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期主编李岘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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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协与《华人》传媒集团定期推出命题征文,旨在与读者分享作协会员的作品。本期命题征文的主题是结合互联网有关“鹰的重生”的图文,由本期主编将10名作协成员提供的文章,以随笔“大接龙”的形式和《如鹰重生》的命题,将一段段刻骨铭心的记忆串成人生的历练与读者分享——当我们告别亲朋好友来到一个陌生的国度,这需要勇气;当我们丢掉原有的职业从头再来,这需要毅力;当我们在人生的十字路口确认要走的方向时,这需要定力。任何一种人生挑战,都有“如鹰重生”般的苦痛过程,但是,大文豪泰戈尔说过:当你为错过太阳而流泪痛哭时,你便错过了满天繁星!
第一章 纠结,因为还有选择
【李岘】鹰,是世界上寿命最长的鸟类,它们可以活到70岁。然而,当鹰活到四十岁时,它的爪子开始老化,无法有效地抓住猎物;它的喙变得又长又弯,难以捕捉食物;它的羽毛长得又浓又厚,飞翔变得吃力。往日高飞于山巅之上的雄鹰,此时却要在丘陵地带做出“生死抉择”:如果求生,它们就必须拼尽全力飞上山巅,要用五个月的时间进行肉体上的蜕变,从每一根羽毛到每一个指甲都要自己忍痛拔掉;如果要死,它们可以顺其自然,任由华羽衰老,利爪无锋,长啄难食,独自老去。重生?等死?这是个生死问题。
【胡沅】重生的过程无疑是一个极度痛苦的过程,因为重生与“死和生”关联,先要死去,才会有新生。鹰是如此,人更是如此。
鹰在“死亡之路”和“可以获得新生命”这两个选项中选择了后者,是因为鹰坚定地相信抛弃旧的生命,才有可能获得新的生命。而抛弃旧的生命不单单只是抛弃肉眼看得见的老化了的喙、羽毛和指甲,更要抛弃本能中不能忍受痛苦的心思意念;换言之,抛弃旧的生命也包括抛弃本能中的不愿意忍受痛苦的负面意志,只有这样才能让愿意忍受痛苦并对未来充满希望的正面的意志有绝对的空间并发挥出绝对的威力,从而得以重生。
【叶显林】我还记得举家移民美国的那一天,在飞机上,我体会到了什么才是真正的纠结。
傍晚六点多的时候,飞机停落在北京国际机场。以往每次的停落,都是旅程的结束,都是回家的急切,都是异地归来的轻松。每次带儿子外出,飞机停落时,他总是早早地趴在飞机的舷窗上,兴奋地寻找着家的方向,或是寻找着小区的灯火。但是这一次,他一动不动,懒懒地缩在座位上。
我们知道,这次的停落,不是归途。它将是远行的开始,是远离故土的沉重,是走向未知的迷茫。
一家三口,默默地出关,默默地入关,再默默地出关,然后再前往大洋彼岸的一座陌生城市。
我一改以往旅途中爱逗他们母子的习惯,没敢多话。我深知此时此刻,一句稍不留心的话,就会触发他们母子俩的离情别绪。
我深深地后悔,自己考虑得不够周全。当初安排行程的时候,真不该先去香港,再返回北京,然后再飞往洛杉矶——为了省钱,为了贪玩。
这无家可归的离别,我没想到,竟是如此地艰难。
大约八点多的时候,我们登上了飞往洛杉矶的航班。
天公似乎在刻意捣鬼,本是晴好的天气,在我们等待飞机于九点起飞的时间里,慢慢地变得阴沉了。待到飞机即将起飞的前一刻,突然电闪雷鸣,瓢泼大雨从天而降。
好大的雨!
我们被告知,飞机不能准点起飞,请耐心等待。
等待,就是煎熬。
儿子终于崩溃了,望着飞机舷窗上流淌的雨线,眼泪止不住地流成了两条线。
我把他搂了过来,轻轻地问:舍不得啦?
他沉默着,然后冒出一句:舍不得故土嘛!
我捏了一下他的鼻子,故作轻松地说:那我们下飞机去找一些故土带上?如果找不到故土,装点“故水”也行吧?
我的幽默并没有像以往那样打开他的话匣子。儿子低下头,趴在前座的椅背上抽泣着。
儿子没说是舍不得“家”,我突然觉得自己有些残忍。
因为担心他出国后会想家,我早已给他打了预防针:北京已经没有“家”了,因为“家”就在他的身边——父母在哪里,哪里就是“家”。可是,我忽视了“故土”。对于他这么大的孩子来说,父母已经不是他的全部,家已经不是他的全部。他的朋友、他的同学、他的老师、他的学校、他的社会……他的一切关于家之外、父母之外的记忆,才是他精神的“故土”和“家园”。
妻子坐在临窗的座位,望着窗外,一直没有动,也没说话。
从未出过国门的她,如今就要飘洋过海,前往一个语言不通、人种不同、曾经遭受着太多批判而如今毁誉参半的国度,此刻的心情可想而知。这一路行来,包括离京前的一段时间,她的心绪都是不宁的。遑论是她,我自己不也是么?
毕竟,我们舍弃的太多,需要重新面对的也太多。
我忽然有了撕毁机票,领着他们母子俩冲出机场的冲动。
可是,箭离弦,头难回。
移民美国,说实在的,并不是他们母子真正的渴望,也非我真实的意愿。
多年来,妻子,早已放弃自己的梦想,料理着家,悠哉游哉。儿子,就读于人大附中,还是早培班,开开心心。我则在一家知名国企,当着一个不大不小的领导,在同行的眼里工作做得有声有色,升迁有望。然而,我们每个人的内心都有着一份躁动:妻子厌倦了家庭琐事,儿子充满了对外面世界的好奇,而我则面临着工作上的无助与纠结,似乎觉得该做的都做完了,完全失去了方向,只剩下满眼的迷茫,惟有去寻找另外一番天地……
舷窗外,阑珊的灯火,似乎被雨水冲刷得冰凉,即便是在这炎热的夏天,似也不再温暖。
煎熬,等待。
一家三口,除了沉默,还是沉默。我们都在逃避着什么?
儿子突然抬起头,平静地说:北京在跟我们挥泪告别呢!
我拍了拍儿子的肩膀,向他竖起了大拇指。我们相视一笑,依然沉默着。
飞机一直拖延到几近午夜十二点才起飞。
暴雨过后,空气格外透亮,近处的一盏盏灯火显得棱角分明。
飞机在爬升,地面的灯火越来越小,远处的灯火急急地聚拢而来,闪闪烁烁,越来越小,越来越小。
【周愚】自从十九世纪中期淘金热以来,华人离乡背井来到新大陆的人从未间断过,他们有的为了改善生活,有的为了求学,更有的为了追寻自由。忍受寂寞,是他们必须也是愿意付出的代价,过去如此,现在如此,未来仍会如此,这就是我们华人同胞典型的勤劳、奋勇与艰毅的精神。我们遇见的她,只是这百十年来,千千万万人中之一而已。
今年五月,我和妻作了一次洛杉矶华府间的长途驾车旅行,来回十七天,走了六千多哩。我们晓行夜宿,每晚住不同的汽车旅馆,倒也颇觉新鲜;但一日三餐,则都只能在高速公路旁的速食店解决,而不论麦当劳、汉堡王、潜艇三明治…… 本都是我们平时不屑一顾的,现在天天吃,真是味同嚼蜡。
在我们行程的第五天,路经田纳西州时,眼尖的妻意外地发现路旁有一个熊猫图样的餐馆广告牌,他指给我看,我大喜过望,循着指标驶出高速公路,很容易地找到那家餐馆。那是家中菜自助餐馆,我们进去,由于已过了午餐时刻,顾客不多,只稀稀落落有几桌坐了人,当然全都是老美,但员工则都是中国人。
接待我们的年轻女侍或许是很少看到中国顾客,在我们用餐途中,不时到我们桌前来跟我们说说话。谈话中,她告诉我们她是餐馆里唯一的女性员工,其余都是男性。她又说她到这家餐馆上工才四天,我问她是从那里来的,她答是纽约,我又问她是从那里到纽约的,她答是福州。我因六十多年前曾在福州住过将近一年,就用几句仅仅还记得的福州话和她交谈,使她大感诧异。我又告诉她我那时是十一岁,刚上初中,读的学校是英华中学。天啊!她说她也是读英华,竟是我的小学妹呢!自然我们就更感亲切了。
六天之后我们回程,我刻意走原路,再去那家餐馆,她见了我们更觉惊喜。那是她在那家餐馆的第十天,她说十天来我们仍是她所见到的唯一两位中国顾客,也是唯一去过两次的顾客,即使美国顾客,她也未见到去第二次的。
那家餐馆紧邻高速公路旁,所处之地既非市也非镇,只有两家加油站、一间汽车旅馆和几家速食店,纯属过路驿站性质,似乎没有固定居民,当然就难见有去第二次的顾客。她知我们也是开长途,一再要我们多休息一下再走。似乎也知我们不可能再去她那里了,依依不舍之情溢于言表,可以看出她一人独处异乡的寂寞。
第二章 坚忍,所以还有希望
【李岘】鹰的重生要经历一个万分痛苦的更新过程: 它们首先要拼尽全力飞到高高的山顶,在悬崖筑巢,不再飞翔;它们要以极强的意志力用喙不停地敲打着岩石,直到老化的喙脱落;当新喙长出之后,它们又要忍受皮肉之苦把老化的羽毛一根一根地拔掉;在新羽生长期间,它们还要忍住十指连心之痛,再用新喙将自己的指甲一个个地拔掉……
【许晓妮】二十多年前一个寒冷的冬夜,在纽约曼哈顿中城的街边,我站在那里已经许久,刚工作完想要招辆出租车回公寓,可是除了昏暗的街灯映照着从天而降的鹅毛大雪,就是齐膝深的积雪。凛冽的寒风袭来,冻得我浑身哆嗦,于是我不停地跳着蹦着,想让自己暖和一点。
我的眼睛注视着空无一人的街道,心里不禁回想起两个多月前刚到美国,看着平日繁华喧嚣的都市,耳边回响起学长的鼓动:你不要只想读书本上的知识,女孩子家读完硕士,要不就嫁人了,要不就该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别一个心眼儿地想再拿什么博士学位,哎,“女博士”将来谁能娶你呀,这么好的工作机会不是一直有的。
我被这番貌似有情有理的话燃起了斗志,让我改变了原来只想一直窝在大学里教书写作的梦想,鼓起了去看世界的风帆,踏上了征途飘洋过海,之后的日子虽然被各种意想不到的狀态弄懵了,每天繁重的学习,日以继夜地工作,住在只能放得下一张床的公寓小屋里,过着特别简朴的生活,这些我都咬紧牙关挺过来,可是在这冰天雪地孤寂的时刻,忍不住悲从中来,忽然大声恸哭,把两个多”月来的苦楚都一鼓脑地渲泻出来……
在以后的日子里,“成家”、“立业”这四个字让我忙碌充实。二十多年后,在开创了自己的事业,送走了优秀的女儿去了理想的大学之后,我再一次发奋苦读。当得知我已被录取攻读博士学位的那天,我跑到离家不远的山顶,看看四下无人,便十分开怀放肆地大笑起來,如同那年在纽约的雪夜里无所顾忌地大哭了一场一样——酣畅淋漓地抒发着自己在“蜕变”中的痛苦及快乐。
【谭瑞钦】人生世上总不免要面对许多将来未知之数, 就像在门的一面还没有打开之前,绝对不会了解到门的另一面的世界如何一样。屈原大夫在离骚中说: “路漫漫其修远兮, 吾将上下而求索”。 这种问道精神的确教人尊敬且神往。
【李丹】20多年前的一个晚上,日本神户一间简单的公寓里,我把第二天去神户大学见教授需要的资料准备好,一切停当准备上床的时候,看了看表,已经快两点了。但那一晚睡得很不好,过了半小时的光景才睡着。感觉是象刚刚睡着没多久,突然整个身体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摔到床下,我被震醒了,一时间不知发生了什么,想起身站立,身体却不听使唤,完全不能平衡,我突然意识到了是地震!就在这时,又一次大震袭来,自己象只乒乓球一样在房间这个“大盒子”里被一双巨人的手摇晃著、蹂躏著。那一瞬间我感到自己会被摇坏、会被撞碎、会被抛向无底的深渊,周遭象地狱般黑,那一刻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了死亡。
也就在那一瞬间,一股从未有过的凄凉涌上来,是那种死后无人收尸的凄凉!这就是出国的意义吗?这就是追梦的代价吗?这就是命运的回报吗?这就是远离亲人背井离乡付出一切之后换来的结果吗?
不知过了多久,地震渐渐平息了下来,我试图起身,觉得浑身疼痛,黑暗中想找衣服,到处摸却摸不到,后来感到外面好像有红光,拉开窗帘,看到外面火光四起,借着火光,我急忙找到衣服,胡乱穿上,想冲出门去的时候才发现门口被倒下的柜子挡得死死的,我根本没有办法出去,拼命地推,却一点也推不动,手臂一阵难忍的疼痛。挣扎著,想从斜著倒下的柜子下面爬出去,就在这时,听见外面有人在砸门:“有人吗?快出来!” 我拼命地喊著,应著,爬著.....
这就是1995年(平成7年)1月17日清晨5点46分,日本爆发的举世嘱目的阪神大地震。我当时所住的六甲道是受灾最为严重的地区之一 ,那栋楼周边的和式木屋全部倒塌,无一幸免,很多住在一楼的人都惨遭不幸。
余震在接下来的一天里发生了无数次,只记得自己的心象被一只巨大的手钳着,丢进油锅里滚一下再提起来,过一会儿,又丢进去再滚一下再提起来,周而复始,无比煎熬。经历了那一次,在后来的人生中,我发现自己的心不会太痛了,特别是为那些飘渺的风花雪月。
时间过得很慢,就在那度日如年的分分秒秒里,夕阳带走了最后一丝暖意,夜幕降临了。一阵寒风袭来,我这时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整整一天滴水未进,寒气从脚底下窜上来,胃开始隐隐作痛,突然发现原来自己根本没穿袜子,苦笑了一下,如果是在平时,我是不会那么轻易饶过自己的。
我走了很久,试图找一个相对安全的落脚之处,一个人又累又饿,后来找到一所小学校,在操场边的台阶上坐了下来,因为冷,人缩成一团,还是直打颤,双手抱着脚踝,把头埋得更低了。
不知又过了多久,我慢慢睁开眼睛,原来刚刚居然睡着了。夜仍很深,抬头仰望星空,一切都一如昨日,只是那张温暖的床已被掀翻。这时,又一股悲凉涌上来,出国后还从来没那么想过家,但是我没有哭,我知道自己已经绝处逢生,没什么好伤心难过的,想想那些遇难的人,我发誓从此一定好好活着。
肚子仍很空,我下意识地又一次把手放在羽绒衣的口袋里,想奇迹般地发现点什么,哪怕一粒口香糖,可惜什么都没有,这动作自己已经重复好多遍了。
这时有个轻轻的声音从后面传来:“ANO...”,我随声寻去,只见一对情侣模样的人坐在后面隔了几层的台阶上,男孩用手搂着女孩的肩膀,可能是刚刚自己轻微的动作让他们注意到了我,女孩见我回头,低低地问:“你有吃的东西吗?”我摇了摇头,只见那女孩儿慢慢站起来,走下台阶,递过来一块扁扁方方的东西,我想都不用想就知道那是一包巧克力,又惊又喜!忙说:“谢谢!谢谢!太谢谢你了!”
拿着那块巧克力,我一时不知如何是好,饥饿仿佛已消失得无影无踪,象手里握着武器,心里顿时踏实了许多。也就是那块巧克力伴随着我渡过了人生中最漫长而艰难的一夜。
我小时候是个喜欢把偶然当成命运的人,因为偶然不可掌控、不可期许、更不可回避。经过这场磨难,我在日本生活多年以后,举家移居美国,又从美国的芝加哥移居到加州,尽管每一次的迁移都是对人生的一次挑战,但是这么多年的成长似乎教会了我一个道理:命运不仅仅是叠加起来的偶然那么简单。命运是由无数个偶然和必然形成的“食物链”,象母亲的乳汁从头到脚滋养你;象母爱包裹的干粮和为你备好的行囊,背上便可不经辘辘饥肠,让你成长、直到你茁壮坚强!只要你努力、只要你不屈、只要你象鹰一样地活着,命运终将不辜负,也终将会带你飞到你想去的地方。
【胡沅】我能想象出鹰的重生过程中所经历的痛苦。当我仰望天空,我似乎从天空的明镜里看到了那块血染的岩石和红杉树上的斑斑血迹,那是鹰用喙击打石头、用新喙拔掉老指甲、用新指甲拔掉无用的羽毛时,留下的舍身的象征;当我侧耳聆听,仿佛从身旁鹦鹉的语言库里听到了苍鹰重生过程中痛苦的呻吟。
【杭松】我对安的采访开始于在星巴克里的一杯咖啡。她端庄,大方,谈吐间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淡然。接受我采访的时候,安穿了一条白色的棉布裙,表情坚强又忧郁。她的话语里有一种超越她年龄的淡定,像是经历风浪过后的娓娓道来。
“那年,我十八岁,还没有来美国。”她以这一句话为开场,“那时,我还是一个男孩。”
安在十八岁那年做了一个决定:她要改变自己的性别。从他,变成她。
安成人的那一天也是她上大学的第一天。她告诉我,当辅导员看到她的样子对照手上资料时候的表情是惶恐的。
“我在校外找好了房子,不会住进男生寝室的。”安如是说。
辅导员如释重负,打了电话便当场批准了安的申请。没人发觉安的性别,所有人都把她当作了女生。可安却觉得自己不快乐。她觉得自己住在一个密不透风的茧里,失去自由,无法行动。那些看不到的丝线密密麻麻刺穿她的心脏,包裹她的身体。
安是美好的,美好的就像一件精美的瓷器。自从穿上女装,留起长发,她便出落地亭亭玉立。可那之后,安的父母便再也没有和她多说一句话。
“我的存在成为了他们的污点,我的出生就是一场错误。于他们而言,一个死去的儿子也要比一个活着的跨性别女儿强!”安如是说。
那一天,她亲眼看见母亲把一包老鼠药放进了自己的早饭里。母亲要杀死她,那个生她养她的母亲要用这种方式杀死她!
安对妈妈说:“上天让一个女孩的灵魂住进了一个男孩的躯体里。如果可以选择,谁又愿意成为人人唾弃的人妖,谁又愿意在这恶毒的人世间饱受歧视!”
安端起那碗毒粥,看着自己的母亲:“原来,你宁愿杀死自己的孩子去坐牢也不愿意让我留在这个世上让你抬不起头。原来,你的面子比我的命还要重要。我们本可以幸福地生活下去,可你却选择了家破人亡。既然如此,那我就解脱吧。”
安将那一碗毒粥一饮而尽,摇摇晃晃走回了自己的卧室,锁上门。她的母亲在门外一言不发,就像是一只等待尸体的秃鹫。墙上的时钟滴答作响,鼠药的药性渐渐发作。安做了一个漫长的梦。她梦见自己真的变成了一个女子,穿着汉服在雪地里行走。在一片茂密的槐树林后是等着她回家的郎君。空中突然飞过来两只乌鸦挡住了她的路。乌鸦红着眼睛追逐着安。安便一直跑,一直跑,一直跑到这雪都融化了,干燥的土地上长出了新鲜的嫩草。她多么希望转身的时候,那两只乌鸦会变成守护她的天使。
安醒来的时候已是午夜,鼠药的分量还不足以杀死她。她听见了门外父母的交谈便将门推开了一道缝。她看见自己的父亲正在展开黑色的裹尸袋。餐桌上摆着一把刀和一把锯子。
她听见父亲这么说:“那个怪胎应该死了吧。死了就没人再说我们闲话了!。”然后她看见母亲将一个高压锅摆在餐桌上。
父亲说:“我来切,你来煮。煮烂了放袋子里丢河里喂鱼不会有人发现的。”
母亲还是一言不发,只是安静地擦拭着那个高压锅。
安关上门感到了无比的心痛和绝望。她从来也没有想过,生养自己的父母会像恶魔般对待自己。她看见了窗外城市的灯火感到迷惘,悲怆。她多么想再看看这个世界,哪怕再多一天,多一面。
她走到桌前,抽出了一本上锁的笔记本。那笔记本里的第一句话是:“爸爸妈妈,上天把一个女人的灵魂安进了一个男人的身体里。我也想成为这世上的大多数。如此一来,你们就不会因我而遭人白眼了。可我命由天定,我别无选择!”随后,整本笔记本里重复着同一句话:我别无选择!我别无选择!我别无选择!我别无选择……
这字句从黑色,到蓝色,到红色,密密麻麻,大大小小,像是痛苦的煎熬又像是对命运不公的抗诉。这字句如泣血般,在这本子上划过千千万万遍。
“爸爸妈妈,请放我一条生路。我只想活。”
安写下最后一行字,攀着阳台外的管道逃离了这个魔窟。她呼吸着夜色中清凉的风似乎抓住了一丝自由。她笑了。她想:活着,真好。
安跑去了洪姨家里。洪姨抱着安哭了一夜。从此,洪姨便把所有的爱都给了安。她让安信佛。因为佛说众生平等,佛会怜悯在这人世间苟延残喘的她们。
洪姨没有完成变性手术,体内的激素已经紊乱。不到四十岁的她就已经大把大把掉头发。她没有告诉安自己时日不多,直到洪姨出殡的那天她才知道洪姨把所以财产都留给了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自己。
洪姨的遗书中有两个愿望。第一个是要安完成变性手术,不要走自己的老路。第二个便是将自己的遗体捐献给医学院,为世界做最后一份贡献。在洪姨被抬走的时候,医学院的工作人员在她的遗体前默哀。他们说,洪姨是伟大的。她会成为一名老师,一名伟大的“无言老师”。那是安第一次看见洪姨被人尊重。
安觉得自己的头上悬着一把刀,每走一步都是如履薄冰。
终于,她历尽磨难来了美国,完成了洪姨的遗愿。她躺在手术台上的时候,觉得痛苦又充满希望。
安说,她和洪姨就像是两只鹰。洪姨老去了,而自己却像鹰那样撞掉了喙,拔掉了指甲和羽毛。她重生的时候不再是鹰,而是一只欲火的凤凰。
安的茧破了,却发现外面还有更大的茧。
“我在很努力很努力地重生,也在很努力很努力地活着……”安说完这句话,已是泣不成声。
【胡沅】与人类相比,鹰是幸运的,因为他们重生过程中的绝大部分是可以用肉眼看见的,“眼见为实”不只是根植在人类的心灵和语言中,更根植在动物界,因此,鹰可以靠着代代相传来实现重生。而人类则不一样,因为人的重生是心灵的重生、灵魂的重生,人的肉眼是看不见的。选择重生,就意味着首先要选择彻底埋藏人心灵中的原罪,包括反叛、骄傲、自私、嫉妒、愤怒、贪婪、懒惰、淫欲等,当然这也就包括了不宽恕、抱怨、攀比、较劲等;只有这样才能为宽恕、理解、同情、怜悯、接纳、认可、谦卑等提供绝对的空间和绝对的威力。人的重生过程是心灵中血流成河的过程!
在我“重生”的经历中,我觉得要彻底埋藏“不宽恕”是相当难的,尤其是当有人无缘无故地伤害了自己且做了极度对不起自己的事情,而又不属于法律管辖的范围,还要选择无条件地宽恕对方的心灵,无条件地把审判权交给上帝时,自己都可以听到心灵里“滴答、滴答”的滴血声。因为,选择了埋藏“不宽恕”,就相当于要用一把刀把自己的“不宽恕”从心灵里面割掉,只有这样,“不宽恕”才会彻底死亡,“宽恕”才能在心灵中占据绝对位置。光靠自己是不可能做到这一切的,必须要有强大的信仰来支撑。
【郭俊丽】四十年前的高考,是我“如鹰重生”一般的经历,它改变了我的命运——从屈辱、自卑、遭受欺凌,到扬眉吐气、抬起头来做人
接受高等教育于我来说就是重获新生。
儿时的记忆已经不多,但是对那只古老的收音机却记忆如新。小的时候那叫“话匣子”,放在高高的五斗橱上,曾经十分惊奇怎么会有人住在那么小的地方,每天定时定点地给我们讲故事,但是这个解不开的迷很快就被那些多彩多姿的故事取代了。曹灿的《半夜鸡叫》和《西游记》,袁阔成的梁山好汉,单田芳的《三国演义》等等故事会和评书,我听到了高玉宝的呐喊“我要读书”,岳飞的精忠报国岳母刺字,梁山好汉的聚义厅,以及齐天大圣的大闹天宫等等。
我每天都等着讲故事的时间,踩着凳子打开收音机听不完故事就不吃饭,古往今来的历史画卷就这样精彩纷呈地展现在我的面前。
我是多么崇拜这些写故事和讲故事的人啊。
故事听得多了,潜移默化地体现在我的小学生作文里,从那时起到高中,我的作文不时到被老师宣讲,那种激动到现在还记得。作家梦也由此埋进心里,只是怕人笑话“不自量力”而不敢讲出来。
伴随着这个小小的骄傲,更多陪伴我长大的是深深的自卑。
我的妈妈家庭出身是地主,经常被喊去开会,坦白交代她是怎样吃剥削饭长大的。打扫有如足球场大的院子,是劳动改造的一部分。每天早起四五点,我也起来帮助妈妈扫地,抱着比我个子高许多的大扫把,一边尽快地扫地,一边盼着小伙伴们多睡一会,千万别让他们看见啊。孩子们打起架来,“地主的狗崽子”就是他们的打击我的利器,我永远躲起来,随他们叫喊,没法回击。
从小学到中学最痛苦的时候是填写各种表格,其中的一项是家庭出身,怕被同学们看见,我总是藏着掖着极力躲开他们的视线。
想活出不一样,想超越他们,想写书,可是怎么实现呢?我不知道。
1977年中国改革开放,恢复高考。那时,我刚好高中毕业,同学中大都去了北京远郊区农村插队,有些顶替父母去工厂上班,还有参军的穿上威风的军装,他们都开始挣钱经济独立了。我羡慕他们有了工资收入但是还是坚定不移地选择了参加学校组织的高考补习班,埋头读书,因为我终于看到了洗刷耻辱实现梦想的机会。
参加学校免费补习班,每天晚上放学后,已经十分疲劳,我都是先睡觉,到了九、十点钟,大家都睡了,我再起床开始念书背题,一直到凌晨。
就这样努力了半年,参加了1978年夏天的高考。
经过了一个忐忑不安的暑假,结果我以两份之差落选了。
学校的老师告诉我说你可以报考中专啊,你的分数上中专没有问题的。
我不服输,再度参加学校为落选生组办的补习班,准备参加1979年的高考。那个时代的人们就是这样善良,根本就没有收费的考虑,学校慷慨地收容我们这些落魄的考生,帮助我们从头再来。
跟着学弟学妹们再次走进同一个补习班,坐在同一个教室,我感到如芒背刺,抬不起头来,可是还是硬着头皮每日进出着校门,不时告诫着自己“我要上大学”。
两个月后,一天放学后老师把我叫到办公室,告诉我北京高校开办分校,我被人大分校录取了。我高兴终于可以离开那个让我觉得丢脸的教室,就毫不犹豫地接受下来。
后来才知道,1978年10月林乎加到北京市任市委第一书记,在人民大会堂召开首都所有大学校长参加的会议,他提议说:“这次高考有那么多考试合格的青年不能进学校读书,这对他们很不公平,可能他们的一生再也不会有机会上大学了。希望在座的校长们能够支持市委办分校的决定。”
经过两个月的酝酿和准备,年底前完成了招生工作,1979年2月我们来到了城南的一所中学开始了大学生活。那个中学教学楼不大,操场却很大,操场里总是停着很多大轿车,繁忙地进出校门从城西的人大本校接送着来这里教学的老师们。
同时学校也开始新建自己的教学楼,伴着施工的粉尘和巨大的噪音,我们努力读书,并享受着人们羡慕的眼光。两年后我们坐在亮堂宽敞的新教室和图书馆里,越发的自豪。是教育改变了我的命运!
第三章 蜕变,由此获得新生
【李岘】历经五个月的漫长等待和自我更新,苍老的雄鹰“蜕变”成雄鹰再度展翅高飞——它们的双翅随着新的羽毛翱翔在天空,它们的利爪在猎物时所向披靡,它们的喙又重新给予了再活30年的生命!
【谭瑞钦】 孔子有言:“十有五而志乎学, 三十而立, 四十不惑, 五十知天命, 六十耳顺, 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 可惜现代人对中学时代的价值观往往估计得不够。我觉得中学时代是最重要的时期。一个人由童年进入少年, 身心灵都发生急剧变化, 是人生中的发现时代, 求知欲的醒觉, 认知知识和异性世界, 以至于认识死亡,也可以说是发现了“人生”。 这是一个初步对人生的认知阶段。在我们的成长过程中, 每一个人都希望找到幸福和快乐,但是幸福是透过心门而进入生命之门, 而许多人却关闭了这扇心门,把幸福挡在了门外。心门的开关是由自己的决定去过某种生活方式决定的, 但往往最后的一条心匙是要经过人生历炼才能找到的。
在香港中学毕业后,我开启的第一扇门是选择了与相爱的人长厢斯守而成立家庭、继而为家庭奋斗的创业之门。可是中学毕业, 学历尚浅,找到好的工作并不容易。常言道: 若机会之门不为你而开就不如自做一门吧! 因此我创立了一间小公司, 一家五口,陪伴孩子们的成长, 生活倒也其乐融融。
为了与居住在美国的双亲团聚, 我开启了人生的第二扇门——举家移民美国。 人到中年去一个陌生的地方重建家园, 离开生于斯长于斯的故乡,生活的改变并不容易适应,所幸我有机会重回校园完成渴望己久的大学会计课程,继而学业有成,事业顺利, 两个儿子共育有四孙, 四代同堂, 完成了中国传宗接代的责任。父母也高龄逝世, 人生无憾矣。
世事有时从一方面看似乎是非常痛苦和不如意, 事实上确是骞翁失马焉知非福。中学三年级时,我因无心读书贪爱运动荒废学业以至留级, 带给父母和家庭许多负担和失望,自己也因此而内疚和自卑。但是我却因此而遇见一位启蒙良师, 以至培养和成就我一生的人格。她就是李美焕老师。她鼓励我“宋代王守仁的致良知为本体, 致知而后格物”,做人要勇于承担, 过而能改善莫大焉。良知是人的本性。
老师的教诲多年后仍然谨记于心,在人生的道路上寻找着人生的意义和价值。渐渐地我发现人生的价值是建立在他人眼中的自己——利益人群, 付出无所求, 是建立自我价值的良方。一九九五年我走进了人生的第三扇“灵性之门”, 开始在美国加州监狱当义工直到现在。从开始的一间监狱到现在的三十多所监狱里都设立了佛教图书馆和禅修班,给受刑人有机会在心灵上的进修和自省。有朋友问我在监狱教什么?我说表面上是在教禅修和佛学的基本课程, 但实质上我从受刑人身上所学到的更多。他们的真诚悔改, 改戾气为祥和, 勇于承担, 从互不信任而最终懂得互相尊重, 彼此以慈悲为怀,把所学得的知识化为力量, 行于大爱……他们的表现正如一朵出污泥而不染的莲花。
慈济佛教功德会出了一本有关在美国监狱布教的书,书名是“当西方大哥遇见东方佛法”,道尽美国狱中受刑人的心态,令人感慨及惊叹。
经过进入了人生这三扇门, 我开始对人生有进一步的参悟:现在要面对人人都要面对的最后一扇门就是“死亡” 之门。 从参加恩师李老师的丧礼到听闻杜国享同学死讯的噩耗后, 我深知人生苦短, 生命脆弱;但是人身虽去, 精神犹存——老师的教诲言犹在耳,杜同学生前出版的一本有关中国武道, 侠道, 鬼门关前走一回的韦流传于世。生死是人生一大课题. 死后的世界没有人知悉, 自古以来无人不死, 亦没有人死后回来告诉死亡的世界。死, 不是人的选择, 而是人生必然要面对的最后一扇门。但是佛教慈济功德会的证严法师说得非常好:知生死不如体会生死; 体会生死不如契合生死; 契合生死不如利用生死。”。故此,我认为做有益人群的事才是不死的真正意义。才真正明白自己是谁而不是由别人告诉我是谁。才明白自己不想要的比想要的多得多的时侯, 始有了自己的生命。
(注:作者谭瑞钦(二排左三)一行三人在探访加州监狱时与禅修的狱友们合影)
【赵燕冬】多年以前,我应好友的邀请参加了一次快乐国学座谈会。主讲人是从洛杉矶来的龙布喇嘛。座谈会开始时进行了点香仪式。龙布喇嘛亲自点燃藏香,喃喃念经。与会的十几个人跟随着他,走进会场。我第一次看到这样的仪式,庄重又温馨,不禁心中一热,有些感动,眼泪上涌。我忍了忍,没让它掉下来。
众人落座,我抬头看见龙布喇嘛坐在我对面的沙发上。他没有像一般的法师那样身披喇嘛服,手捏佛珠,而是身着普通人的装束,还留着头发。我带着好奇心仔细地端详起来——他盘着双腿,坐姿松弛;他耳朵很大很长,如佛的耳朵一样。我看着,想着,眼前竟出现了佛祖。面对佛祖慈祥的目光,我的泪水突然夺眶而出,泉水般地流了下来。我本能地起身跑进卫生间,好想嚎啕大哭,好想捶胸顿足,好想哭天喊地。我命令自己:不要哭!不许哭! 然而眼泪却如翻江倒海般地倾泻着。不知过了多久,我终于收住了眼泪,重新回到会场。
坐下后我再度望去,佛祖的身影依然在那里,神情依然那么慈爱。我再次崩溃,泪水不能自禁地倾泻而下。我仿佛自己在沙漠里又渴又饿几乎就要死去的时候,突然有人给我灌了一滴水,我死而复生了!那一刻,沉重的身体如大山轰塌般地豁然消失,泪水再次汹涌澎湃。我拼命地克制着自己不要流泪,可是大脑仿佛失灵,任凭眼泪恣意横流到座谈会结束。而我的内心却在泪水中异常平静,充满着喜悦。
这是我第一次感受到内在生命强大的能量。多年来的迷茫,在这一刻感受到生命觉悟,所有的寻觅和精神探求都在这一刻得到了诠释。“时见幽人独来往,缥缈孤鸿影”,“捡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苏轼一生不断地探寻生命的真谛,他到最后仍然是在寂寞中不肯栖的寻觅。而我,一个漂泊海外、寻找灵魂、在迷茫中徘徊的孤雁,在身心俱疲时看到了前方的亮光……生命因此而转变。
此后,龙布喇嘛两次从洛杉矶来看望我们。记得最后一次见面时,他悠闲地和我们谈笑,用短笛样的藏族乐器吹着藏曲。临别时我依依不舍,他拍着我的肩膀说:你没事,你会好起来的。听了他的话,我的心顿时云开雾散,一片澄明。他是一个修习到藏传佛学最高位置的佛学博士,一个为活佛翻译中英印度文的喇嘛,一个鲜活的普通人,一个从拉萨到美国的为人带来快乐的修行者。他是我生命中的第一位上师。自此分别,他消失了。美国和中国都没有他的消息。我再也联系不到他了。我感念他,想念他,是他给了我一次生命重生的体验。
第四章 涅槃,因此如鹰重生
【李岘】鹰,因其展翅高飞而被人们誉为“雄鹰”,又因其长寿而得名于“苍鹰”。雄伟和苍凉,也许就注定了鹰的命运——为了生命的延续,为了自我的尊严,它们要面临着命运的挑战!
这里,我要叙述的故事,是一位“如鹰重生”的美国老人,她叫Jean hart Stowarte——一位78岁开始写作、83岁出版了第一本书、97岁已经出版发行了35本长篇小说的传奇人物!
初始,我并不相信这条道听途说来的“传奇”,带着半信半疑的心态上网查证。当电脑屏幕上出现了一排排俊男靓女的图书封面和作者的名字时,我被震慑住了:这已经不是一个数量问题,而是如此露骨的男欢女爱,会是一位年近百岁老人的作品吗?
(Jean Hart Stewart的作品网页)
带着对文学前辈的敬仰之心和夹杂着普通人的“猎奇”心理,我在朋友的引荐下,近距离地接触到这位文坛奇人。
两个月前,在一座拥有前后院的别墅中,我见到了Jean hart Stowarte。在宽大的起居室里,她被电脑和书籍围裹在一个靠窗的角落里。
她就是Jean吗?一位写了35本书的作家,连一间书房都没有吗?
我尽量放松自己紧绷的喉咙,以轻松的口吻用英语与她打着招呼。
老人将目光从27英寸Apple电脑的屏幕上移到我的脸上,几秒钟前凝神而思的神情明显地松弛了许多。她没有起身,而是微笑着把我请到显然是特意摆放在她身旁的椅子上坐下。
此时正值午后,夕阳西下的余晖从落地窗射了进来。温暖和煦地阳光包裹着我和老人,拉近了我们的心距。我发现这位传奇老人并没有预想的那样个性张扬或趾高气扬,而是像邻家的老祖母一般地平易近人。尽管她坐在椅子上起身不便,听力也要靠助听器的帮助,但是她谈吐间的容光焕发和乐观豁达的朗朗笑声,使我时常产生错觉,难以相信自己面对的是一位百岁老人!
交谈中,我渐渐放松了紧崩的神经,忘却了年龄和族裔的不同以及文学创作时应用的语言区别,如老友般地与Jean聊起了文学。当然,仅仅两个小时的拜访,我的意图与目的是显而易见的。Jean没有介意我的好奇心,反而像谈别人的故事一般,将她从事文学创作的经历娓娓道来。
她的父亲曾经是一位德高望重的报社主编,不幸的是在她六岁那年,她父亲因故逝世,作为家庭主妇的母亲一蹶不振。Jean和大她四岁的姐姐在大喊饥饿中唤醒了痛不欲生的母亲,使母亲重新振作起来,成为一名职业女性,将两个女儿培养长大。也许是体内遗传着父亲的基因,Jean自小酷爱文学,上大学主修媒体专业时,最爱的科目就是英国和法国文学及其历史。然而为了生存,她放弃了自己的梦想,弃文从商,一做就是几十年。78岁那年,Jean面对着自己拥有的豪宅豪车和两个已经成家立业的儿女,她告诉自己的先生,她已经完成了为人妻做人母的使命,她要从现在起为自己做一件事——还她一个文学梦!先生没有反对,因为他知道这是她多年的愿望。
在美国像Jean这样大的年纪早该退休了,她迟迟未退的原因是公司高薪挽留她作为资深房地产经纪人继续为公司服务。当她告诉大老板她要退休从事写作时,老板以为她在开玩笑,没想到她真的递交了辞职书!
“您在这之前发表过作品吗?”我小心翼翼地问道。
“过去在地方报写了点儿小东西,实在不算什么。我的第一本长篇小说叫《Jewish Daughter》(犹太人的女儿),出版时我83岁。这几天我正在与出版商讨论如何出版我的第36本书。瞧,这是我选中的图书封面。”Jean将一张充满着青春气息和男性荷尔蒙的照片递给了我。这是一个已经设计好的图书封面,作者Jean hart Stowarte的名字已经印在图片中裸露着上半身、满身肌肉、雄健而不失温情的男人背景上。第36本长篇小说?我庆幸自己在第一时间里见证了这个历史瞬间。
“我喜欢写作,讲述我想到的故事。尽管写作很辛苦,但是把故事放在纸上会产生出奇妙的喜悦。即使有时我会在故事情节中感到愤怒或悲伤,但是完成写作后会很开心。有时我在梦中醒来,常常用夜间想到的阴谋诡计让我的女主人公处于绝望的境地,然后我再用全部的力量去解救她。”当Jean谈起创作,宛如少女情窦初开,一脸的天真烂漫。
(Jean Hart Stowarte与她的作品)
我再度好奇地问她,是什么原因使她年近百岁却写出一系列欧洲十九世纪的浪漫故事。她毫不掩饰地说,开始时出版商请她编写带有色情的作品,稿费是其他出版物的六倍,但是她不喜欢。她说她喜欢写浪漫的爱情故事,尽管她的主人公仍然是俊男靓女,仍然在生活中燃烧着情欲和性欲,但是这些书不是为了色情而写,而是为了情感而作。
“我为每本书做了大量的研究,尽量做到每本书的历史背景都尽可能准确。”
她的丈夫曾是一位原子能物理学家,生前自愿地为Jean做校对编辑。六年前先生去世了,Jean说如果没有写作,她无法想象自己如何独立地生存下去。为了方便写作,不为琐事分神,她卖掉了豪宅,搬到这个较小的房子中专心写作。
我发现Jean不仅有自己的书房,并且偌大的房子只有她一人居住。她告诉我,由于腿脚不便,她把电脑搬到了起居室,这样进出客厅、厨房、前院和后院都方便。
为了亲眼看到Jean的35本书,我参观了老人的书房。在宽大整洁的书房里,我看到了书架上Jean的作品。与起居室Jean呆的那个堆满书籍和电脑的角落相比,这里显然被主人忽略,让客人觉出几分冷清和一种置身于图书馆中的惬意。
“您平均每年出版三本书,是不是天天都要写作啊?”面对35本书,我觉得自己倾其一生也无法达到这个数字的一半,何况老人是从70多岁才开始写作的。
“我已经开始减少工作量,但是,我一定要保证每天至少写作六个小时。”
Jean带着所有艺术家在创作时都可能表现出来的执拗,毫不犹豫地说道。
我告诉她自己也常常有创作长篇的计划,但是又常常因为忙而放弃。
“作为作家,不论怎么忙都不应该是不写作的理由。”Jean说这句话的时候,神情是严肃的。
告别了Jean,我一直在询问自己此行的目的:我真的是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心吗?如果是,那岂不是浪费了老人的时间与热情了吗?可是,我的文字在老人创造的奇迹中会不会显得黯然失色?
一天,我看到网上流传着“鹰的重生”的图文,在那一刻我明白了自己拜访Jean的社会意义:Jean就是一只雄鹰,尽管她已年近百岁,但是她在70多岁的时候,在文学的疆域里,重获新生!
(作者李岘与Jean Hart Stowarte2017年9月18日合影)
【李岘】在我们的生命中有许多无法左右的事件发生,但是当我们有能力将命运掌握在手中时,就没有理由在惰性和贪婪中忽略人的自身价值或精神追求。也许我们在选择生存方式时会因为得到而要学会舍弃;在改变的过程中要忍耐才能有所收获。如果在动物世界里都有如鹰重生的感人故事,难道我们人类不该反省一下自己是不是错过了太阳升起,又错过了星空里的月亮?抑或如文中的故事,错过了太阳却获得了满目星光!
(注释:2018年1月5日至19日在美国《华人周末》上连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