授笑着。我看出教授那笑容里闪动出许多失落和无奈。

       很快我们就结束了早茶,教授相信我们八点半钟还要开会。 当我们离开餐厅的时候, 吃茶的人才陆续到来一一我们可能创造了广州早茶最早最快的纪录。

        我如释重负般地与教授告别之后, 庆幸这段插曲圆满结束。

      大会在结束前安排我们去深圳经济特区考察。在离开G大的前一夜, 我和小戴看完外国参考影片回到寝室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十一点钟。 小戴兴致未减地大谈起西方的情爱、性爱和“爱滋病”这三者之间的连带关系。虽然我感觉到她在理论上似乎有些牵强, 但是对这方面的孤陋寡闻使我不便发表言论, 我只是一边整理着行装,一边听着。

      “咱们住的这座专家楼里就有好几名外教,你能保证我们使用的碗筷他们没有用过?“小戴颇为严肃地说。

   “听说‘爱滋病’只通过血液传染, 一般的接触没有事。”

    我知道还有精液传染, 但觉得难以启齿便删去了 。

       “还有精液、唾液。我就担心这些老外的嘴碰过我的碗。总而言之, 我很高兴我们明天就可以离开这个鬼地方啦。”小戴有些喋喋不休地说道。

       怎么能够说这里是鬼地方?我在心里难以认同这个看法。自从踏上这片南国的土地, 我的心便如久冻的冰雪化成一祖温泉, 时时涌动出一种难以抑制的振奋, 这种求新求变的感觉既令我不安,又令我向往一一我羡慕在同一片国土上的沿海城市那种超前于内地的开放,使人们的个性获得解放,人们不再专注别人的隐私, 不再为一官半职而争得头破血流。 因为生存手段多了,“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这里的氛围比之内地要宽松许多。

      然而几年来信守的“沉默是金”的座右铭使我咽下要说的话 ,心中第一次飘浮起一丝淡淡的哀愁。就在这时传来了敲门声。

      “谁这么深更半夜来敲门?”小戴不满地说, 因为敲门声打断了她的高谈阔论。

       一种感觉,一种不容思索、不容置疑的感觉使我触电般地被弹到门口,比小戴抢先一步打开了房门——果然是他

       “I know你们要走了,明天。这个BallFor your son.”教授递过来一个鹅黄色、 毛绒绒的崭新网球。 我发现他的面容比几天前憔悴了许多

      我一时间不知说点什么, 只好用生硬的英语说了一句“Thank you.

       然而,当我接过那只网球的一瞬间, 我从那汗湿的球体上感受到如果此刻不躲开小戴那双专注的眼睛单独与教授道别的话, 于他于我都将是一个极为冷酷的事实。

       我没有给他让坐, 而是说送他下楼。尽管这种大胆的提议令我自己也吃了一惊  , 但是我仍将小戴那不解的目光抛在身后,随教授走下楼去。教授告诉我, 他的房间窗户正好对着我们的窗户, 每天晚上他见我们房间的灯亮了, 便知道我们回来了。今天仍然如此。

      我被一种真诚所感动。 我告诉他没有请他到房间里坐 ,强 迫他在请我吃早茶的时候一定要请另一位做伴这一系列很不礼貌的行为实为无奈,因为他是美国专家, 我不可以随便接触的, 希望他能够理解等等。 我不知道自己说的话他理解了多少,但是我严肃的神情一定是感染了他。

      “你不喜欢美国?”他第一次收起了脸上的笑容, 也严肃地问道。

      “美国太开化, 而我的传统意识又太强, 所以我从未想过要去美国。不过我现在正在学习日语, 如果有机会的话, 我想去日本读书。”我答道。

       “You mean你喜欢Japan”他有些诧异地问道。

       我知道语言上的障碍使他很难在有限的时间里完全明白我的想法, 我想长话短说尽快结束这黑夜里的谈话——尽管我们距专家楼的大门仅一步之遥, 但是黑暗会带给人们许多联想。

       “我就是想多学一点知识,学习对我很重要。”我在尽量地使用浅显的词汇。

       “我希望你成功。你需要帮助吗?我要去Japan讲学。”他兴高采烈地说道。

       去日本读书本来对我来说只是一个朦朦胧胧的设想, 一个当我在工作上不如意时产生出来的一种出尘入世的愿望。抑或是因为我所崇拜的几位中国著名作家如鲁迅、 萧红等人都曾留学日本的缘故。但是迄今为止我还没有细究过如何才能跨越国门到异邦留学。所以他的认真和热情使我陷入一种被动的境地。

       他告诉我,如果我需要他的帮助,可尽快寄给他一份我的简历, 以便他在日本讲学时为我寻找接收学校。

       我未置可否。我以中国大陆的告别方式与他握手告别。

      当我回到寝室看到小戴已闭目躺在床上的时候, 我想如果我告诉她几分钟前我在黑夜中使一个多情的男人竟然忘却了自己的性别、自己的话题而听一个没有温情的女人讲述她的抱负、 她的前途, 小戴会相信吗?

       由于大会安排的长途客车准备在上午七点钟启程, 所以我们六点钟便到餐厅用早餐。 也许是起床太早的缘故, 睡眼惺松的小戴并没有提及昨天晚上的事情。

       餐桌上, 我无意间发现一个不被人注意的角落里, 教授正一个人守着一份早餐凝神于我坐着的方向。 餐厅很大, 我看不清他的神情, 然而我知道他一定为我而来一一他没有理由起床这样早用餐,何况他面前的早餐犹如摆设一般,他连碰都没有碰一下。

      我的心一阵悸动, 但是脸部却麻木不仁。我告诫自己此刻绝不可以有任何表情反馈给教授,否则身旁的小戴......。

      我匆匆吃了几口早餐便离开了餐厅。

      客车已经等在门前,参加会议的人正在争先恐后地搬运着自己的行李。 这样忙乱的气氛给了我片刻的解放感, 我不用再担心什么人的目光。我跑进大厅, 抓起电话,用激动得有些痉挛的手指拨动了那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号码。

      “Hello?”电话里传来教授那漫不经心的声音。

      “Hello”电话里又传来他的声音。

      “是我。我们马上要走了,我是来向您告辞的。”我一急, 眼泪差点儿流了出来

      “你在哪儿?”显然他听出我的声音, 虽然他把“儿”化音说得特别重, 但是我听出里面的惊喜。

       “我在前厅给您打电话。”我说。

       “我想见你。”对方迫不及待地说道。

       “不 ,不 ,不 能 !”我惊惶失措地放下电话朝人群走去, 同时在心里埋怨自己的轻率举动。

       人们已经安置完行李, 三五成群地站在车旁聊天。 当我和几个人刚刚寒喧了几句, 便见教授手提照相机、 脚穿拖鞋、 一路小跑地来到我们中间。 我想这下可惨了, 如果他在众人面前提出跟我合影留念,那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我想我的脸色一定是一片惨白。

       教授很快把目光从我的脸上移开,转向其他人一一握手告别。 那位同意我去吃早茶的大会主持人用很重的广东口音招呼大家与教授合影留念。教授也顺水推舟地充当起“好客的”美国专家来。照片拍完了, 教授没有理由再继续留在我们中间。离开时,他没有刻意地与我告别, 而是像对众人一样挥了挥手。 随着他身影的消失, 我发现他还是一个善解人意的男人。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