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跨过半敞开的国门》第六章 寻根旧梦(4)

 作者:李岘

    我后悔自己在无意间又刺痛了他,我不敢再去追问。三天来,我以女性那种与生俱来的细腻和敏感,感受到了另一个孤独的灵魂。

    他把头靠进了我的怀里,我的手指下意识地在他那不时露出几丝白发的浓发间游弋一一他与那些从灯红酒绿、富贵乡里走出来的人不同,他经历过苦难,体验过世间的冷暖,他懂得什么是爱,什么是爱和被爱的真谛!

    “既然是订婚,我也应该送给你一样礼物才对。”我喃喃地说道。

    我似乎受到了什么启发:中国的许多古典戏曲不是有“痴男怨女”割发为誓吗?我为什么不能?

    我把剪下的一缕头发递给了他。

    他愣了,问我这是干什么?

    我说,但愿人长久,千里共蝉娟。

    他说,他不懂。

    我说,实在不懂,就把那缕头发扔了吧!

    他说,他懂了。

    他把那缕头发小心翼翼地用一条丝巾包裹起来,放进了旅行包里。

    我满意了,我的心被浓浓的柔情所鼓胀着一一虽然这个订婚仪式没有父母的认同,没有黄山之巅的松柏作证,但是,两颗心的交融还不足以对天盟誓吗?

    我没有如期赶回家去,我们拼命地在拉长最后的两个白昼和黑夜。

        我想有个家,一个不需要华丽的地方。

        在我疲倦的时候,我会想到它......

    床边的小录音机,传来教授从香港换飞机时买来的那盘磁带里的歌声。

    家?他只听懂了这一个字。

        我想有个家,一个不需要多大的地方。

        在我受惊吓的时候,我才不会害怕。

    我向他解释了女人对家的感受。

        虽然我不曾有温暖的爱,但是我依然渐渐地长大。

        只要心里充满爱,就会被关怀。

    他似乎是听懂了。他把这盘磁带翻录了一盘交给我时说:“半年后,我们会有一个家!”

    我说:“半年很快,我等!”

    我们就这样各带一盘磁带分手了 。他说他会在每一个晚上都听这首歌的。

    我说我也是。

    然而,离开他的第一个夜晚,我便陷入了尴尬的境地。

    回到家里,我没敢告诉父母我和他在机场里厮守了好几天;更没有勇气说自己已经私定终身。我把那根在机场候机室买来写有“黄山”二字的手杖送给了爸爸,又把只有黄山顶峰才能长出来的“毛峰”茶叶送给了妈妈,然后,再根据书报上的黄山风景加上自己的解说,绘声绘色地说明为什么回家晚了两天的原因。

    然而,“知子莫过父母心”。妈妈看到了我手指上的戒指,她看出了我眼睛里的亮丽。

    我没有想到从来不戴任何首饰的母亲,居然会认出那是一枚钻戒,并且一语道破了“天机”!

    我只好承认自己已经和教授订婚。

    父亲被我的藐视给激怒了。我同他再一次争辩,我坚信自己的选择是对的,我要用事实来向父母证实。

    我决定带儿子回东北。

    临走的前一天晚上,母亲钻进了我的被窝,握着我的手讲述了埋藏在她心底多年的故事。

    我的思维再度被拽到半个世纪以前一一

    妈妈出生在一个不大不小的军阀家庭里,如果按着当时的称呼,她是这家名副其实的大小姐。她妈妈是她父亲的第一任太太,她在生第二个孩子时,因难产而随那个本可以接管香火的儿子一起离开了人世。于是,她的父亲又娶了第二房、第三房太太,她就是在那时懂得了钻石的价值。她成了这个家里多余的人。后来,她被不喜欢城市生活的奶奶接到乡下去居住,在奶奶的疼爱下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

    她不知道自己家的土地到底有多少,她只知道整个“围子”里的佃户都要向她家交租。由于她的父亲常年在外,所以,家业就由一名管家料理......

    “解放后,许多人斗地主,说他们剥削农民,其实那些坏事大多是当时的管家干的。骂他们是‘狗腿子’一点儿都不冤枉!”

    也许是她体验过二妈、三妈的虐待,所以她一直同情那些贫苦的农民,她常常利用假期到收租场地去看佃户交租。那时,她最大的乐趣就是从“大管家”那里偷竹签子给那些她喜欢的佃户,因为一个竹签就代表交了一箩筐米。所以,她在佃户的心目中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

    她很少与父亲见面,也不知道父亲在外面到底做些什么。上高中的时候,突然有一天,父亲派人把她和奶奶接走了。在逃难的途中,她才知道国民党败了,共产党胜了,父亲属于失败的一方。

    那时她还太小,虽然感觉到了一家老小的惊惶失措,但是,她不知道这到底意味着什么。她只记得父亲脱掉了军装,换上了便服;二妈、三妈也甩掉了高跟鞋,换上了平底布鞋。再往后便是几个月的车、马、步行,终于在精疲力尽时接近了广州。父亲的脸上有了笑容,他带着全家在这里做了短暂的停留就奔向一个码头......

    “是珠海码头吗?”我情不自禁地问道。我想起了教授是从那个码头上乘船走的。

    “我哪儿知道什么码头呀,我只是随大流儿,他们去哪儿,我去哪儿。”妈妈深陷在自己的往事中,不希望我把故事打断。

    ......

    临上船时,奶奶死活不肯再走了。这时,改朝换代的广播里传来“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宣传口号。奶奶留恋这片故土,父亲留恋那份儿家业,姨太太们不喜欢继续这种风餐露宿的流亡生活,结果,一家老小又带着一身的疲惫返回家园去了。

    父亲走进监狱再也没有出来。

    奶奶生前拥有数百亩的土地,死时竟找不到一块属于自己的安身之地。

    二妈、三妈为了改变身份,一个嫁给了农民,一个嫁给了工人。

    她被一个过去为他们偷过竹签的远房亲戚留下——这家人因其贫穷而保护了她。

    随着“土改”运动的深入,她已经不能在这个人人知道她“大小姐”身份的村子里继续隐藏了。她被送到这家人的远房亲戚在某一个镇子上开茶馆的家里,对外人说是“童养媳”。然而,这家人还是把她当做“大小姐”来看待,因为茶馆里的主人曾和她的父亲有过什么交情。

    “童养媳”在新中国是被解放的对象,所以,她在一个编好的故事里蒙混过关,并且成为“妇女解放”的受益者一一被保送师范学校学习了两年之后,到另外一个小镇当老师了。

    当时也在这所学校教书的爷爷,就把爸爸介绍给了她。

    如果说妈妈的命运“因福得祸”,那么爸爸的命运却恰巧“因祸得福”一一

    他五岁便随父亲学画,自认为长大可以成为一名画家。然而,他在美术专科学校闹了“学潮”,被校方开除。他害怕回家面对家教甚严的父亲,而这时偏巧几个同学说某个山里办了一所公学院,管吃、管住,还不用交学费。他去了,去了才知道是共产党办的学院,专门招揽有学识的人。他的学识就表现在他的写和画上。所以,几年的军旅生活,别人拿的是枪,他拿的是笔,成为文工团里一支有名的“笔杆子”。转业时,正赶上“十万官兵开发北大荒”,本来他也应该去开荒的,但是走到“北大荒”的边缘时,却因“笔杆子”而留在了城市,从此就开始了正式的“弃武从文”的生涯。

    本来爷爷介绍妈妈给父亲是想把父亲拽回家乡,结果是父亲娶了妈妈,妈妈心甘情愿地随父亲跑到东北去了。

    远离了家乡,妈妈躲过了两次运动的灭顶之灾;运动的深入,使父亲的社会关系一次比一次复杂......

    我明白了为什么“海峡两岸”恢复关系以后,妈妈的一位远房亲戚几轻周折终于找到她的地址而欢欣鼓舞地寄来一封充满感情的信时,父亲坚决不让妈妈回信一一他怕“风水轮流转”!

    我离开了妈妈,走进了父亲的房间。父亲没有睡。

   “爸爸,我明天就要走了,您还有什么话要说吗?”我充满感情地说道。

    “该讲的,我想你妈妈都已经告诉你啦。你不小了,你应该懂得利弊得失。我想你还有时间去思考,半年的时间不算短,想好了再决定要不要嫁给那个人!”父亲沉默了片刻终于说道。

    我带着儿子上路了,这一次不是坐火车,而是坐飞机!

   “坐火车太辛苦,坐飞机吧 !”这是教授临分手时再三强调的事。

    我看了一眼手中的支票,心中荡起丝丝爱意:他想得很周到,他是一个有责任心的人,我应该信赖他,我绝不可以背叛他!

    飞机渐渐升高。窗外,我看见地面上行走的人在一点点缩小,他们在大自然的怀抱里小得微不足道一一为什么中国人有那么多的故事?如果此刻随便去拽住一个什么人,他是不是也能讲出一个“惊天地,泣鬼神”的故事来呢?

    这时,我还不知道自己和教授的故事才仅仅是一个开始!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