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期主编杭松的话:
美国中文作家协会是由生活在美国并热爱使用中文写作的华人和其他族裔的人组成的非政治、非宗教、非营利的文学团体;是美国加州政府批准注册、享有联邦政府501(c)3免税资格的民间组织;也是世界华文文学联盟成员之一。作协网站 www.chinseswritersusa.org.
这篇《红信寄往昔》汇聚了美国中文作家协会十一位成员的才华与智慧。故事由一封神秘的信展开,由主编杭松与十位作家胡沅、李岘、郑茹菁、文昊、李凡予、陆青、赵燕冬、叶显林、李丹、何绍义接力创作,共同书写了一段感情真挚的美国华人故事。十位作家接力创作,共同书写了一段感情真挚的美国华人故事。一人一支笔,一人一个星期,历时十周终为小说画上了震撼人心的句号。这是一次具有文学学术意义的集体创作实践,必将在美国华语文坛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中篇小说连载:
《红信寄往昔》
(杭松)
离开之后,才会珍惜故乡从记忆中流淌过的点点滴滴。
多年以后,王茜站在蔚蓝的海岸,迎着西边吹来的风,还能忆起故乡和眼前一样的如矢车菊般蔚蓝的天空。
那一年,她在时差颠倒的黄昏第一次踏上了美国的国土。那一刻,她感觉自己是一棵树,被连根拔起,从一个地方挪到了另一个地方。她心中的念想,她和这世界的关联也如树木细密的根须那样尽数断在了故乡的土里。
出了机场,她便离了喧嚣。她拖着旅行箱背对夕阳,走在自己长长的影子上。走着走着,她便落了泪。
接近住所的时候,天空已被染上了一层蟹壳青。她嗅到了不知从哪里传出的食物的味道。走到门前,一个红色的信封躺在她的脚下。
谁会将信封放在这种地方呢?她思忖着便拾起信封翻看。
这封信没有贴邮票也没有写地址,只在信封上用黑笔写着 “Wang Xi”。
(胡沅)
就是“Wang Xi”这两个字把她怔住了,她决定拆开这封信看看。可是,她左看右看,在这封薄得像纸片一样的信封上根本找不到信封的封口。“这大概是某人的恶作剧,只是碰巧与自己的名字相同罢了!”王茜一边在心里说着,一边打算把信封扔进垃圾桶。
正在这时,她感觉握在手中的信封微微发热,再一看,“Wang Xi”这两个字正不停地在她眼前闪烁,顿时,她惊呆了!赶忙缩回她准备伸向垃圾桶的那只手,转而把信封放进了自己外衣的口袋里。之后,她买了一个“热狗”,一边吃,一边急匆匆地向住所走去。
那一夜,一倒在床上,她就睡着了,还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梦里,有一棵树被狂风连根拔起,从海的那边吹到了海的这边,并且越长越茂盛,越长越坚挺,且人见人爱。
她在梦中走进了一个公园,看到很多人围在一颗大树的周围,叽叽喳喳在说着什么。她再仔细看树旁边石墩上刻着的各种语言的说明,原来,这是一棵非同寻常的树,它是早些年从另一个国家移栽过来的。看着这挺拔的大树和树上挂满的花蕾,别样的思绪涌上了王茜的心头。
(李岘)
“铃……”,床头上的闹钟将王茜从睡梦中惊醒。她没有马上起身,而是把呆滞的目光移到昏暗中的百合窗上。习惯了南加州天亮就光芒四射的阳光,东部的早晨总是在冬日里不见朝阳。为了上早班不迟到,她不仅借助闹钟早起,还习惯了夜间睡觉不关窗帘。久而久之,她发现自己竟然喜欢上黎明时的静谧和朝霞初升时抹在窗棱上的几捋橘黄。然而,今天的心情显然被刚才的梦境破坏了,她感受不到那几捋橘黄色的暖意,只觉得昏暗的房间让她喘不过气来。她烦躁地从床上起身。
信、信、信!怎么就忘不了那封与自己没多大关系的信呢!自己从西岸搬到了东岸,自己也早不是那个刚来美国迷茫无助的自己。几年了?为什么它总是出现在梦中?即使自己没有打开阅读,那又怎么样呢?不就是上面的拼音与我的名字相似嘛,怎么就能说明是给我的信呢?
王茜来到卫生间,一边赌气地梳着长发,一边任坏心情继续泛滥:难道信封上“Wang Xi” 是英文咒语?为什么梦中出现的人与事都与现实有关?这个重复出现的梦要说明什么?
一堆碎发散落在洁白的洗脸池上。王茜丢下梳子,跑到床边将枕头、床单一一抖落了一遍……瘫坐在地毯上。
这种失魂落魄的情形与混乱的梦境一样,已经无数次地出现在她的生活中,有时连她自己都会在瞬间混淆在现实与梦境之间。
她清楚地记得,刚到美国时她是愉快的,觉得天地焕然一新,已向“旧我”告别,人生重新开始。也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她根本没有留意第一天在房门外拾到的那封写着“wangxi”拼音字母的信,反而是随着读书、工作、爱情和信仰问题接踵而至,她才开始怀疑这一切都与那封信有关。可是,她就是无法记起那天随手将信放到了哪里。她按照梦境的指点多次检查过枕头、床单和床垫,甚至所有衣物的口袋……。循环往复的情景,使她开始怀疑这封信存在的真实性。
也许是乐极生悲吧,当她觉得自己已经落地生根,决定皈依为基督教徒时,却在教会的“洗礼”仪式中临阵脱逃。
为什么?她无数次地问自己。她知道自己喜欢教堂里的歌声和管风琴声,喜欢教友的爱心与同乐心,但是,她就是没法将自己的灵魂交付出去——远方有一份牵挂,是独自抚养她长大、吃斋念佛的母亲。
“有多长时间没见到母亲了?” 王茜的目光落在她和母亲的合照上,喃喃自语地,“两年多了。”
是的,这两年过得真不容易。随着日子的叠加,她的悔恨之心日益强烈。因为受到美国基督教的影响,她对母亲每天烧香敬佛的行为不仅不屑一顾,而且还以教堂牧师的口吻天天向母亲“传教”。朝夕相处的母女各执一词,越说越激烈,最后守寡多年的母亲撂了一句狠话“美国好你别回来呀!你不在,我耳根子还清静!”,做女儿的也话赶话地甩出了一句“这可是您说的,别后悔!” 。
回到美国的第二天她就搬离了加州,来到美国东部的一个小城做了兽医助理。她以为从此与困惑自己的人与事彻底地“割离”,没成想远离了现实生活中的苦恼,却在梦中纠缠不清。
(杭松)
红色的信封在梦中一次又一次出现。她不知道信里封着的是天使的赠与还是魔鬼的咒语。她在梦中幻想过无数的可能。那红色之中封着母亲为她风干的脐带,或是她五岁时剪下的指甲;是她十三岁时削去的长发,抑或是十八岁时收到的情书。
她的心中升起了一个可怕的念头:有人拿了自己的信。
当年那个红色的信封因为她长途跋涉的疲惫而没有及时打开。之后,又在等待和听到那个噩耗后不了了之。
所有的东西都从西岸被搬到了东岸。那封信也成为了自己心中的一个结。
女人的第六感是神奇的。梦中反复出现的东西一定预示着什么。她隐隐觉得发生在自己身边的一切都是那封信所下的诅咒。
那一晚,她在梦中打开了信封,看见许多飘飞而出的白色绒毛。她不明所以,却听得 “铃……”得一声,床头上的闹钟打碎了她的梦境。她睁开眼,只看见灰尘盘旋在冬日清冷的阳光中。她站在镜子前,看着这一张苍白的的脸仿佛行将枯萎的荼蘼。
她想起昨夜喝了酒,在曼哈顿最热闹又最廉价的酒吧里。在迷幻的音乐中她又听到了多年前听过的那种带着酒精味道的情话。只不过乡音已改,年华不再。
她想起了那个叫吴归的男人。那一年,他拿着半瓶白酒,一边弹着吉他, 一边唱着歌。他在她的宿舍楼下喊:“王茜,我喜欢你!”他喊了一遍又一遍,大着舌头。话语含糊不清,却如撕开黑夜的光芒那样壮烈。
而昨夜,那个叫威廉的白人男子端着酒杯在她耳边低语:“Wang Xi, I love you。”话语温婉平和,如他手中的利口酒。她记不得自己何时回了家,只依稀记得夜深忽梦少年事,梦啼妆泪红阑干。
她在街头望天。空中忽然下起雪。她看见雪花在阳光中熠熠生辉,如她梦中见到的绒毛般纯洁。报纸被风刮过,翻转在街头消失不见。她目光一矮,又见脚下滚过来一团白色的绒毛,如雪球一般。
“小雪?是你吗小雪?”王茜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她蹲下来,抚摸着那一只如雪球般的小狗。那狗的眼睛清澈明亮,如孩童的眼眸一般。她抬起下巴,用舌头亲昵地舔着王茜的手。
那一刻,王茜的眼前大雪迷茫。她抱过瑟瑟发抖的小狗,想用自己所有的温度去融化她身上的霜雪。
她记得自己十二岁那年收养了一只如雪球般的流浪狗。她给她取名小雪。从那以后,小雪便成了王茜亲昵的伙伴。
可是母亲不喜欢小雪。小雪的活泼是母亲最大的困扰。终于有一天,母亲忍无可忍背着王茜将小雪送给了一个工厂的主人。工厂的主人将小雪锁在了配电房里。那里终年寒冷,不见阳光。王茜和母亲大吵了一架。母亲拗不过她,只能答应带她去见小雪。
见到小雪的时候,她的毛发干枯地如同残破的稻草。她的眼神中透露出行将就木的绝望。见到了王茜,她像是久经黑暗的人看见烛火一般,在她的脚边蹭着,舔着,发出“呜呜”的低鸣,仿佛在说:“姐姐,不要丢下我……姐姐,带我回家……”
那一天,王茜大哭着被母亲拽离了工厂。她看着那一团孤单的白色在黑暗中越走越远,越走越远。最后只剩下黑暗中那一双明亮的,不舍的眸子。没过几日,便传来了噩耗。小雪在王茜离开后不久后就咬断的配电房里的电线。三向电流在一瞬间就将小雪烤成了焦炭。
她走的时候没有痛苦,更多的是解脱。谁能想象被困在一个没有光、没有人,只有机械和电缆声音的狭小空间里一种怎样的绝望。
王茜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平淡地“哦”了一声。她永远也没有想过,她见小雪的那一面,竟成了最后一面。
半年后,她在一个百无聊赖的夏夜看天空。她看见夜空中深蓝色的云朵汇聚成了小雪的形状。月色中,她的泪滂沱而下。
“小雪,你是不是舍不得我,所以在云上看着我?”
王茜连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可以在小雪离世半年后若无其事,却在一个无关紧要的夏夜里哭哑了声音。
从那以后,她只要听见狗的叫声,或者看到和小雪相似的狗都会不由自主地想起她。多少年了,她不厌其烦地和身边的人说着:“你们看,那狗多像我的小雪啊。如果我家小雪还在的话,也差不多那么大了吧……”
王茜觉得小雪无处不在。她活在她见到了每一串脚印,听到的每一声狗吠中。
这一天,当她看见了这只冻得瑟瑟发抖的小狗,她觉得她的小雪回来了。她的小雪带着她所有的爱与怀念回来了。原来她梦中的绒毛不是这漫天的大雪,而是她心心念念的小雪。
“我叫你Snow好不好。Snow,姐姐带你回家。”王茜抱起Snow往自己工作的兽医站走去。
兽医站里暖气很足。她刚一坐下,手机便响起了微信提示的声音。她没有在意,只是在给Snow弄吃的。划开手机的时候她看见了留言人的名字。她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将手机靠近了耳朵。
耳边传来那个回忆中的声音:“王茜,我,吴归。那什么。你来参加我的婚礼吧……红包就不用了……”
王茜放下手机,心想着,虽然他那么说了,还是给一个红包比较好。可包红包没有信封怎么行。于是,她又想到了常去参加中国式婚礼的胡医生。
在她的请求下,胡医生给了王茜一个红色的信封。她拿过信封,在上面写下自己的名字 。但当她写完名字的时候,却感到了一阵恍惚。
(李岘)
“自己和吴归怎么就走到了今天了呢?”王茜的目光闪现出片刻的呆滞。
她和吴归相识了十八年了,她收到他第一封求爱信的时候,俩人都是医学院的学生,她是“校花”,他是“学霸”。本科毕业后,她被分配到一家工厂医院做了妇产科医生,他选择了继续留校“读研”。同学们都认为他们是天生的一对,所以他们在婚礼的祝福声中,誓言“天长地久”。
一语成籖。在之后的岁月里,她一个人工作支撑着两个人的“暖巢”,两次怀孕都在他的说服下作了人工流产。当他在七年后拿到医学博士的学位时,他又说得到了美国某大学博士后的入学通知。就在这时,她发现自己再度怀孕。
好像两个人结合的小生命从来不能带给他们任何的喜悦,他冷静地告诉她,如果要这个孩子,她就不能到美国陪读。二选一!
作为妇产科医生,她清楚地知道自己已经年过三十,并且有多次“人流”的背景,如果这次还要做人工流产,就要冒着子宫粘连的风险,那就会有不能怀孕的可能。她有些犹豫,但是吴归说她思想落伍,当代科学都可以人工受孕,哪里还要顾及无谓的烦恼?
她再度选择了“忍痛割爱”。然而,手术后的她,为了帮助吴归整理行装和参加众多的送别宴,到了机场话别的那一刻,她知道自己在多日的情绪波动和操劳中落下了“病根”,不仅腰酸腿疼,而且经血断断续续地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她没有告诉他,怕他担心,临行的前一个晚上还忍痛为他送行。
吴归也没有食言,一直努力地为她申请到美国陪读的签证。尽管当王茜踏上美国的土地已是两年后的事情,但是她非常感恩自己的丈夫信守承诺,把自己接到了美国。
尽管当她走出美国海关,看到接机的人群里有那么多期待的目光都不属于自己,她有瞬间的伤感和困惑,但是她马上对自己说,“这里是别人的国土,吴归不能前来也是身不由己。别怪他!”
她很庆幸自己在吴归出国的这两年,断断续续地上了几个英语补习班,因此她走出机场将事先用英文写好的地址交给出租司机之后,居然也顺利地到达了吴归事先给她安排好的住处。
吴归说他住的城市与洛杉矶还有一段距离,他先安排她住下,改天开车来接她。
在这段时间里,除了母亲托早年移民美国的庆嫂过来看过她几天,一日三餐之后就是等待吴归的电话。一天、两天……度日如年。尽管吴归每天都会与她通话,但是语气是陌生的,客气中含有几分负疚,热情中带有几分牵强。这种感觉并不是从这一刻开始,她在中国时就感受到了,只是她拒绝接受。
在孤独和困惑中煎熬了五天之后,她终于在电话中彻底地崩溃——
“离婚?吴归,你别吓唬我好不好?我到美国来是为了你呀!我连国内的工作都辞了!” 她在电话的一端哭喊着。
“如果我们不离婚,我的学生签证一到期,你我都得回国!” 电话的另一端是吴归麻木的声音。
“那又怎么样?至少我可以和你在一起!”她泣不成声。
“王茜,你怎么那么自私啊!” 他理直气壮。
王茜的心猛地抽搐了一下,思维回到了现实。她把手中的红包甩进抽屉,抱起趴在自己脚背上的那只流浪狗,温柔地说:Snow,let’s go to take a bath。
(郑茹菁)
在浴缸的泡泡中,Snow 享受着主人的温柔,往事乘着泡泡的幻影来到眼前,王茜的耳边响起吴归的咆哮:“你怎么那么自私啊!”她只能凄然自问:“到底是谁自私啊?”爱情走到这一步,王茜意识到俩人的分手虽不是必须,却是必然!
红包的鲜艳提醒王茜赴约,当年那个理直气壮要离婚的男人,为了一张绿卡毅然抛弃相爱十八年的妻子,如今再度理直气壮地邀请她参加婚礼,还很慈悲地交代:“不用红包!”他凭什么总是“理直气壮”?
两年前的一通电话让他们的关系从此断了线,王茜在洛杉矶的住所看了一整晚没有星的暗夜天空,流干了眼泪却下定决心不回家,一是自己已辞去国内的工作,一是不敢想象母亲将会如何刻薄自己,她选择在美国流浪……
从西海岸到东岸,从无所事事到在胡医师的兽医店担任助理,这几年,她认识的宠物远比人多,刻意将自己封闭在这个人口不多的小城里,吴归是怎么找到自己的?手机号显示他远在千里之外,寻寻觅觅找到故人参加他的婚礼的用意何在?
王茜失眠了。她决定喝一杯红酒,在酒红色的晃动中向渐去渐远的青春告别,天色微亮之时,她决定请假去参加吴归的婚礼。
王茜无意与新娘别苗头,她选择了中规中矩的套装打扮,从东岸飞到了西岸,一路飞来甚至没有照过一次镜子,基于自尊,她想做一个参加前夫喜宴、有风度的女人。
循址找到了一家咖啡馆,王茜再三核对地址,半信半疑地推门而入,迎面而来的是一张笑脸:“请问您是来参加婚礼的吗?”王茜打量着眼前的粉红气球,桌面上盛开的玫瑰花,罗曼蒂克的灯光及音乐……可是,怎么没有满堂宾客呢?
她尴尬地拿出红包,注意到侍者脸上一闪而过忍俊不住的笑意,他指着窗外的小坡道告诉她:“吴归在后面。”王茜以为自己来早了,礼貌上似乎应该和新人打个招呼,于是顺着人家指引的方向走去,沿路开满她年轻时最爱的牵牛花,王茜暗忖,婚礼场地选用俗称“夕颜”的花朵妆点,新娘子肯定不是华人。
坡道尽头是高尔夫球场,迂回前进的小步道看似W字母,王茜猜想应是吴姓的缩写,她走着走着又发现另一个W字,山顶上有熟悉的身影,吴归捧着新娘花束缓缓走来,深情注视王茜:“我知道,你一定会来!”
王茜选择保持沉默,吴归看着她的眼睛说:“记得吗?你说过想在风景宜人之处开一家咖啡馆,守着最爱的人过一生。你看,我做到了啊!眼前的这一切都是我的,如果你愿意,这些就是你的了。第一个W代表吴(Wu),第二个W代表王(Wang),我终于完成你的心愿了。”王茜毫无表情地看着他,看着这个在自己生命中“想来就来,说走就走”的男人,汗水湿了捏在手里的红包,她的愤怒远远超过感动,吴归又一次践踏了自己的慈悲,千里迢迢为他送来祝福!
分手多年,吴归已无法从王茜的脸上读出心事,他看不出她是否心动?不知道她能否重新接受他?但他不放弃游说:“你还生气吗?你应该知道离婚乃万不得已,我必须解决居留问题,你应该能原谅我的,对吗?”连着两声“应该”让王茜高举右手,囤积几年的愤怒委屈排山倒海,几乎要重重挥向吴归的脸颊,所幸礼教修养让她及时剎车,没做出让自己后悔的事!
王茜决然转身走人,吴归追上来拉住她,“听着,王茜,我离婚了,我分了一半她的财产,够我们好好享受下半辈子,你再也不用去服侍那些猫猫狗狗了,那不是很好吗?”王茜终于开口说了一句话:“你还可以更不堪吗?”
(文昊)
满腔的惊怒已把王茜吞噬。望着眼前这张熟悉却又无比陌生的脸,悲愤、屈辱在压抑多年之后终于在这一瞬像洪水一样爆发。王茜狠狠甩开吴归的手:“你这又是干什么?我们早就结束了。” 顿了一顿,王茜迅速收拾好情绪,搪塞到:“我和我男朋友威廉很好,我们快结婚了,请你不要再找我。” 看着吴归明亮、热切却突然暗淡的眼神,王茜又有一丝犹豫。
王茜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酒店的。她打算第二天一大早就马上回去东岸。杂乱的心绪让王茜无法入睡。她躺在床上,窗外一轮皎洁的明月。月华如水,伴着西岸带着暖意的微风,送来阵阵小茉莉的清香。“这一切都是命吗?”王茜微微苦笑,那个时常出现在梦中的红色信封难道真的在冥冥之中暗示着这一切?
梦中,她又听到了吴归带着酒意的吉他声,看到了他明朗的笑容。每一个音符都化作了星星,最后全部散落在了她的怀里。他们手牵着手,一起奔跑,笑声充满了整个夜空。“王茜,我喜欢你”,“王茜,我爱你,我们永远都要在一起”,“王茜,我们结婚吧”,“王茜,我会一辈子对你好”......“王茜,把孩子打掉,我要出国深造”,“王茜,如果我们不离婚,我的学生签证一到期,你我都得回国!”,“王茜,你怎么那么自私啊!”......“妈妈,你怎么不要我们,妈妈,妈妈......”
王茜的心好像渐渐被什么吞噬,在极度痛苦中她醒了过来。她喘息着,坐起身来,双手抚着满是泪痕的脸。
十几年了,她还在纠结中生活。她是个多么恋旧又软弱的人啊!她的恋旧,让她把Snow代替了小雪,让她仍然深深爱恋着记忆里的吴归!她的软弱,让她一直无法直面自己与母亲的关系,无法直面信仰的选择;依旧是她的软弱,让她这么多年来一直为吴归妥协,为他放弃自尊,为他出国,为他一次又一次打掉孩子,直到来参加这个令人羞辱的“婚礼”。然而吴归早就变了,他早已不是多年前那个你爱的人,他一直在深深伤害着你。
“是我的软弱和纠结让写着Wang Xi的红色信封成为这么多年来的梦魇吗?”“伤害着我的真的是吴归吗?还是本来这一切都是我自己软弱的性格使然!”王茜深深拷问着自己,她的心从来都没有像这一夜、像此刻那么清明。
窗外天已蒙蒙亮,鸟儿们在啁啾。清冽的晨风吹入王茜的房间。最暗的夜已过去。
简单收拾好行囊,王茜把那封没有送出去的“红包”放在床头,整顿衣冠,看着镜子里憔悴的自己,打起精神,踏上了返回东岸的归途。
(李凡予)
“Jeffrey's wound dressing is about 20 minutes. Please wait in the reception room.” 在兽医诊所里,王茜一边接过一位白人怀里的杰弗瑞,一边笑着对浑身散发着Chanel No.5香水味的女人,客气地说道。
看着那个女人转身离去,王茜试图把堆出来的笑容放下来,很硬,很僵,像自己的心情。
呆滞的目光移向自己的办公桌,看着桌上登记簿上的编号,
18号,杰弗瑞是今天第18个患者,不对,是第18个患狗,也不对,还有患猫、患鼠、患猪、患……三天了,从吴归那里回来已经三天了,每天靠着拼命地工作来填补自己的寂寥。
抱着被养肥到20多磅中的杰弗瑞,王茜站起身来,朝处置台走去。嗯?怎么了,腿这么软,看、看不见东西了!
王茜记住了最后的画面,她看到了那个红信封从天花板上飘落,杰弗瑞从她的怀里跳了出去,自己伸手想抓住身边的吊瓶架……
带着烟草味的唇,胡茬刮痛了自己,生涩而怯懦的吻,是那个叫吴归的男孩给的。吻是这样的吗?凉凉的,很轻。是在校园的摇滚节上,那个民谣主唱,那个高高的帅帅的男孩,那个全寝女伴们热议了半个月的学长,他吻了自己。这是初吻,是我的,他说也是他的。
“如果我们不离婚,我的学生签证一到期,你我都得回国!”吴归的话怎么这么震耳朵,受不了了,头疼,头疼呀。为什么?为什么呀?那个天长地久的誓言哪里去了?那个疯狂到可以写血书的爱人哪里去了?
那个女人,我知道,是回国的时候,聚会那天同寝五年的小茹说的。比吴归大十岁,还比吴归重100多磅。为一张绿卡值吗?小茹怜悯地看着自己,愤愤然。可是分明能从她和她们的目光中看到嘲笑和幸灾乐祸。那个高傲的小天鹅,折翼了吧?!疼啊,头这么疼。
冷,冷到了骨头,小茹的目光,妈妈的目光,同学的目光,邻居的目光,都那么冷,还有小雪死去的那天自己的眼光。爱人,那个信誓旦旦的爱人,我怎么就把你丢了,为什么?我们为什么要来这块陌生的土地?为什么你就不是我的了?红信封,那个红信封就代表命运吗?它的出现,就是预示着我的命运的转折吗?
“诸法因缘生,我说是因缘;因缘尽故灭,我作如是说”佛家不信命,只信缘,缘来即有,缘去即空。我与吴归的缘尽了吗?
为了我俩能到美国,吴归只身到了美国。好不容易把我也弄到了美国,他却要为绿卡和我离婚。他拿到了绿卡离了婚找我复婚,我却因他的背叛拒绝了他。是命?是缘?缘尽!缘尽?
牧师曾说过,求主宽恕,宽恕罪人,也包括他吗?为了我们这个家的未来,他来到了美国,为了拿到绿卡,他又不得不抛弃这个家,拿到了绿卡,却找不回这个家。他是坏人吗?他是好人吗?宽恕他?不宽恕他?
我怎么动不了?我要动一动!为什么手脚这么沉,被人捆住了吗?谁往我嘴里放东西,是药片吗?还有温热的水。温热的汤?做完人流那天,天下着大雪,风卷着雪粒抽打在脸上像刀割一般。路上一辆的士也没有。吴归背起了自己,一直走回家。那一天,两公里多的路,吴归整整走了三个多小时。而后,整整两天他都迈不开步。就是这样,他还是挪着小步,买来了乌鸡,煲好了乌鸡汤,晾的微温,喂着自己。
也是大雪天,尽管穿着厚厚的羽绒服,却抵不住东岸的阴冷,吴归电话那端射来的冷箭,刹那间击穿了我的心,那一天,从诊所到住处,也是两公里多吧,我也走了三个多小时。低血糖,我昏倒在那个不起眼的三星级酒店楼下,是那个威廉发现了我,救了我。威廉,威廉,是威廉在喂我汤吗?我怎么喊不出声?威廉!威廉!
王茜拼命地想睁开眼睛,想抬起胳膊抓住那只喂汤的手。终于,她的手能动了
“She moved! Nurse, she moved! Please call the doctor!”
一个熟悉的男人的声音。
王茜勉强撑开沉重的眼皮,首先印入眼帘的是一个白人医生和一名亚裔护士。
“Wow, you are finally awake!”医生说。
身边的一切都在告诉她,她现在是住在医院里。
“是低血糖,你低血糖晕过去了,碰倒了你们诊所的吊瓶架,砸伤了你的头。严重脑震荡,住了七天院了,真不知道你能不能醒过来!多亏这位先生给你每天做中国的穴位按摩,你才醒过来。你没有保险,诊费都是这位先生支付的。”护士用汉语告诉她。
威廉?一定是威廉!
医生挪开了身子,身后的男人露出了脸。
怎么是你?吴归!
(陆青)
王茜眼中期盼的目光顿时黯然失色,她把头转向一边,闭上了眼睛。慢慢地一股热流从眼角轻轻淌出顺着鬓角流到耳根, 她的鼻尖也开始发红,但她仍强忍着、强忍着、她不想让身边的这个男人看到她在流泪。可是她抽动的胸腔已在不言中告诉了身边的所有人 – 她在哭泣。
“对不起,我可以和她单独在一起说几句话吗?请你们放心,我知道她很虚弱,不会让她太激动的。” 吴归转头对护士说道,他的嗓音有些暗哑,几天几夜没合眼了,他熬红的眼睛里透着真切的恳求。护士看了眼身边的医生,尽管那个白人医生听不懂吴归在说什么,但他看得懂他眼中的恳求。他和护士交换了一下眼神后,默默地走出了病房。
“病人还很虚弱,请不要让她激动,最好不要时间太长。” 护士简单地嘱咐了一句后跟着医生走出了病房,随手关上了门。
吴归用手指轻柔地擦去王茜的眼泪。他在她的病床旁坐下,握住了王茜纤细苍白的手。王茜想挣脱,她用力想要抽回自己的手,但是吴归用双手把她的手握得紧紧的,那双手温暖、有力,同时温柔中透着坚决。她放弃了挣扎,但仍紧闭双眼不出一声。
“茜茜,我知道你恨我。这些年让你受了这么多苦、受了这么多委屈,都是我不好……“ 吴归的嗓音有些颤抖,“我一直想找个时间跟你解释清楚,可是我一直没有找到一个合适的机会,而且我很怕我的解释会让这件事越抹越黑……“ 吴归停顿了一下,他探寻的目光从未离开王茜那张苍白的脸:”原谅我好吗?我真心请求你回到我身边,今后,我们再也不分开……”
王茜听到这句话猛然用力抽回自己的手,这些年来积攒在心里的委屈、耻辱 和愤怒终于爆发。
吴归面对王茜对自己背弃爱情,背叛婚姻的指责无言以对,他耷拉着脑袋像个刚刚输光全部家当的赌徒,垂头丧气。
……沉默,死寂的沉默犹如千金铁砣压在胸口,让人喘不过气……
看着王茜渐渐平静下来,吴归试探着再次握住了王茜的手,这次王茜没再回绝……吴归慢慢地凑近,把脸深深地埋在了王茜的手掌中……泪水无声地流入了那纤细柔软的掌心里。
“茜茜,我无颜请求你的原谅,但请你给我一个机会,至少让我告诉你这几年来在我的生活中发生了什么。即使你听完仍然不想回到我的身边,我认了,我不会再挽留你,我愿意尊重你的选择。”
王茜没有作声,任凭自己的手被紧紧包在吴归的手掌里,静静地听着眼前这个让自己又爱又恨,如今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样的男人娓娓道来。
当年,年轻气盛的吴归为了出人头地、为了实现自己的美国梦,新婚后不久便毅然决然地投入到了出国热潮中。这个涉世未深的象牙塔内的学霸以为凭着自己的聪明才智,三拳两脚就可以在美国打出一片天地,可是残酷的现实却把这位“天之骄子”扔进了一家中餐馆端起了盘子,一干就是两年多。吴归多少次想回国,不再受这份洋罪,可是死要面子的他没混出个模样来,是不可能打道回府的。也正是在这家餐馆,吴归邂逅了他的前妻Linda, 不,准确地说是大他十岁的女人Linda 主动勾引了他。Linda 是个丧偶的美国女人,继承了一大笔前夫的遗产。她是这家中餐馆知名的老顾客,谁都知道她给的小费最多!至于Linda 为什么会看上吴归,然后又怎么从餐馆的食客发展成了吴归的情人没有人知道,但是除了Linda 以外,所有人都知道吴归跟Linda结婚就是为了办绿卡!
“难道你不认为你这样做很卑鄙吗?” 王茜听到这里,满眼蔑视地瞪着吴归。
“我知道你会这样说,但是你知道我的前妻又是怎样一个女人吗?” 吴归脸上的表情立时痛苦不堪,“她酗酒成性,放荡不羁。我们之间没有爱情,有的只是‘交换’。”
吴归抬起脸,他诚挚、爱慕的目光洒在王茜的脸上。
“可是,我要感谢Linda ,是她让我意识到了你才是我生命中最宝贵的人!我才真正开始明白没有 ‘爱’的肉体关系是多么的乏味。我开始看到以前的我是多么不成熟、多么自私……这些年,我给你带来了太多的伤害,我真心地向你说声对不起。” 说罢,吴归把脸再次埋进王茜的手掌中。
就在这时,病房的门被轻轻推开,一个金发碧眼的男人走进病房,错愕地目睹了这一画面。异样的直觉使吴归猛然抬起头朝门口望去。两人四目相对,愕然无语!
“威廉!” 王茜热切的呼唤打破了这尴尬的瞬间。威廉大步走到王茜的床前,吴归不由自主地起身,怯懦地让出了位置……威廉附身温柔地把王茜轻轻揽进怀抱,亲吻着她的额头、脸颊……最后那充满无限爱意的热吻落到了她的唇上。威廉是那样自然、那样旁若无人地表达着他的爱意。病床上的那个女人,是的,那个刚才还是面色苍白如纸的女人在爱人的怀抱中脸上泛起了红晕。
病房的门再度被打开,吴归走出了病房,红肿的双眼中燃烧着嫉妒的火焰,于是一个卑劣的复仇计划在他心中悄悄酝酿起来……
威廉把王茜接回家后,鞍前马后细心照顾。尽管威廉的拿手菜除了培根煎蛋外就是撒一把杏仁的田园色拉,王茜依然吃得津津有味。生活教会了王茜懂得珍惜和满足。而王茜身上智慧与美貌兼并,隐忍与幽默并存的特质牢牢吸引着威廉。走马灯似地更换女友的威廉,在结识了王茜后,终于停住了脚步,再也不肯离开一步。
王茜与威廉交往以来渐渐地抛开了吴归留在她心里的阴霾。她快乐的天性也一天天显露了出来,威廉对王茜的爱慕越来越深。尽管他知道王茜和吴归以前的恩恩怨怨,尽管他明了王茜因多次堕胎已无法再怀孕,但是这个中国女人身上的善良、幽默、独立的特质早已让他顾不上去计较她的从前。对威廉来说,王茜是一本让他似懂非懂的书。经常是在他自以为读懂她的时候,一翻页,下一个章节又让他陷入了小小的迷茫。就在这有趣的迷茫探索中,威廉对王茜的感情越陷越深……
在威廉的悉心照料下,王茜恢复得很快,两天后就基本痊愈了。
“Honey, I am back home!” 王茜下班后一进家门就径直奔向厨房,一把抱住正在做饭的威廉,在他的唇上印上一个大大的吻,“哇!你在做什么?这么香?” 王茜好奇,掀开了锅盖。
“天啊!小鸡炖蘑菇!” 王茜高兴得再次抱住威廉,“行啊,帅哥儿!长厨艺了!”
威廉操着流利的中文沾沾自喜地顺杆爬道:
“当然了!我要是再给你做培根煎蛋,恐怕就得被你炒鱿鱼了!” 威廉高兴地抱着王茜边说便用胡子茬轻轻地摩挲着王茜的脸颊。二人卿卿我我一番后,王茜洗手帮厨,一个小时后,一桌美味的中西合并的美食端上了桌。
威廉深情款款地把一杯红酒递到王茜手中。四目相视,爱意浓浓,正当二人要举杯对饮时,王茜的手机滋滋地响了起来。王茜扫兴地朝威廉做了一个歉意的鬼脸儿,放下酒杯,拿起手机。顿时,她脸上的笑容变得尴尬、僵硬起来。
“对不起,我接个电话……”王茜边说边拿着手机走出厨房,朝客厅走去。
五分钟后,王茜回到餐桌旁,脸上挤出几丝微笑。
“谁来的电话?” 威廉似乎已经猜出电话是谁打来的。
“是他。”王茜歉意地说道。
“That damned turtle?!” 威廉一脸不屑地嘲讽道,“他打电话干什么? Please tell him that I am going to kick his ass if he dares to bother you again!”威廉气愤地中英文并用地骂道。
“他没有你想得那么坏。他后天一早就回洛杉矶了,所以他想……他想明天晚上约我吃顿晚饭……说声再见。“
“你同意了?”威廉眉头微蹙。
“嗯……”王茜垂下眼睑。
“为什么?!你还在爱着他?!”威廉的语气里透着不解与气愤。
“你误会了!我并不爱他,我只是想和他做一个最后的了断。我相信这将是我和他这辈子最后一次见面了。“
威廉不再说话,一仰脖一杯红酒倒进了肚子里。
一桌子的美食就这样莫名其妙地变了味儿,吃在嘴里味同嚼蜡。
突然,又一阵手机铃声打破了沉寂,这次是威廉的手机在铃铃做响,威廉不经意地接通了电话,立马他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悄悄地朝王茜快速瞟了一眼后,支吾着朝卫生间走去……
第二天傍晚六点半,王茜走进了 Bruschetta‘s, 一家意大利餐馆。吴归早已等候在那里,他特地选了一个面朝门口的座位,看见王茜走进餐馆后,立刻起身迎了上去。二人点完菜,有一搭无一搭地聊了二十分钟无关痛痒的话题后,吴归话锋一转,含情脉脉地再一次表示想和王茜重归于好。
“不是说好了吗,今天我们是来告别的,我们俩是没有未来的!” 王茜坚决地回绝了。
“再给我一次机会好吗? 相信我,我会爱你一辈子的!” 吴归不顾王茜的拒绝,仍信誓旦旦地表着决心。
“说得容易!” 王茜压低声音反问道:“难道你会爱一个一辈子再也不可能生育的女人吗?”
吴归一愣,但是仅是片刻停顿后,他仍继续说道:
“茜茜,我只在乎你!至于将来我们有可能没有孩子,我认了。更何况,在这件事上,我负主要责任。”
“说得轻松,即使过得了你这一关,也过不了我父母那一关!”
“茜茜,你放心,只要我们相爱,其他都不重要!”说罢,吴归隔着桌子握住了王茜的手,同时他的目光不停地扫向门口。突然间,他的眼睛一亮,眼神中露出按捺不住的得意:
“哼,看看,谁来了?”
王茜扭头朝门口望去,正看见威廉和他的前女友丽丽有说有笑地走进餐馆。王茜的目光像一道利箭射向威廉!与此同时,威廉也看见了王茜和吴归。他诧异地睁大了双眼,惊讶之余,他的目光牢牢地盯在了吴归的手上,而那只手正紧紧地握着王茜的手……
(赵燕冬)
威廉看到王茜的手和吴归的手紧紧地握在一起。他惊呆了,站在门口一动不动。眼前的一切,像是做梦一样。他的脑袋一片空白。
王茜瞬间看到威廉和丽丽亲昵地挽着臂一同跨进门时,也呆住了。她看到威廉停在她手上的呆滞的眼光。她下意识地抽手,却被吴归死死地握着,抽不出来。
“呦,这不是王茜和吴归吗?真不巧啊!”丽丽的头依偎在威廉的肩头,十分卖弄地拖着长声说道。她的声音正像空中快速积聚的阴云,暗晦难料。
威廉呆滞的目光缓缓移动了,从他们的手移到王茜的惊愕的脸上,移到吴归的脸上。吴归一脸得意之情,嘴角隐隐地翘着,正以猎者的神情蔑视着威廉。威廉的苍白的脸渐渐红了。眼睛喷出了火。他早已忍受不了吴归了,这个臭小子,一遍一遍地伤害王茜,折磨她,摧残她,玩弄她的感情。现在还敢当着我的面纠缠她。威廉怒火上冲,失去了理智。他挣开丽丽的手,快步冲到吴归面前。举起拳头,狠狠向吴归砸去。
吴归早有防备,一个弯腰,躲到了桌子一边。
威廉愤恨地掀了桌子。盘子杯子稀里哗啦地摔到地上。威廉窜上来一把抓住吴归的衣领,举拳就打。
王茜见威廉打人,赶忙制止,却被威廉重重砸下的拳头打中了脸,仰面摔倒在地。
王茜的手被摔破的杯子扎伤了,流着血,鼻子也流了血。
威廉弯腰抱起王茜,心疼极了。吴归也奔过来抓住了王茜的伤手。威廉恼怒地推开吴归,咆哮着:“滚开!”。
话音刚落,惊天动地的轰鸣声夹带着毁灭性的碰撞声瞬间炸开了。房子突然晃动起来,屋顶有东西落下来。几个人站立不稳,摔倒成一团,又被甩到墙角。餐桌椅子柜子一下子滑向他们,重重地把他们挤到墙边,压在身体上。
声音一下子消失了。一切都静止了。“龙卷风!”有人惊恐地说。只有龙卷风发作时来的快去的快,仅仅几分钟,但却具有极大的破坏性。
吴归清醒过来。他感到疼,钻心的疼。吴归的腿被重物压着动不了。他顾不了疼,担心王茜。他四处张望寻找王茜。
“王茜,王茜…”,没有回答。吴归的心紧了一下,他要找到王茜。
“王茜,王茜,你在哪儿?”没有回答。
吴归急了,他拼命地推动压在身上的物体。腿更疼了。
“救命!救命!”吴归喊着。他听到了呻吟声。有人活着。
“有人吗?”消防队员来了。
离吴归不远的一个人被掉下的房板砸死了。吴归看见了血迹斑斑的昏迷不醒的丽丽被抬出来。几个人在努力抬起压在吴归身上的重物。他被拖出来了。吴归的腿断了。
“王茜,王茜在里边。”吴归在被抬出去时大声喊着。他死死抓着门栏不肯离开。
此时的他,劫后余生,心有余悸。他的一念之举,在突如其来的龙卷风的破坏下,变本加厉地摧毁了一切,包括生命,包括他自己。他与死神擦肩而过,仅有两步之遥。世间还有什么比命更重要呢?而生命竟是这样的脆弱,不堪一击。他几乎崩溃了。
王茜和威廉还没有救出来。
时间仿佛凝固了。
浓烟弥漫过来,火光隐隐闪烁。远处起火了。灾难接踵而至。
王茜和威廉被挤压在倒塌的墙的最里边。几个消防队员在清除障碍物。
浓烟越来越大,越来越呛人。
等待,漫长的等待。吴归的心被煎熬着,他宁愿被卡在里边的人是自己,而不是王茜。他紧紧攥着双手,呼吸紧迫。他感觉心在被一点一点地挤压着,撕扯着,喘不上气。如果时间可以倒流,吴归愿意放弃一切,用断腿,甚至生命,换回王茜。
几个消防队员合力搬开了一个沉重的木柜,王茜和威廉就在这里。
威廉紧紧抱着王茜,以身体护着她。他们一动不动。
“担架,快!”
两人被担架抬出来,送进了救护车。
一个火团腾空而起,火光冲天,一片火海。
(叶显林)
王茜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三天了,始终昏迷不醒。
医生和护士都觉得很奇怪,病人并没有受到什么严重伤害,但不知怎的,她的意识一直处在醉迷状态,而且发着高烧。
病人时而喃喃低语,时而歇斯底里地大叫:小雪……乌龟……尾连……往西……
年轻的中国裔护士,听着病人没头没脑的呓语,忽然有了童心,觉得病人正在编构着一个童话故事。
其实,王茜正经历着梦魇的折磨。过去的一切,正在她迷糊的脑海里汩汩地翻腾:小雪……吴归……威廉……神秘红信封上的字……她的脑壳变成了一个冒着泡的炽热岩浆池。
威廉为了保护王茜,被歪倒的木柜砸伤了尾骨,正躺在病床上动弹不得。丽丽虽然被房板砸破了脑袋,当场昏迷,但并无大碍。
(杭松)
王茜伤到了眼睛。医生说,王茜的手术很成功。龙卷风带起的沙石已经从眼睛里取出来了,只要好好调养就能恢复视力。
(叶显林)
吴归的腿断了,但因为惦记着王茜,所以打上石膏板之后,第三天就不顾医生与护士的阻挠,坐着轮椅来到了王茜的病床前。他看着王茜眼睛上包裹的白色纱布感到一阵阵心疼。
吴归的到来也打碎了年轻护士的童话梦。原来病人嘴里不停念叨的小雪是一条小狗的名字,“乌龟”就是眼前这位断了腿的吴归先生,“尾连”则是另外一位爱着这位病人的先生。但是,“乌龟”先生也解释不了“往西”的意思,因为“乌龟”先生和护士都觉得,任何病人在昏迷的时候都不大可能反复叫着自己的名字。
医生缓缓拆开王茜眼睛上的纱布。她睁开眼睛,看到了吴归模糊的样子感到恍如隔世。
吴归觉得,王茜来美国之后,一定还经历了许多不为他所知的事情。他的心里突然涌起一股从没有过的歉疚感。在这之前,他一直理直气壮地认为他所做的一切都是正确的选择,而且正是因为他的正确选择,他和王茜才能如愿以偿地留在美国,才能过上让人歆羡的成功生活。
吴归握着王茜的手,突然觉得这手是如此地陌生。他诧异地低下头,仔细端详着:这不再是那双他曾经无比熟悉的绵软而细腻的纤纤小手,虽说不上粗糙,但无疑已不再绵软,没有了弹性,显得硬邦邦的。他又去端详着王茜的脸:那不再是那张他曾经无比熟悉的洋溢着快乐流淌着阳光的甜美的脸,虽说不上沧桑,但无疑多了一丝凝重和愁郁。
吴归的脑子忽然闪过一念:他成功了吗?他这么多年的努力到底是为了什么?
现在,他的确拥有了身份,也拥有了金钱,然而他似乎失去了王茜,毁灭了王茜——失去和毁灭了他青春年少时付出如许才情如许智慧如许胆识才最终获得的至宝。
在灾难发生的那一刻,他突然意识到,他的生命中不能没有她——拥有她才是他真正的成功,爱惜她才是他所有努力的归宿!
不,我不能失去你,绝对不能失去……吴归大叫着说,猛地一拍腿,正好拍在他受伤的腿上,痛得他嗷嗷地叫唤着。
躺在病床上的王茜似乎皱了皱眉头。
吴归温柔地握着王茜的手,喃喃地回忆着往昔:“茜!……我要为你弹一辈子吉他!”
说完,吴归转过轮椅,默默地离开了王茜的病房。
刹那间,泪水顺着王茜眼角扑簌簌滚落下来。
王茜睁开了眼睛,看着四周模糊的影像无力地坐了起来。她抓起放在床头的电话,可是,电话已经没电,自动关机了。她叫来了护士,急吼吼地跟护士借了电话。
她拨了一串号码,电话嘟嘟地响了起来,可就是没有人应答。她把电话还给了护士,颓然地躺倒在床上,并让护士给她的手机充上电。
过了片刻,她打开了手机。
短信嘟嘟地响个不停,基本都是威廉和吴归的,未接电话也基本是他们俩前两天打过来的。
王茜的手指点向了威廉,话筒里响起了嘟——嘟——的声音,可是威廉并没有接电话。她一连拨了好几次,可是电话始终没有接通。
王茜躺在床上,泪水再次涌进了眼眶。
一种绝望的孤独在房间里弥散开来,从窗帘的缝隙中透进几道夕阳,似乎是在有意挑逗这份的孤独:几粒亮晶晶的尘埃在夕阳中懒洋洋地晃动着,了无生气。
王茜任泪水肆意地流着,她几次拿起手机,但又犹豫地放下了,最后索性把它给关了。
第二天,王茜感觉好了很多。一大早,她便让护士帮她拧开了窗帘,任天光尽情地泻进房间。她靠在枕头上,眺望着远处天边的朵朵白云,倾听着窗外清脆的鸟鸣,思绪也飞向了遥远遥远的家乡……那里,是滋养她灵魂的地方;那里,是她希望逃避但又心心念念的地方。
王茜已经记不清自己有多长时间没有跟母亲联系了,她只是倔强地坚持着,坚持着自己从母亲身上继承的那份倔强。她也记不清己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跟母亲有了一份莫名的隔阂。她与母亲的这份隔阂,如同一道看不见的冰墙,但随着岁月的流逝,彼此的冷漠似乎让它变得越加坚硬。然而,她又隐隐觉得自己内心里有一种强烈的希冀,希冀能看到冰墙那边的风景,甚至希冀这道冰墙能在某一天突然融化坍塌。
一整天,她就这样躺在床上,放任着自己思想的野马驰骋自在时光的隧道中。但是,让她觉得奇怪的是,这匹野马好像被母亲的手牵引着,只是一味地向着母亲的方向疾驰。
凌晨2点多的时候,病房的门被轻轻地推开了,母亲提着一个袋子蹑手蹑脚地走进了房间。母亲把袋子轻轻地放在了王茜的床头,又轻轻地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柔软的目光在她脸上轻轻拂过。
王茜闭紧了眼睛,竭力让自己的意识模糊着。她害怕自己一睁开眼睛,自己的梦就会如肥皂泡一般破灭。
母亲从袋子里轻轻地拿出几样东西,轻轻地放在王茜的床头桌上。母亲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但这一声轻轻的叹息竟是如此清晰响亮。
王茜猛地睁开了眼睛却意识到眼前还缠着纱布。然而梦是如此的真实,竟没有从她的意识消失。
“醒啦!”母亲淡淡地说了一句,拿着东西的手停在半空。
“妈妈!”王茜轻轻地叫了一声,听到母亲在身边摆弄东西。
“妈妈!你……”她似是受到了惊吓,惊叫起来,“你怎么又随便动我的东西!你……”
母亲被王茜的惊叫吓得一哆嗦,手里的东西飘落在床边。
母亲正要弯腰去捡,王茜更加凄厉地尖叫起来:“不要!”
房间的门又被推开了,吴归急急地转动着轮椅进了房间。
母亲不知所措地呆坐在椅子上,疑惑的目光僵直地落在王茜惶恐而愤怒的脸上。
(杭松)
“茜茜,这封信是给你的。当年,妈妈在帮你整理行李从西岸搬到东岸的时候在床下发现的。因为当年还不是时候让你看这信,所以我就给你收着了。”母亲如是说。
吴归滚动轮椅捡起那个红色的信封,默默摆回了王茜床头。
“信……”王茜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颤抖地说,“那封红色的信?”
那信在她梦中萦绕了一遍又一遍。这种感觉仿佛蚂蚁在她的心口爬行了一年又一年。她想打开它。她想现在就打开它看看里面究竟装着什么!
“是的,红色的信……”母亲欲言又止。
王茜的心中百感交集,如打翻了五味瓶一般不是滋味。她心中有因渴望而升起的瘙痒,因好奇而带来的兴奋,因被隐瞒而生出的愤怒,还有因为不明所以而造就的恐惧。
她的胸口起伏着,如同被泼了辣椒水后又被砍了一刀,之后又有人用一根羽毛毫不留情地挠着她最敏感的地方。潮水一般的涌动让她呼吸急促,不能自已。
“给我!”王茜尖叫一声,双手胡乱撕扯着。她几下撕掉眼睛上涂着膏药的绷带想要去拿那信。可一阵剧烈的疼痛却让她发出了撕心裂肺的惨叫。
“医生!”吴归快速推着轮椅。而母亲则在安抚着王茜。
医生给王茜换上新药,关了灯以防刺激她的眼睛,随后又要吴归回自己的病房里休养。
母亲颓然坐在王茜身边不发一语。月色照着母亲的面庞沟壑纵横。她拿出纸巾拭去眼角的泪,生怕被王茜听出自己的啜泣,直到平复心情才开口。
“茜茜,你看我把谁带来了。”母亲把一团小东西放在王茜手边。
王茜摸了摸,只感到一个柔软的绒毛小球。那小球暖暖的,颤动着散发着能量。
“小雪?不……Snow?”
听到有人唤她,Snow低低应了一声。王茜将Snow抱到胸口,温柔地轻抚着她就像是自己曾经的小雪复活了一般。
“茜茜,其实这么多年,我一直在反省。”母亲顿了顿,说道,“我错了。妈妈错了。当年我不该把小雪送去工厂,更不该任由她被关在配电房里忍受孤独。我去你工作的兽医站找过你,胡医生已经告诉了我一切……”
“妈妈,你知道吗,小雪曾经是我们的家人。可到最后,却成了一块焦炭。”
“茜茜,妈妈其实早就应该告诉你,当年我送走小雪之前其实带她去兽医站看过病。兽医告诉我,小雪被收养的时候就已是老态龙钟,再加上疾病缠身已经活不了多久了。妈妈不想让你亲眼看着小雪死在你怀里,才狠心将她送走。如果当年你和小雪的感情再持续加深,你只会在她死的时候更加伤心难过。茜茜,妈求你,妈求你能够原谅我,能够明白我的良苦用心……”母亲说着说着,已是泣不成声。
王茜轻轻拉过母亲的手:“妈妈,我从来就没有真正责怪过你,又何来原谅。无论过去还是未来,我们和小雪,还是Snow永远都是一家人。”
月色如水银般洒进病房。而王茜和母亲紧握的手却散发着炙热的温度。
吴归躺在病床上呆滞地看着天花板。月光落在他清癯的脸颊上了无生气。
寂静的夜里,他的泪一滴一滴落到枕巾上。滴答滴答,如同生命的倒计时。
(李丹)
第二天,还没到午餐时间,吴归想自己先上床休息一会。他左手抓着床边的栏杆,左脚先着地,再拖打着石膏的右腿想把身体移上床,但突然他感觉自己怎么都站不稳,闭上眼睛定了定神,几秒钟后再睁开,但这次他更加失控,整个人朝着轮椅的方向砸下去。声音惊动了隔壁,两个护士飞奔过来。
“Are you okay?”
“Hey, are you okay?” 护士焦急地问道,
“Yeah”他点了点头。护士待他恢复平稳后将他连拖带拽好容易弄上了床。
第二天清晨,他艰难地起身准备下床,突然感到眼前又一阵发黑,那熟悉又恐怖的晕眩猛地袭来,和昨天完全不同。
“这一天终于要来了。”
他微微闭了闭眼睛,脑海里浮现出几年前医生的话:“病情一旦复发就很危险了。”他曾经无比惧怕这一天的到来,但如今他唯一的希望便是在自己生命结束前和王茜复婚,只要这样他就可以将自己的财产以夫妻名义彻底解决王茜的身份,财产也可以都留给她,这样她就此生无忧了!可怎么才能说服她呢?如今的自己在王茜心目中已经是个不可原谅的罪人了。
晕眩过后,他打起精神照例起床,照例用餐,之后照例去探视王茜,这天他来的格外早。
“茜茜!”
“嗯。”王茜刚由医生卸下了眼睛上的纱布。她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嘴角还露出一丝浅浅的笑意,
“你今天看起来气色好多了。”他说,
她又浅淡地抬了抬嘴角,眼里略过一缕久违的无奈。
(杭松)
这些日子里,王茜无数次想要去看那封信,可医生却也无数次叮嘱她,如果她再撕掉纱布就会造成永久性失明。她就像是一个饥饿的犯人,明明食物就在手边,自己却被封住了嘴。
(李丹)
这样的日子又持续了几天,这天从王茜的病房回来的路上,吴归的双手滚动着轮椅,但轮椅越来越慢,越来越慢......
吴归醒来时,发现自己已经躺在一间陌生的病房里,后来才知道这是高危病房。他两眼空洞,呆呆地望着天花板,就这样望了很久很久。
王茜的病情一天天好转,可不知为何吴归没有再来。尽管威廉也经常来看她,她还是觉得吴归不来的日子时间显得格外难熬,但她还是不愿意主动给他发短信。
一个多月后的一天上午,早餐后,她收拾好自己的东西,环视四周,在这个不到十平米的小屋里,她起死回生,重见光明,终于逃过了一劫,她突然感觉鼻子有些发酸,使劲儿甩了两下头,又迅速眨了眨眼睛,走到窗口望出去,天空在艳阳的陪伴下更鲜亮了,几丝白云半透明着被风扯成了薄纱,她凝望了半天才把视线从天空挪开,眼前换成了茵茵的绿,一片接一片。
终于可以出院了,可她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怎么都笑不出来。
“Honey, I’m here!”威廉的声音从门外传来。他走进来用右手轻轻地搂了一下她,问:“You ready?” 她点了下头,威廉背起她的包,挽着她出门。正在这时,一位护士急急地跑过来,问:“Are you Xi Wang?”
(何绍义)
王茜迎着护士那焦急的眼光答道:“Yes, I am.”
“Follow me, please!” 护士说完,转身就走。
王茜和威廉很快地对望了一下,随即赶快追上了护士的脚步。当他们随着护士来到了一间病房时,立刻就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躺在病床上的竟然是吴归!
吴归此刻正在打点滴,左胳膊上插着一根针管,脸色泛白,显得有些苍老,且带着痛苦。他一看见王茜和威廉,脸上的痛苦立马就消失了,一丝欣慰的微笑挂上了脸庞。
王茜急切地问道:“吴归,你这是怎么了?你什么时候住院的?你什么时候住的院?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为什么不告诉我??“王茜此刻猛然发现,自己在内心深处还是非常在乎这个男人的,尽管这个男人多次伤害过自己。
吴归用眼神示意王茜走近一点,然后艰难地用没有打吊针的右手从床头柜上拿起了一直放在那里的一个红信封。
(杭松)
“茜茜,医生说,你伤了眼睛不能看东西。我怕你为了看这信忍不住去撕纱布所以就先把信收起来了。你不会怪我吧。”吴归艰难地说道。
(何绍义)
看得出来,他每动一下都要忍受胸部的剧痛。当吴归把红信封交到王茜的手里时,他的额头冒出了豆大的汗珠。他喘着气对王茜说:“这封信在你来美国之前就写好了。可是你一直没有把它拆开。今天是时候了。”
王茜低头定睛一看,是那个写着Xi Wang 两个大字的红信封。她心里一惊,手中的信封便无声地掉在了地上。
当王茜弯腰从地上把信封检起来时,她看到床边的痰盂里有一些鲜红的血块。
看到王茜把信封捡起来握在手中时,吴归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说道:“把信拆开,是写给你的。”
(杭松)
王茜想起刚来美国的那一天。这封信便躺在门口。
是啊,除了吴归又有谁会知道自己的地址呢?
抚摸着这封信,她的心中升起了不祥的预感。吴归曾经的话,母亲躲避的目光似乎早就昭示着什么。结婚,离婚,复婚,这一切的一切似乎都是有征兆的安排。
(何绍义)
王茜在拆信封时,手在微微发抖。拆开一看,果然是一封写给自己的信:
茜茜,我最亲爱的茜茜公主:
(杭松)
对不起,在你来美国的第一天便让你看到这样的信。这是我第一次给你写信,或许也是最后一次。
这封信后是我的体检报告单。是的,如你所见,癌症晚期,无药可治。对不起,直到现在才把真相告诉你。
茜茜,你知道吗?我多么渴望与你白头偕老,孕育新的生命。我无数次幻想我们牵手漫步在夕阳下直到青丝变成白发。我多么希望能看到孩子们茁壮成长,承欢膝下。
可是,我不能这么做。我一次次让你打掉孩子并不是因为我不爱他们,而是因为孩子不能没有爸爸!如果我无法给他们完整的家庭,便不该让他们降生在这个世上。
茜茜,我求你原谅我。每次你打掉孩子,都如在我心头割下一块肉。我多么希望躺在手术台上的是我,而不是你。无人的夜里,我无数次想砍下自己的手指,割开自己的手腕和喉咙为我给你带来的痛苦赎罪。我去教堂,去寺庙,向满殿神佛祈求。我求他们将我打入地狱,来替你承受你这一生将要承受的所有苦难,而将全部的幸福和美好都留给你。我向满殿神佛祈愿,我愿上刀山下油锅换你一生平安幸福;我愿遭受天打雷劈来换你此生万里无云。我愿用我的心,我的身,我的灵魂,我的所有来爱你。
茜茜,遇见你,是我此生最美好的事情。遇见你,我也用光了我此生所有的运气。抱歉,我已经没有再多的运气陪你白头到老了。
茜茜,我的时间不多了。仔细想想,像我这样的人,除了闯进你的人生,给你带来不幸,我又给你带来过什么呢。
这封信的后面,是我和律师签字的遗嘱。我的父母很早就离开了这个世界,你就是我在这世上最亲最爱的人。我留在这世上的一切也将由你保管。
茜茜,我就要走了,此生遇见你,我已无憾。如果还有来生,我愿成为一棵树,为你遮风避雨,给你阴凉,给你果实。等你老了,我愿接受千刀万剐成为搀扶你的拐杖,成为包裹你的棺木陪你走完一生。
吴归
(何绍义)
王茜的泪水像断了线的珍珠一滴一滴地掉在了信纸上。这时,吴归用尽力气伸出双手握住了王茜和威廉的手,同时示意他俩离他近一点,他有话要说给他们听。王茜和威廉俯下身子听吴归说道:“威廉你这‘幸运狗’居然得到了茜茜的芳心!我对你真是羡慕嫉妒恨啊!不过,有你代替我来关爱茜茜,我就放心了!茜茜,我看得出来威廉是真心爱你的。愿你们能相亲相爱白头到老! 我本来是打算在你们结婚时来参加你们的婚礼并亲自送上我的祝福,现在看来是不可能的了。但是。我给你们准备了一份薄礼。床头柜的抽屉里还有一个白信封,里面有一张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美元的支票,请你们用这笔钱来筹办一个热热闹闹的风风光光的婚礼。我知道,我的愧疚是用金钱弥补不了的。但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在离开这个世界之时,唯有你们接受我的这份礼物,我才能走的心安。请你们答应我,好吗?”吴归说到这里呼吸越来越急促。王茜一看,连忙说:“吴归,你不能死!你不会死!我要你好好地活着来参加我们的婚礼!我答应你!我答应你!好不好?好不好?”说这话的时候,王茜已经泣不成声。泪如雨下。
听到王茜说完这些话,吴归的脸上露出欣慰的微笑,双眼里闪过一丝亮光,然后就慢慢地合上了……
(杭松)
王茜捧着吴归的骨灰伫立在南加州的海岸边。从这里,可以望见故乡。
腥咸的海风吹拂王茜的白色衣裳,那衣裳里仿佛有鸽子在扑腾。
“你早就知道,对吗?”王茜淡然地看着身边一言不发的母亲。
母亲的眼中满是愧疚。她脸上的沟壑在夕阳中格外分明。她低着头,海风吹拂她枯槁的花白头发。她的身体憔悴而单薄,仿佛伫立在麦田里的稻草人。
“我记得当年,我刚到南加州你就托在美国的庆嫂来看过我几天。我猜,早在那个时候,庆嫂就无意间打开了我没来得及打开的信并告诉了你信中的内容吧……”
母亲的眼睛深深地埋在阴影中,泪水一滴一滴从她深陷的眼眶中落下来。
“就像你当年送走小雪时那样。你害怕如果我和吴归的感情继续加深,在他离开的时候我会承受不了。所以,当你接到消息发现了吴归的病情,就像当年你发现小雪命不久矣那样做出了决定。我幼年时,你送走了小雪;我成年后,你让人藏了信,背着我让吴归不要再提信的事。然后,我便等来了那个绝望的电话。我说得没错吧?”王茜的头发被海风吹乱。
母亲沉默了良久,一开口竟是哭腔。
“妈对不起你们……”母亲看着王茜手中的骨灰盒哽咽道,“茜茜,妈为了咬住这个秘密,每一天都活在良心的谴责中。可是茜茜,我的女儿,为了你,我可以承受一切。我和吴归一样,都祈求上天把不好的留给自己,把最好的留给你。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要你幸福,快乐。”
王茜用手抓出吴归的骨灰,抛向了浩瀚的太平洋。
她对着广阔的碧海蓝天大喊道:“海里的鱼儿,天上的鸟,请你们带他回家吧……海里的鱼儿,天上的鸟,请你们带他回家吧……”她撒了一把又一把,喊了一遍又一遍,直到声嘶力竭,涕泗横流。
吴归,我愿你乘风破浪魂归故里,愿你来生长命百岁幸福平安。
王茜拿出那个红色的信封,看着熟悉的笔迹泪如雨下。她在“Wang Xi”里看见了自己,忘记了嫌隙,回顾“往昔”,又充满“希望”。
她将信用打火机点燃。黑灰在夕阳下随风而去。她闭上眼,再睁开眼,只看见海鸟和鱼在海天之间恣意徜徉。
她转过身,威廉已经穿着西装在高高的海岸上等她。
王茜的身后飞扬着自己的往昔,而她面前却是金色的希望。她背对着夕阳,白色婚纱被高高吹起。她仰起头,笑中带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