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中作协第九期命题征文-散文《面朝大海》

本期主编赵燕冬的话:

    美中作协第九期征文《面朝大海》是由主编赵燕冬和七位作协成员李岘、葛杭松、叶显林、郑茹菁、谭瑞钦、李丹和陆青的八篇散文同文编撰而成。文中作者以移民生活为背景,以亲身经历为素材,以个人情感为主线,讲诉了在不同境遇中的情感,和在不同生命状态中的感受。文笔自然流畅,情感细腻深沉,是作者的一次心性写照。当我完成本篇编辑,伏案回顾,依然沉浸在文字的留白里,凝思遐想。

    美国中文作家协会是美国加州政府正式批准注册、由生活在美国并热爱用汉语写作的华人及其他族裔的人,自愿组成的非政治、非宗教、非营利的文学团体,是世界华文文学联盟成员之一。作协网站 www.chinseswritersusa.org.

散文 《面朝大海》

沐浴朝阳任神思独往

   【赵燕冬】站在太平洋的西岸,临海眺望,水天相连,一望无垠。朝阳散发出七彩的霞光,洒满了万里清波。心潮像浪花一样翻滚,神思像波涛一样飘摇。大海,让我们踏浪生情,摇歌而行吧。

    【李岘】每当我倘佯在圣地亚哥美丽的海滩,头顶加州娇艳的阳光,脚踏温软如絮的金沙,目视着海上翱翔的海鸥,倾听着浪打礁石的呢喃…… 那,便是我神游遐思的时刻。

   在日出朝霞满天和日落金光闪烁的天际间,我会由衷地感谢苍天大地赋予人类的厚爱。面对海天一色的太平洋海岸,我庆幸自己是亿万苍生中的受益者——有幸居住在这美丽的海滨城市!

   然而,我深爱的海洋,也是我“情到深处人孤独”的千千心结。

   其实我与海结缘很晚。

   我出生和成长的城市只有江,没有海。第一次看海已是二十岁出头。那时我在中国省级电视台工作,台里投拍的一部电视剧,我是文学编辑。严格讲,文学编辑不需要跟剧组,但是我听说剧组要到大连和旅顺拍海景,我便不顾一切地申请同行。理由是:我从来没见过大海!

   海,是我童年时听到的歌谣,神秘而又美丽;是我少年时的梦想,朦胧却又神圣。于是,公私兼顾,我在那一年圆了一个儿时的旧梦。

   剧组下榻的宾馆就在海边,我的床也在临海靠窗的位置。为了全方位感受到大海的壮阔,我闭着眼睛将行李放到床上,唯恐目光所及的大海被窗棱切割了风景。放下行李,我就迫不及待地拉起同屋的两位演员,奔出宾馆,朝海边跑去。

   大海!我们欢叫着。

   时已深秋,冰凉的海水打湿了我们的鞋袜和裤脚。我们索性将裤腿高高卷起,不顾海水的寒凉,赤脚在海浪进退的余波中,开心地与浪花嬉戏。

   我千百次想象过自己见到大海时的情景——放声高歌或者吟诗高唱! 然而,看到海的那一刻,我脱口而出的竟是一句“大白话”——大海啊,我的母亲!

   目光所及,我看到天边一抹橘黄,将落日余晖洒在波光粼粼的海面上:恍如一个巨大的摇篮,晃动出天地间的万般柔情。

   受我感染,身边的两位演员也像醉在了夕阳里,用山东口音、上海方言、广东话和四川话重复着:大海,我的母亲!

   三个年轻女人的欢声笑语,留在了渤海湾,也留在了我的心里。

   在太平洋海边居住了二十六年,面对大海我却时感愧疚:为什么没有一句赞美大海的话,我可以掷地有声地脱口而出?为什么如今看海的心情不再单纯,无法静听涛声?

我问过水天一色的苍穹,问过自由飞翔的海鸥,问过海水击石的浪涛,问过朝霞落日的余晖…… 海啊,请告诉我……

 

【杭松】我对大海最初的印像是父母藏在冰箱里一袋又一袋冻成块的海鲜。听妈妈说,她小时候总有走街串巷的小贩挑着装满海货的担子沿街叫卖。

可我对海的第一印象并不好。那一年,父母带着年幼的我去浙江温州看海。我忍受着晕车之后的呕吐,却只看到了一汪泛黄的浊水仿佛打捞泥沙过后的大河。寥寥一瞥,我便开始惦记食物。我对那一天的午餐印象不深,但我的脑海中依然存留着我少年时吃过的各色海鲜。

我最爱吃的是香螺。它们肉质紧实,味道鲜美,白色外壳散发着现代派艺术的韵味。在那个年代,香螺是精贵的食物。但是父母为了满足我的口腹之欲便隔三岔五地带我去离学校不远的大酒店里享用。

我少年时便经常能吃到海参,鱼翅,鲍鱼。在我的认识之中,这些食物并不是普通人家能够消受的。而出生普通家庭的我甚至开始怀疑家中是否有事发生。父母在用这些精贵的食物掩饰着什么。是岌岌可危的婚姻还是不可告人的疾病?但这一切的一切到头来都只是我年少时杞人忧天的幻想。父母仅仅只是倾其所有,将他们对我的爱倾注在了食物之上。

我对大海的改观依然在温州。我念大学那一年,父母趁着国庆长假带我去了一个名叫鱼寮的小渔村。我们住在面朝大海的三层房子里,每天都能听见潮水日夜不断的歌声。我们在熹微的晨光中随渔民出海。他们将网拖出金色的海水,便有零星的小鱼在网眼中扑腾。渔民教我认识了一种嘴巴歪着长的鱼。他们将鱼切开,随粥一起煮。热气腾腾的海鲜粥,五十元一麻袋的石蟹,还有那些鲜活的章鱼和乌贼都是大海的馈赠。

父亲点了一瓶酒在晚风中小酌。母亲切开比海鲜还贵的青菜鸡蛋饼摆在我的盘中。食物成为我们身体的一部分,是我们和这慷慨的大自然的缘分。我们一家三人面朝大海也是我们前世今生修来的福分。

我在无数个春节没有见过父亲的新衣,却见过母亲在鞭炮声中用剃毛机小心地修整着二十年前穿过的外套。我的母亲没有买过一件奢侈品,却让我吃遍了海里的珍馐美味,送我去了太平洋的另一端。

我在异国他乡看着海水在礁石上碎裂,便会不由自主地想到分开的我们。但无论多么坚硬的礁石,无论多么猛烈的浪头都无法阻止散开的海水重新聚拢。他们必将在短暂的分离后合而为一。

当我在洛杉矶的Santa Monica面朝大海的时候,当我在湾区的Halfmoon Bay面朝大海的时候,当我在圣地亚哥的海滩上面朝大海的时候,当我在巴西的海岸线上面朝大海的时候,我都会想起那一天我们坐着欸乃的渔船驶向恬静的大海。晨雾微凉,天才蒙蒙亮……

 

   【叶显林】说实在的,我之前对大海一直没有太多的念想,不论人们给予它多少赞誉,多少讴歌。

   我生在长江边的鱼米之乡。据说,我出生的那年遭遇的是几十年不遇的洪涝。大水汤汤,长江决堤了。

   哥哥姐姐都说我是随大水漂来的,说得有鼻子有眼。他们的父母将我捡了,给我了一口饭吃一身衣穿。由此,我格外地感激这对收养我的双亲。

   大水深深地烙在我的记忆里,我对大水也有了忌恨。

  慢慢长大后,才知道是哥哥姐姐戏耍我。

    童年里,每逢梅雨季节,我的心里都有一种莫名的恐慌。因为,多数个夏天,我都得面临这样的情景:屋子里捉鱼,树杈上采菱。

    听起来似乎很合孩子的天性。但一切变得水淋淋的,我的脚丫子也累日如此,最终总是逃不脱烂脚丫的厄运——那种疼痛是不可名状的。似乎还让人觉得很富足。可实际上,田地里庄稼颗粒无收了,鱼塘里鱼苗变成水泡了。生活里的一切美好,似乎都被大水冲走了。

   大人们说水是归龙王管的,龙王住在海里。他高兴了,人间便风调雨顺;他生气了,世上便旱涝连连。我呢,觉得龙王就是一个喜怒无常的家伙,一肚子坏水。

   由此,我对海,也就是龙王的家,有了深深的隔膜。

   奶奶常说精卫填海的故事,我百听不厌,希望自己也能化作一只不辞辛苦的鸟,与精卫一起填平大海。但我终究没能变成鸟去填海。只有大人们一直在努力着,试图把年年为患的“龙王水”赶走,换得岁岁太平。每年秋收之后,政府便组织农民加固江堤。那是一段如过节般的日子,江堤上锣鼓喧天,人山人海,高音喇叭里放着激昂的歌曲,一派战天斗地的景象。

   其实此时,我根本不知道大海是什么模样,只知它比江宽比湖大。

   多年后,当我终于在离长江入海口不远处见到大海时,我沉默了,心中涌起的是一种实在的绝望:那一望无际的苍茫岂是浩浩汤汤的长江、清波涟涟的湖泊可比!它远接天际,浊浪翻滚,也远不是书上写的那样明澈晶莹,碧如蓝天,而是一如振颤不已的无垠沙漠,藏着诡谲和狡诈。

   我虽早不再相信精卫填海的传说,还有龙王和龙王水的故事。但我与大海的那份隔膜,终也没有随着年龄的增长而淡去。

   后来,因不喜欢潮湿,不喜欢阴风晦雨的天气,我所生活的地方基本都是远离大海的,因而与大海少有交集,便懒得再去多想它。

   但世事难料,实未想到,有一天我会飘洋过海,寄居异国,与朋友及家人隔着我所不喜的无尽的龙王水,真是造化弄人。

如今,不想也得想,尽管来往都在空中,无需飘洋过海,可无垠的水时常在我的脑海里摇晃着,摇晃出一波又一波晶莹透澈的思念,乘着海风踏浪而行……

静听涛声看风清云淡

【赵燕冬】在月明星稀的晚上,听海上的涛声。排浪汹涌,拍岸击石,发出震人的涛鸣。涛声低沉的共鸣,唤起了藏在心里深处的情伤,往事又呈现在眼前。当斗转星移,人事变迁时,一切都随风而逝了。春华秋月付流水,世间悲欢淡风云。

   【郑茹菁】东台湾的太平洋海岸海天一色,沙滩如洗,却是我近乡情怯的风景。

   出身清贫的父亲寒窗十年, 21岁时以第一名的成绩通过了书记官考试,26岁考取了法官,奉父母之命娶了才德妍俱佳的富家千金。大家都以为王子与公主会“从此以后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奈何小夫妻婚后感情不和,善良的外婆带父亲去环岛旅行换心情。谁知文化村里的阿美族公主闪亮出场,父亲便在瞬间陷入情网,眼里尽是她红白相间的身影,她脚踝上的铃铛勾去了父亲的魂魄⋯⋯外婆不幸成了父亲和继母的媒人,母亲黯然下堂。
   八岁时,我和妹妹随着眉头深锁的父亲翻越重山搬迁去台东,随行的还有他的新婚妻子及襁褓中的大弟。一路上气氛凝重,没人说话,只有汽车的颠颇,还有海水冲向沙滩的海浪拍打声。我望向窗外愈来愈荒芜的景象,预知自己愈来愈悲凉的心境!
   表面看来,父亲是赴台东走马上任,其实却是“明升暗降”被贬到边疆地带当官。理由是抛弃发妻、另结新欢,这在当时是不容于社会的严重情节,必然被惩处。那年头的“爱情”在多数人的观念中是个莫名其妙的东西,即便是小小年纪的我,也嗤之以鼻!

   五十年前的台东海岸俯首可拾贝壳,星形的、螺旋的、蚌壳的,满地都是。我捡了又丢,丢了又捡,丝毫不珍惜贝壳的美丽与哀愁。当年被一贬再贬的父亲壮志难伸,海边成了他最爱去的地方,站在那儿冷眼旁观潮起潮落,父亲面朝大海,一言不发。不知道他是否曾后悔为爱走天涯的轻狂?而我只顾捡拾贝壳,丝毫不在意他的压抑与愁苦。
   年复一年,蔚蓝的大海不改颜色,光阴却似海滩上的沙子般从我的指缝间溜走。如今,东台湾的贝壳早已从海滩上消逝无踪,只能花钱买票去博物馆隔着玻璃窗观赏。而我的父亲早早去了天国,即便散尽家产亦不复得见。

   及至年长,我选择远渡幸福的彼岸,从太平洋东岸飞来西岸,在加州海岸寻寻觅觅梦中绮丽的贝壳。从日出到日落,我走不出自己的梦境。伴随着孩子的尖叫声,摩天轮及云霄飞车在夜色中闪烁,霓虹倒映在脏兮兮的海面,仿佛翻转着人世间的种种折腾。我突然想起面朝大海一言不发的父亲,试图读懂他当年的心情。
   当我跋涉过人间大海的凶险,载浮载沉于世事的摆弄,逐渐世故的我卑微地匍匐在现实之前。我的愤怒和悲伤都隐藏了,唯有在面朝大海之时才能卸下心防,观看潮汐与潮汐之间交换着秘密,偷偷告诉父女的嫌隙,不懂爱也不能爱最终成了我的宿命。老天爷给了父亲多情的种子,却将无情栽种在我心中……

 

   【谭瑞钦】我家在四面环海的香港,离海很近。小时候常常跑到海边,面朝大海问一个问题:大海啊大海,你为什麽带走了我的父亲?

   记得在1952年的一个寒冬的晚上,父亲辞别了患中风半瘫在床的祖母和半岁的弟弟,离家了。母亲领着两个姊姊两个年幼的妹妹和我,给父亲送行。天阴沉沉的,乌云遮住了月亮。漆黑的晚上父亲牵著我的手,拖著沉重的脚步走的很慢很慢。分别的时候,母亲泣不成声,姐妹们呜呜地哭。父亲用沙哑的声音对我说,他要乘船去美国,要去赚钱,买好吃的东西给我们。那时的我,只有五岁,不懂得去美国意味着什麽。我万万没想到,父亲一别就是二十五年,留给我离别之痛和看不到尽头的恐惧与绝望!在我小小的心灵中,海,代表了黑暗。

   母亲常对我说,父亲就在彼岸,将来一定能重聚。但此岸与彼岸是多麽的遥远啊!风来帆已过千里外,风去只留下一片霜白之伤感。

   我从童年到长大成人,一直没有父亲的陪伴。一个男孩子孤单和无助的在人生的困境中长大,承担了很多的痛苦。是独立和坚强,陪伴我渐渐长大,并培养了勇于担当的性格。同时,我对失去父母的孤儿的苦境感同身受,萌发了帮助比我更苦的人的心愿。

   我瞒着母亲偷偷地学会了游泳和潜水。在水底下的无重状态里,和千万种的浮游生物接触,令我感到水底世界是那麽神秘,万物平等和安静。大海,再一次让我感受和认知到她的深度智慧和广阔的包容。 我常常陷入在对大海的沉思中,体会到心随境转而生烦燥,禅定界境才能随心转为清淨的道理。快乐或悲伤是由自己的心来决定取捨。海洋成为启发我内心智慧的动力。

   1977年全家移民美国三藩市,终于结束了长达二十五年的骨肉分离。父亲在美国吃苦耐劳,始终如一的爱家人。父亲在当地华人谭氏宗亲会里,为新移民服务直至退休。以后仍然担任元老顾问。父亲的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精神是我做人的榜样。

   时隔不久,我一家五口迁居到加州海岸最南端,与墨西哥交界的圣地牙哥市,开始了在美国的新生活。这四十年来,得天时地利之惠,能够常常与家中的三个孩子及四个孙子共聚天沦,分享此岸彼岸的人生经验。祖父母为了这个家付出了他们的生命,希望他们的后代也会跟他们一样为家庭为人类作出贡献。

   现在的大海对我来说是另有一番感受。不期然地悟到佛教的一首禅语:“人从桥上过,桥流水不流”。是啊,真正的流转是人生,而真我是永恒不朽的。时间本身亦不过是一个数椐。把握人生才是真正的意义。

飞霞流云任我心翱翔

   【赵燕冬】我们一生当中,有多少时候可以不思而动,不想而行,率性而为呢?一次突发的灵感,一次率真的念头,一次冲动的行为,竟会不期许地收获一段人生的风采,鲜活了自己。

   【李丹】搬来南加一年有余了,也是来美整整二十个年头。开始时为了落地生根的桩桩件件都恍如昨日,但一转眼,曾经的青葱时光换几缕灰白华发,昔日的踌躇满志易几许从容淡定,岁月这东西不请自来。当人到中年的倦怠一浪一浪袭来,随之而至的是心底涌起那一浪一浪对海的向往,对南加新生活的向往。就这样,一个地地道道的中年人干了一件很不中年的事儿— 打张飞南加的机票,说走就走,说来就来了。

   其实,无论你是谁,在什么年龄,南加都会欢迎你!这热情如火的地方,除了挤满了各色的人,还挤满了各色的活动、各色的科技、各色的文化、各色的艺术与各色的美食。南加的海滨也从不寂寞,虽说除了沙滩还是沙滩,但这沙滩可以变出戏法儿来呢。哝,沙滩排球,沙滩冲浪,沙滩洋伞,沙滩躺椅,沙滩浮雕,沙滩阳帽,沙滩男女,沙滩“同志”,沙滩泳装,沙滩凉鞋,沙滩麦色,沙滩裸体,你能想到的与沙滩有关的一切,这里大概都有了,想标个新立个异还真不容易。

   富有南加特色的地方很多,比如老城,这个墨西哥风情十足的弹丸之地,像只敞开盖子的香水瓶,让墨西哥的一切飘散在空中,随风飘舞,弥漫开来。老城那几条画成格子的小街,都长成“兄弟姐妹”,传统、民族、多彩、乡土,随处可见的大檐儿帽和花裙子,让热情奔放毫不遮掩。街上有很多餐厅、手工艺品店、小博物馆和各种摊位,伴着让人头发麻、脚发软的拉丁乐曲,老城就这么一舞一天,到了晚上依旧热络,街里街外一家亲。

爱失眠的自己总不免晚起,自然碰不见天边的鱼肚白,却因为晚睡,熟识了各种月:稀松的、懒懒的、怯怯的、大摇大摆的、偶尔还有“翘班”的。昨晚的那只明晃晃,够可人,怎么偏偏换来今晨天空的一脸灰?!清早出门时额头上都堆满了似的,帽子也免了。晌午时分,天上深成重重的一坨,边上还陪着几抹白,像烧冒烟了的油锅,一滴什么下去就会炸出个惊世骇俗般。只可惜,雨还是没有半滴。使出浑身解数等啊等,盼来的所谓惊喜也仅此而已。南加的天除了八成湖蓝两成水蓝,真的就不再有什么别的了,也是一根筋得可爱!

来南加后,不再有湿黏的夜,取而代之的亦非燥热,日头一沉,爽气便来了,从头到脚眷顾着人。这样的夜晚做什么都好,独处或小聚,散步或轻酌,惬意来临,心思不荡不漾,一派静好。南加的各处塞满了各朝各路的华人,白天出门会被扔进人堆认不出自己。晚上趁着夜,人方见人,己方复己,特别是把自己袒在月下,剔透异常。也总有哪路的花,香了鼻子香了郎,香了静静的姑娘,也香了姑娘的花衣裳。也是这样的夜,剪短了思绪剪短了伤,不再吝惜时光,任其大段大段地流淌……

  【陆青】一日和朋友驱车去海边看夕阳,因路上堵车,赶到海边仅看到夕阳落海后的最后一抹余晖悠哉悠哉地挂在天边。朋友垂头丧气地自言自语道:“唉,紧赶慢赶还是没赶上!”

  “没有啊,离看日出还早着呢!”我漫不经心地接住她的话茬。朋友瞥了我一眼提醒我道:

  “咱们可是来看日落的!”

 “那咱俩到得就更早了!离明天日落怎么也得再等二十三个小时呢。”

 “抬杠!” 朋友甩出两个字后看着我笑了,没赶上看日落的沮丧也随之一扫而尽。

  从那一天起,我的词典中不再有“太晚”二字。

  记得小时候学过一个词叫做“年过半百”,当年中文老师对这个词的精彩描述,立时把一个人老珠黄、头发枯干、眼神呆滞、满脸褶皱的老妇带到我面前。“年过半百”这个词,就这样歪歪曲曲地植入我的脑海。时间如梭,一眨眼的功夫,如今我也年过半百,搞不懂怎么还居然兴致勃勃地到“Forever 21”去扫货!破了洞的牛仔裤也不再只是青春少女的专利,年龄在我眼中也仅仅是数字罢了。

  自从四年前来到圣地亚哥,我就开始迷上了冲浪。每当在海滩散步看到冲浪者们的矫健身影时,我总是情自禁地驻足欣赏许久。

  圣地亚哥的海滩给我的双脚带来了无比的自由。我扔掉一双双在纽约Pine Street 上装模作样碾压过十五年的高跟鞋,赤脚走在海滩上,尽享海风吹、海浪亲,任加州的阳光把白皙的皮肤肆意地涂抹成浅棕色。

  那天,像往常一样,我又来到Dal Mar沙滩上欣赏着眼前免费的冲浪表演。突然,远处一个矫健的身影牢牢地抓住了我的视线。那身影远远地踩着高高翻卷的浪尖汹涌而下,随着海浪的起伏,上上下下,辗转翻腾,无论脚下的波浪怎样调皮折腾都没有把他掀进海里。他轻而易举地驾驭着海波,优美地滑翔到岸边。“漂亮!”我在心中赞叹道,脑子却不由自主地意淫着自己下海弄潮的飒爽英姿。

   那人没有返回大海,而是一步步朝岸边走来。我以为我鼻子上架着的那副大大的墨镜可以遮住我满眼的艳羡。看来我错了,因为那人迎着我的目光直直地朝我走来!在他走近后,我才发觉原来这个有着矫健身材、活力四射的弄潮儿并不是我想象的青春小伙儿,而是六十开外的美国大叔。立马,一股钦佩之情油然而生。美国大叔开始跟我打招呼,三言两语寒暄过后,他突然问我,是否也喜欢冲浪。我所答非所问地回答道:我明天就去学游泳!美国大叔惊讶地睁大了眼睛,无声地问道:原来你还不会游泳?我给了他一个无比灿烂的微笑,重复道: 我明天就去学游泳!

  “Good girl!” 山姆大叔向我竖起了大拇指。

半年后,我夹着冲浪板走进浪花翻腾的大海,尽情享受我年过半百的青春……

心随浪逐任思绪飞扬

  【赵燕冬】在西海岸边的城市,看不够的是海上夕阳。殷红的太阳收起了炽烈的张狂,像羞红了脸的矜持少女,半遮半掩地渐渐沉入大海。染色的红霞,悠悠地飘来,聚合成大片,又悠悠地散开。海的远处,星星点点的黑影,随着波涛时隐时现。那可不是鲨鱼的背鳍,那是一群弄潮儿漂在海上,等待大浪的到来。海鸥贴着水面掠过。老人在沙滩上漫步,一对情侣挽着手光着脚在嬉水。小孩们在岸边挖沙子,堆起了古堡。大海,一派祥和,人们享受着安逸的生活。

   我生长在北方,从没见过海,直到十六岁。那是在1968年文化大革命的后期,学校还没有开课,为了游泳,我跟着大班几个同学来到大连。第一次看海,就惊呆了。辽阔的海,涟漪的浪花,泛着金光的海面,都让我激动,让我迷恋。目接流云飞霞,耳闻浪花私语,心生绚丽奇景。那些天,我们在海里畅游,在沙滩嬉笑,惊奇地挑拣漂亮的贝壳、彩色的石头,兴奋地大喊大叫。那是一段充满快乐的日子。大海,在多情的少女眼里,是奇妙的,梦幻的。

再次看海,已是青年。1986年来到美国洛杉矶。蜿蜒的海岸,是我流连的地方。阳光耀眼,海风微凉,滩平沙白,鸥鸟遨翔,海景迤逦迷人。看海的每一朵浪花,迥异不同,千姿百态。看浪花成就了大海的风姿,大海的韵味。站在海边,任海风吹拂长发,任浪花亲吻脚面,享受大自然的美好。大海是滋生诗意的地方,是多情的,浪漫的。

   十几年过去了,人到中年,我来到了圣地亚哥。这里的海景,依然让人向往。然而,经历了生活的甜酸苦辣,人更沉静了,思绪更深远了。面朝大海,不再追逐轻漾的微浪,不再幻想袅娜的金波,不再缠绵多彩的情幻。离家越久,思念越强,愁绪悄然爬上心头。乡愁,便随着岁月的流淌,成了剪不断的终生伴侣。凭海眺望,孤帆绰影,落日沉海,独立斜阳。大海,成了寄托乡愁的地方,圆梦的起点。

   人步入老年,对海的情感又不同了。几年前习弹古琴《鸥鹭忘机》,常常来到海边。在薄霞绯红的映照下,闭目凝神。海鸥的鸣叫渐行渐远,海浪的声音渐小渐无,一切声音都消失了。恍惚间,我幽幽地来到深邃的海底,在寂籁里飘荡。像婴儿来到母亲的怀抱,心脉相通,感受着安静、澄净和喜悦。大海,安抚了身心的躁动,开启了生命的性灵。大海,是有生命的,有灵魂的。

面朝大海,看着不断涌来的浪花,似乎看着自己的生命。大海啊,情缘是何物?命运是何物?人的一生在追求中得到了什么,失落了什么?大海没有回答,只有哗哗的流水复而归返。时光荏苒,物是人非,转眼成空,唯有海水依旧…… 

   【赵燕冬】面朝大海,倾诉的是一腔情愫,是故园的乡愁,是父母的怀念,是人生的感伤,是灵魂的自白。尽管人生的际遇不同,都要面对和接受自己的生命所给予的一切。一切因缘而聚,因缘而散。人生在聚散中沉浮。

  触礁的浪花,是破碎的空间,是聚散的时光。破碎后的再汇合,是更大的时空能量,是缘的聚合,是梦的起始。梦,在朝阳辉映中,在万道金光里合成,旋转,升扬。

  生活在继续,人生在探索,生命在成长。素怀一份静美,在浪花里咏画绵长的诗情,在大海上书写心中的清歌,面朝大海。


注:2018年12月20完稿。美国《华人》月刊杂志2019年元月刊首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