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长岛没有落日圆》

作者:洪萍

 

        去长岛前一直想着要写一篇长岛落日圆,脑子里回响着“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诗句。可是,你看看我在长岛的影像:

        纽约大学石溪分校的人造石溪,挨着华裔企业家、慈善家王嘉廉捐建的亚美文化中心。除了灵动,我有一种中国文化水能生财的感觉。

        长滩,非那个著名的长滩,是我见过最没什么了不起的海滩。

        宋美龄曾经的故居,大铁门紧锁。我们在监控视频里吗?

        依傍大西洋的海洋公路,让长岛看起来像一个浮游着的存在。远想海南岛西部没有一条海洋公路,让人飒爽地吹海风、看海浪、握手言欢间再写一首“叮叮当当无处安放的心”。

        AL去工作,我们跟着去玩。自从2020年元旦后就没有出门过夜。

        我们用消毒湿纸巾把酒店房间的所有地方擦了一遍,将衣柜、抽屉、沙发、桌面都分类利用。因为疫情,如果需要打扫,得提前3小时预约、并打扫之后3小时才能入内。我们自律自持自我管理。

        三人居一室,空间紧连。吼归吼,但我们仨关系更紧连。Sky想起啥、一抬头、看见我就跟我说,他还不得不早起。我帮AL整理衣物,让他看上去像一个教授。他说没有我咋办,下次工作时还带上我哈。

        长岛的第一印象是路破颠簸。自从进入纽约州,汽车就像个跳脚的姑娘,单腿跳、双腿跳。Sky说他不想在这样的路上开,我学美国人给州长呼口号“库默,坏;库默,下台”。就是那个前阵子绯闻缠身的纽约州州长安德鲁库默,就是去年新冠在地下室直播的CNN主播克里斯库默的哥哥。沿途,我们还经过了一座以他们的爸爸马里奥库默命名的桥。他也曾是纽约州长,AL说当年曾竞选美国总统,后来在克林顿政府任职。

        长岛是全球富翁积聚的一个地点。为啥不征收他们几年修路税?只要需要他们一定会,尤其在美国这样一个热衷捐赠的国家,还是疫情下富翁们逃离曼哈顿逃离纽约、躲得太远还没有回返?

        我和Sky确定纽约大学石溪分校是我们必去的长岛一个点。他跟AL说中国人都知道这个学校。因为杨振宁。杨振宁得到诺贝尔奖,从石溪退休,现在中国,跟小54岁的女孩结了婚,98岁了。AL张口哇了一声。

        杨振宁先生的照片,显著地印在学校员工荣誉墙上。墙太高,怎么都拍不清楚。在墙上,还看到好几个中国名字,华裔学者。

        我们直奔“Charles B. Wang Center”。这是8岁从上海来美的华裔企业家王嘉廉先生捐赠的亚美文化中心。红色、亭廊、似天井的创意塔、屋外青竹成片。

        细雨后的石溪大学春意盎然,傍晚时,绿油油的像一个植物园。Sky说中国科大,也有樱花季。除了人造的花径,四处可见野生树木和草地, 我想起Monitor带我看过的湘潭大学。

        在长岛的三天,天都阴着。我们按图索骥找到一个长滩,不是南面那个著名长滩。只有我们自己,路上久久不见一辆车,但是路边巨大的停车场让你想象得出人山人海。

        可是,就这个海滩?狭窄、灰暗,连一个篝火地都不像。

        太阳藏在云深里,可曾长岛落日圆?

        突来兴致,我们蹦高,看离不离得开大地。找来的乐,也是乐。还有,终生难忘的事。此处,不表。

        宋美龄2003年在长岛去世。来长岛就想起她。我跟AL解释,106岁,蒋介石夫人。我忆起的是年老的她坐在长岛故居的轮椅里,浓妆,干裂如一棵树;与庐山“美庐“的美龄和9岁就远渡重洋的小姑娘相连,一个不平凡女人的百年人生。她坚决没有留下自传文字,且待后世评说。

        宋美龄故居位于长岛蝗虫谷,离曼哈顿40分钟车程。山谷树木掩映,一片片大房子,世界名流大宅深宅,是所谓别墅。

        不难找到地址,95—101号,都是一条小道进去。走进去找?我们更显眼。AL有点为难地开车进去,慢如窥探。

        95号大铁门紧锁。里面很远有一辆车停着,门外有门户应答按钮,看不见摄像头。Sky想让我遂愿,继续往前。路突然下沉变窄。会不会只有单车道、只能进去掉头、陌生人因此无路可逃?会否已在叫警察,正等着监控里的我们去或留?我想起闯私宅的罪名,不说被杀死,法庭见和新闻见,那是确有可能,否则名人如何自保。Sky说那些照片是别人看到拍下的。其实,那些照片是房产拍卖时发布的,包括内景。

        我一搜,故居建于1913年,数十年来已经被多次拍卖,经手人赚得盆满钵满。我想,如果是美国本土哪位名人的故居,恐怕要被整成纪念地。不过,麻州北边的一个海边城堡,如今被参观是因为主人逝后捐给了教会。

 

         2021. 5.7. 麻州

散文《疫苗家事》

作者:洪萍

(5月13日上午,麻州Brigham总医院,闲下来的疫苗推车。)

 

我在美国5年,没想到遇到新冠,它占了我一年多。重返自由工作生活的唯一可能,就是疫苗。特朗普有一件事没说谎,疫苗真在去年底问世,虽然他说疫苗公司不喜欢他,所以在大选后才推出来,虽然我不喜欢他自称是疫苗之父。而今,世人喜欢、激动、感恩、寄所有希望的是疫苗。

昨天纽约已经跨出重开一大步。5月29日麻州将重开,棒球红袜队和篮球凯尔特人以及冰球队早已奔跑,FENWAY PARK和TD GARDEN将允许百分之百座位率。发现电视费上涨,AL不能没有NESN体育频道,长叹一声也无奈。他总是一面看球一面睡着,被我高喊假球迷。

疫苗成了AL的救星,现在他可以出外工作、买菜、跑步。3月初,他每天打电话、把自己列在候选名单中。突然有人取消,他中奖似地唱起来唉呀呀疫苗。第二针时,他矫情地有点紧张,说问好了可以让我陪,但我打不了。我觉得打疫苗不像中奖,不激动需要一点勇气并说服自己。一篇文章说mRNA的疫苗更安全,一篇文章说将来它造成你神经毛病。中国是灭活疫苗。我想来个折中,盼着一针剂的J&J强生。可容不得我选择。强生疫苗突然被紧急暂停。我担忧SKY之后碰上强生,自作主张替他早早预约,结果与他演变成儿要自主娘要做主的吵闹剧。好在最后他体恤了娘心。

我打第一针前几乎夜不能寐,担忧,担忧自己成为那百万分之几的重度反应者甚至血栓,可命不是由天吗?第一针无感。护士说什么都可以吃,于是我们跑远路去吃缅因龙虾,心里是想让SKY看看去年夏天我的喜爱地。第二针前夜,我与他爆发了一年多来最猛烈的争执。我一路不吱声,装着虚弱地回到家,任他们俩照顾我喝水休息。SKY跪在我床前,说妈妈我想通了。所谓母子割不了的挂牵……往后的日子依然还会有争和吵,但这样的时刻,如待发的弓待泼的水,一松手,便又海阔天空。

我常常反省对SKY不公。我对AL也不公。他、SKY、妈妈,是三个我经常撒泼的人,也最牵挂。我不喜欢的自己,在意念中我把她放逐到海口的空房子里一个人终老。

我把包容和宽容给了AL的家人:子女、亲戚。

他的弟弟罗尼说女朋友不建议打疫苗。女朋友给人看过手相、开着罗尼付贷款的车,她肯定也没打疫苗。罗尼的解释是副作用、副作用可怕。他说29日后他将不再戴口罩。他在购物中心工作,曾经几个同事感染,因此,我们已经一年多没有与他见过面了。他不记恨,但就是不打疫苗。我喊话不打疫苗不能见家人,他岔开话题。

AL的大儿子迈克尔一家在缅因,去年底最严重时,全家被感染,据称去年初全家感冒恐怕也是新冠,但迈克尔从来不屑于戴口罩,特朗普的忠实粉丝。他不打疫苗。他没有邀请我们参加5月孩子们的生日聚会。AL对他不置可否,让我想起我对SKY的严厉。

昨天AL与小儿子例行地共进午餐,劝诫依然无效。马修总说他怕打针怕针头。他那么壮实的男子,眼一闭不就打了吗?也是借口。他单身、从不离开他住的镇,但每年夏天他会飞去达拉斯看望妹妹斯黛西一家。去年取消了,今年,也被取消,因为斯黛西不让他去,因为他没有打疫苗。电话里,我听出马修很受伤。我教AL就说斯黛西夏天后会带孩子们过来,马修你不打疫苗还是不能见他们。AL说了吗?还是马修依然怕打针?

斯黛西一家一直与我们同频同振。她是移民律师,先生是生物学家,两个幼童女儿。

上周末,小姨来电话,她说感谢上帝,她终于让80岁的哥哥打了疫苗。

美国超60%的成年人至少接种了一针疫苗。麻州每日新增病例减少,但依然至少两百多。这在中国是全国紧急危情,可CDC美国疾控中心13日已去除完全接种者的口罩令。让无口罩者出示接种记录?这是CDC的寓意?迫于政治压力但违反人身自由?

疫苗,成为自控自律的娇娇娃。疫苗,成了世界每个人的事。去年有阵子印度没有疫情,被认为新冠怕热怕那个我认为人是被热黑的地方(2013年在BU访学,我根本没看出房东来自印度,因为他呆在美国已经20年。)

疫苗家事,记载千秋。

 

2021.5.20.

 

散文《致北归的雁——孔台》

作者:洪萍

 

在这座没有冬天的海岛

我一遍遍寻找

想找到春天的气息

 

云霞映照绿野

椰影婆娑

溪水潺潺流进艳阳花里

还有,白帆竞秀碧海

鸥燕嬉戏在长空

这样的景象,属于海岛的四季

而非春天的专利

 

终于,我看见北归的候鸟

迎着信风,振翅飞行

 

我多么希望这候鸟是久违的大雁啊

一个个人字形的雁阵

带着我对海岛的感恩之心

踏上归乡的路

万千旅程,一路向北

那是海岛最温暖最壮美的春天

 

《海岛之春》,作者孔德明。我从朋友圈里抄来他的诗句。它从他许多大方向的文字中脱颖而出,像一只真的大雁,在这个春天戳到心中最柔软的所在。或许是太衷情,他在昨天夜里突然离去、永不回来!

孔台,像一个我对海南挂念的符号,每每跟老友问安时都会 带上一句“孔台还在台里?”“还在。”——可从今往后不再在。 昨晚,突然得知,惊得我以为这是连日来不能睡好生出的白日梦。一查朋友圈,前同事们都在转他的文章“信仰之光”。 难道真的还有救、还可能度过此劫、还能让儿子回归看到活生生的父亲?还是只是一个不愿相信、慰己慰人的祈愿?如果祈愿可以成真,所有认识他的人会祈愿震天响。清晨,看到台里发出的讣告和生平介绍,突然间泪⻜如雨,我不能看讣告里依然笑盈盈的他。我的海南,下一场大雨吧,我们都痛哭一场啊。我查看存有的海口天气,连日里都是艳阳高照。天违人愿。昨晚恍惚里觉得死亡也不可怕,因为那么真实的孔台也赶赴了。

我试图找到多年前写他的一篇没有完成的文字,可是也不见了,随孔台去了。一副菩萨面容、对上对下呈现真的笑容可掬、在骂人的时候也不伤人心的男子。2019年11月我去看他,他一见我就说他也想退休,他想去走走看看世界。那天以后我心里有了一个感觉:台里两千多人的最后难题都给了他,他是最大的垃圾桶。艰难的海南台,有他,无怨声载 道;无他,天塌了。他有多高智商不好说,他有我认识的人里最高的情商。一个情商翩翩的52岁男子,不是正有资格向往还没有活过的生活和生命吗?

那一年,我被推到频道一把手的位置,总想有人替我作艰难决定的我,给你写过许多邮件,又是怨又是愁。你从来都回复,从来没责怪,直到我请辞。你在我离任时对我的肯定, 让我那天回到家见到父母还大哭不止。别人以为是不舍离任,我知道是委屈是感激——对您。心里后来抱怨过没被重用,可是你像知道天意如此,如今我很心安。在博鳌,我和玲站在你身后,笑称我们是(站在)博士(之)后;在你办公室外,小心翼翼排队等签字的人,你付之永远的一笑,轻松随意像东北孔大哥。

此时,呼吸机是什么东西?友人发给我百度。它是治疗和挽救生命的,可为了在上海的儿子和东北的二姐赶过来见最后一面,救不了的孔台依然被假装用上了。是人心不忍放他走不忍就这样突然撒手。此刻,孩子你在哭,你怎样接受?二姐你在吗?怎样跟年迈的父母撒一个撒不了的谎?孔夫人,你呢?我们不认识你却一直感到你的份量。在读美国网课的孩子,需要的话我会一直在。人世的情是要还的,我对孔台搁下此话。他教会我们为官可以善良纯真大气。

昨晚起,我想更理解AL、更理解儿子,对妈妈不能再吼,对爸爸更多些爱怜,更要关爱亲人,珍惜孔台丢了的生命。  

4月2日,上午孔台追悼会。微友告诉我这是海南最隆重的追悼会,有100多人从岛外赶来。现场有2千多人。骄阳无限的天空出奇地阴沉了脸,庇护数百上千挤不进悼念厅的人们免受海南的烈日,俨如向来照顾众人的孔台。我似乎能听到不绝的哭声。

此后,不断地听到前同事们的叙述。此刻是4月22日下午,我骨碌一下从沙发上起身,我要记下这件事,2日上午,是中国的1日晚上,我一面做午饭一面跟旧友哭念孔台。我幻想这是孔台肉身在世上的最后一晚,会有奇迹发生吗?他会醒来,看看周围,然后叫到家人,依然举重若轻地笑一笑。但是,经过这一趟死亡事件,他恐怕不能返回工作了,那么,爸妈带他回东北老家,从此隐居,写诗务农,继续做一个德和明的自己。

     

         2021.3.30—4.2. 于美国麻州

 

 

 

散文《瓦尔登光芒》

作者:洪萍

 

        深秋,首见瓦尔登湖。当年应该更美,所以梭罗才环湖而居。今天有两条环湖路,一条紧邻着湖、斜斜的小坡,一条被秋林浸染、人工铺就。其实,在马萨诸塞到处可见这样的池塘,多到不能每一个都给名字。秋日,这些水域像是凡间和天堂的临界地,眩惑迷人。清晨正午黄昏,色温色彩色调,闪耀出不一样的光芒,风华绝代!因而,一路过这些池塘,我便惊呼:瓦尔登湖!以致AL现在也呼叫所有池塘为:瓦尔登!

        好多人心里都有一个瓦尔登。远离工业文明,那里那时,梭罗每天几斤几两地记账、伐木、钓鱼、盯着湖水变幻颜色。我那天,乐享科技为人服务用手机记录瓦尔登,天空坨坨白云如战场般随大风飘忽,湖面泛舟的人不真实地晃荡着,一对情侣在冰冷的水中游过,野鸭立在石头上晾晒翅膀。梭罗,这里已被麻州列为保护景点,还复制了一个梭罗小屋供人参观。单人小床、小桌子椅子、一个烧木柴的炉子。感谢上帝,如果没有取暖,再有理想的梭罗也熬不出瓦尔登啊!梭罗哈佛毕业,何去何从?读书、论理已经到达顶点,工业文明的冲击和压力,会像今天我的擎天不来念想的美国他想先去看社会?还是会像我的异族婚姻一样不容易?我说话直接了当,“不要穿鞋子到地毯上。”AL接着我说:“亲爱的,请不要穿鞋子到地毯上好吗?”——他自作自话替我说完他想听到的话。我们按图索骥准备做香蕉面包。我坚持说第一步的面粉就是买来的盒装。他到处找家里的面粉。我让他走开我来做。他脸红脖子粗地吼他不知所措了。我们暂停。然后又重新开始。他温和地再次请我知错道个歉。好吧。然后我们背台词一样把刚才的异议,夸张地演一遍。生命,不是不停歇的马拉松,人人需要喘息、大笑、接受彼此。

        梭罗,世事变化如斯。瓦尔登湖所在的镇如今是富人区,从瓦尔登湖驾车去你的哈佛,半小时。再思量你的日子,简单知足,有瓦尔登四季的温情和文学的温暖,到如今也足也。谁人定义这是贫穷?我住在阿克斯布里奇的西河路,闲散悠然,邻居们在百米之外,屋成为我的风景,人成为我的记忆。可我在你的家乡逡巡。这里有我不熟悉的模样。

        我想跟瓦尔登再熟悉些,冬末的一天我们去环湖一圈。湖水缩减了不少,并有些许浮冰;秋日很撩过人的树木们默楞着大片大片的褐色像不清爽的容颜;天空蔚蓝高远,远及梭罗时代一百六十年前;——天地不变人心不变,风景就不变。我们老教堂的唱诗女声那叫天籁没人比她好,还有缅因波特兰最大的天主教堂:平安夜,我们迟到了站一旁;一位高大挺拔威严的先生走过来;我以为不能站立,却原来是他给我们让座位;然后,他和他翻版一样的儿子,就笔直地站着站着,跪拜时双膝着地无一点敷衍。使然,是什么样的人心不变?仰俯之间,屈伸自如!议员?州长?我把意愿中大人物的角色都安给他。有一些生命,就像天地,风景美好。

        瓦尔登是一个偶像,每年16万人借风而来。我面对她坐下来吃喝,听我的爱人跟一个中国家庭聊他们住的那里。

 

        2017.3.1 于阿克斯布里奇,麻州

        2017.3.17.发表在《联合时报》

散文《亡妻安好》

作者:洪萍

 

        我不算小三。我走进你的家。

        两年多前认识AL时,他说他有过36年的幸福婚姻,与你!第一次看到你的照片,心里一惊,你是个笑盈盈的大体积女人。(对不起,如果我找得到更合适的词,我会修改这个说法)。然后,我在衣橱看到你一大包未有织完的毛线和针。我收拾好,放回原处。

        AL说他命定总要等女人两年然后结婚,当年跟你和如今跟我。两年里你们是写信,我们是视频。两年里的每一天,我们早晚视频见面,谈天谈地,什么都不谈也会挂着互相看。AL说,那时他在服役,一休假就赶不及地见你,然后一退役,你们就结婚。你们的3个孩子相继出世。你要打扮孩子就刷卡刷卡,还款时才变得头疼头大。所以至今,AL还是习惯用现金,对我的刷卡等于借钱用的说法不置可否。

        我们结婚前,AL整理了你的一些物品,甚至照片,说是要让我感觉舒服。我从来没有觉得不舒服,哦初次与Stancy视频时好不难受。AL介绍了我。Stancy当我空气一样不搭理。我为了AL坚持了一会,然后离开。可是,我渐渐理解了Stancy,妈妈的位置永远只有一个。就像今年,Mathew将圣诞花环默默挂在院子小屋门上,我发现后AL跟他确认,他说以前妈妈每年都这样做。每一年,感恩节圣诞节,不愿出门的Mathew总要独自驾车去看妈妈你!我心里感动,就想尽量对他更关照些。所以,当AL希望他饮食均衡常来吃饭时,我是极力鼓动。可周一他在家看高中足球赛时,最高兴的时候是我说出了他喜爱的已逝明星保罗沃克的事情;他跟我击掌欢呼!

        Debbie,我不怕你在天上看着我。我们洗好安好自你离开后就没有洗过的窗帘。有个挂杆缺了螺丝你也把它将就挂好了,显长的窗帘布你用缝针把它们缩短别在那里,窗框上面一排你买的小房子装饰物好可爱,卫生间的窗帘如果它再掉下来我们就得换新了,电视地毯床柜以及各种相框甚至未拆封的圣诞碗碟纸巾都记得你。我还用着你的一对小杠铃早晚举十次,想象你当年也做过瘦身塑体可是上天没有给你时日,上天从来不会说只会做,没有人是上天的宠儿啊!  

        Debbie自你走后,AL瘦身了。你把他们都养得太好。看家里的锅碗瓢盆,每当我要为别的漂亮餐具冲动时就想到它们而罢手。而AL也不是全都知道怎么用你的厨具餐具,以致我们小激动做个面包时还意见不合。我们处理了好多过期的面粉糖调料和锈了的机关器具等等,扔了你的衣物和那把好看的黑色小洋伞以致我一直想在哪里再买把新的。你的结婚礼服还放在AL衣帽间的最里层,如烟云一样地白。 你的小说书在书柜里我偶尔览过,滑落的纸页你密密麻麻地记着事。那台训练Stancy的钢琴摆在那儿,我为它跟莺子学了半年谱。我叮叮当当的音响可曾惊扰到你?

        你预言AL会遇到谁再结婚,可没想到会是那么不同的我。我不同到恨自己此生不能将英文做母语,否则我也每天呆在电视里让AL瞧。你说你是妻子不是妈妈,而我现在管天管地令AL时喜时忧。忧的是你那么信赖他而我这么坚持己见;喜的是我的中国式坚持让我们省了钱让他更职业化。而我真在想:我要学习你更美国式,大度不把鸡毛蒜皮当作事,豁达就像AL母鸡下蛋一样的大笑,传向远方感染每一个人。

        大雪封门,零下十八度。请知晓:前一天,邻居帮忙铲了雪,Mathew清理了门道,AL一大早出了门,我的心便挂着等。此刻,冬阳正好,我在写给你以下的字:生命像水,在这个家里,你从22岁流到58岁,淤堵了涣散了消失了;可生的气息,不灭不亡不枯竭……

        

         2017.01.13.于麻州阿克斯布里

         2017.4.11.发表在《新民晚报》

 

散文《木棉花的爱情》

作者:洪萍

 

        那年我沉迷舒婷的“致橡树:我必须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作为树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根,紧握在地下/叶,相触在云里”。我也曾深究萧红,因为她简单纯粹,我相信那是少不更事的爱情。所以毕业时我跟你说,要找一片适合自己的土壤。所以我东奔西走,以名字的寓意激励自己萍来萍往。

        木棉花开。最早见它是在五指山路,两行木棉在万绿的南方格格不入地怒放着,那夺目的艳丽像不曾多见的红颜。“我红硕的花朵/像沉重的叹息/又像英勇的火炬”。它从高高的树上,无惧而且不变形态地摔下来,响亮,像一次爱情的献身。

        不要错过木棉花季。今年,昌化江畔木棉红。我与几个女孩子正碰上号称万人的相亲大会。堵车封路耗时间。我在突然涌起的潮热中,不忍跟她们说弹指三十年,要忍耐、坚持和再坚持!但其实,所有的等待都没有期许,哪里能:修就一定得正果呢?

        寻寻觅觅,并不凄凄惨惨戚戚。开始喜欢听扮老的歌。幻想到你的城市在你瞧不见的地方看你走过去,发你一首《好久不见》,然后电话里我会说你是我的《世外桃源》。杨宗纬那每个字都咬浑的颤音,像温柔的刀死了也要爱。想象约你追他的厦门演唱会。可惜,那也是永远不能兑现的秦淮河的夜色。

        原来,遗憾也可以美丽!

        “妞,给爷爷让道。”——你在某个车站的拥挤中只看得见白发。当你转脸时,她们歉意地笑笑。你还归不到爷爷辈,但你慢慢习惯了被人称老,然后回家对未长成的儿子发愣:我这么大时在干哈?

        你说一切都好。突然,你被安排到医院全面检查。然后被告知,幸好幸好,否则三年后身体将崩溃。不能再任性!不能在书房安置床,晨昏不在意,闲忙自己定。你开始暴走十公里。可是损了膝盖,下一个20年的约定会否成行?我们没有见面,好多年,你定义为亲情。

        餐桌那头是35年的相隔。我们都以为,当年你的殷勤献给了那位女神。我这才理解你说我后知后觉。我甚至希望这是一个开心的玩笑,而不带给你那年年的忧伤。而今,我们可以开怀地笑:从北京到上海挂我那蚊帐,你唱的是哪一招?

        已不在意被傻傻的暗恋摘去的时光,也不怨恨那让我独行的时光。曾经的青涩和欲言又止的彷徨,将爱恋像画一样挂在墙上,不走下来,又何妨?

        此刻,木棉花即使被摔烂成泥,其生命也引得无数男女拥堵着,在乡间荒野寻觅着,朝拜一样地唱:木棉花开,爱情来了!

        那些恣意生长、开放的花朵,没有成片成林地显现,看似落寞和寂寥,仅凭原始的气概和野生的力量,向天空无边际地伸展着。听说了,有人开始大面积种植。想得出,在多年后被安排被参观的慵懒中,我们会集体想念它的今天,就像一个传说。

        不敢、不忍、不能、不会手撕日历一样地撕去昨天和今天。月有缺心不圆。扼腕叹息挽不回自哀自怜的往昔,那就前行!生之旅途,在任何一个拐角都有温暖的注视。我相信有彼此真好。

        今日,昌化江畔,喀斯特地形造就的山昂着头,稀奇美丽;日落井田;霞光散落的黄昏,天空澄清碧蓝。这是一个舞台,木棉花是主角。“我们分担寒潮、风雷、霹雳/我们共享雾霭、流岚、虹霓/仿佛永远分离/却又终生相依。”

        木棉花的爱情,在这天地之间,山水相随!

                                

         2016.3.18. 于海口

         2016.7.发表在《安徽文学》

小说《Shaheen 在哪》

        

作者:洪萍  

 

         一、

         云,没来得及从空中多看一眼纽约,东航MU587航班就降落在了肯尼迪国际机场。

        云第一次经历这种时光倒转一样的飞行,从上海的9月11日12点起飞,近15个小时的光明飞行,没有黑夜。此刻是纽约11日下午两点多。12小时时差,晨昏恰好颠倒。云,觉得头脚沉重。

        此趟航班的客人绝大部分是中国人。大家守规矩地排队过关。跟云一样失望吧,这个著名的机场,一点也不及浦东的豪华气派!

        云要转机去波士顿。她需要转运行李到东航的美国伙伴达美航空那里。突然,前方人群里闪现出shaheen。下机前,他说纽约大学有人来接他,要求云一起去。云心想那就什么都要发生了,还是等等吧。shaheen是孟加拉国戏剧教授,到纽约来讲授南亚戏剧。15小时,这一路这一程,云从没有过的经历。

       

        漂亮阔气的浦东机场。近视没有戴眼镜的云模糊地看到了登记口。

        “请问这是东航去纽约的吗?”云用英文问。

         “yes”——搭话的是一个灰黑皮肤的南亚人。

        就这样云和shaheen认识了,越谈越投机,以致登机后shaheen坚持与人调换座位,他们坐在了一起。很快,好像本来他们就是熟人朋友情侣似的。云右边两个去美国游的女孩一上飞机就迷盹着睡去,左边的shaheen于是越来越贴近云说话,手也不断地碰触到云。一阵颠簸,又一阵气流很大的颠簸,云不由自主地握紧扶手,“噢”,shaheen一把握住云的手,“有我呢,没事!真的没有事。”——云笑了笑。就这样shaheen一直握住云的手。渐渐地,shaheen开始手跟手说话,他摩挲云的手背,拨弄云的指甲,游戏般地碾压云的指骨,然后揉开云的拳头,抻开手掌,开始用指尖在上面写字。云,有一种奇妙的感觉:心惊、酥麻、听见自己的呼吸、仿佛世间唯有此事。有个男空乘走过来,弯腰问shaheen要什么式样的午餐。云飞快抽回手。然后,云解散头发、整理衣衫,又起身去洗手间。当云回座时,shaheen手握的午餐已快吃完。空乘还是给了他一份穆斯林午餐。shaheen说他不是穆斯林,他父母和其他家人都是,他与前妻有个12岁的儿子。南亚英语的发音b、p不清楚,shaheen手写,于是又顺理成章地握住了云的手。云,感到舒服。云让shaheen听自己pad里的中文歌。shaheen闭着眼一面听一面继续手手对话。

        两个月后即将43岁的云,在滨城,20岁从出境记者做起,如今是滨城最具知名度的电视主持人。云拿到不止一次的金话筒奖,但是她从没有参加过“奖前培训和辅导”,所以她是真的牛。这次,当她拿到全国广电没几人得到过的国家奖学金时,朋友大呼:“云,你还要进步啊!”。云只有一样没有进步:婚姻。云在20岁时,人称美女,40岁后,人赞美女气质太好。20多年间改变的是观念,当初云觉得有爱就有一切,现在,云认为所有的爱都有缘由。但是云,华师大中文系的骨子里都是浪漫。

        为了慢慢适应时差,客舱的灯光已经调暗。shaheen的手变得大胆。他把云的手放回去,然后开始抚摸云的大腿,越来越用力。上上下下地搓,然后用劲地捏着,等云反应,亲密地要将云的腿并到自己腿上。云感到被深深宠着,身体内部早已经放松。云觉得湿得很不舒服。云再从洗手间回来后,主动握住了shaheen的手,紧紧地,生怕这手弄丢似的。云用力捏住shaheen,从他灰黑色的手背捻到淡灰色的手心。shaheen侧过脸来,唇吻到云的脸颊,情意绵绵,要么就头靠椅背背书一样闭着眼却没有睡眠。

        有人打开了窗。天空大亮。shaheen吃了几次穆斯林餐,云上了几次洗手间,14个小时就飞快过去了。云心里感激shaheen的陪伴,但不想有些事情马上发生,于是她拒绝了shaheen的邀请不在纽约逗留一天,虽然她很想马上看看这个纽约。       

        云担心shaheen看到自己犹豫,所以她慢下脚步,直到shaheen消失在视线里,她才赶往达美航空的登机口,转机波士顿。

  

        二、

        云,终于安顿下来。之前,她在微博遇到两个到波士顿学院读研的交大女生。她们先期到达找好了房子,并买好了桌椅碗碟等所有用品。云到了后付了自己那份子钱。

        shaheen已经开通了他的美国电话。云买了一张T-Mobile的卡 ,然后把号码发给了shaheen。 shaheen每天早晨打个简短问候电话,晚上便长聊。云想,这也练英文啊。他们什么都聊。shaheen每次都说我要跟你结婚。

        云到波士顿大学做访问学者。云选了美国新闻史和新媒体与大数据两门课旁听。可是,大数据这门课真难。上课前,云跟英俊无比的Jacob老师发誓一定学好。两堂课后,云发现英文听课有问题,而且那些数据云图看似漂亮,实则难懂。云怕老师问感觉如何,一下课就匆匆离去。云心里有挫败感。

        周五有个讲座“Stay safe 确保安全”。BU传媒学院著名校友讲述波士顿爆炸案中的记者角色以及人的本性与职业道德。云感到有些事情需要改变了。她决定这一年要尽可能地学好英文了解美国。

        10月13日哥伦布日,放假,以纪念他发现了美洲新大陆。一早,shaheen电话说他要来波士顿看她。云仔细地梳洗完,换上一条中国风的红裙,搭上慢腾腾的绿线地铁到了市政广场。

        这个市政广场真是难看。广场像个三角地带的大院子,著名的市政厅,就像是一座没完工的建筑刚刚拆除了脚手架,陈年古旧,望过去,所有的门窗都有深深几许的假象。云逆时针绕广场转了一圈,然后停下来看哥伦布日准备游行的人群。有个男人目光扫过来,冲着云微微笑点点头,眼神落在云的身上不走了。云,换了个方向继续看人群。

        “你裙子很漂亮。”——男人捧着咖啡走过来。 

        “谢谢”。云跟这个像机修工的男人聊起来。男人说他原来是IT工程师,现在脱产进修新课程,他叫Cyrus。他邀请云一起参加游行。

        Cyrus举着牌子,非常活泼,不停地向街两边的人招手。云好奇地跟着队伍走了一个多小时。然后队伍在意大利人居住区解散了。Cyrus说愿意陪云去别的地方走走。于是他们走着去了Downtown。比照中国大城市,作为新英格兰最古老的城市之一,波士顿的城中心真是小,小而精致、现代。波士顿的地铁是美国第一条地铁,古老破旧。当地铁摇晃着在地底穿行时,云有一种穿山洞的感觉。一个多月来,已有一次地铁出轨7人受轻伤的报道。云,庆幸地铁开不快!

        傍晚。云和Cyrus在城中心的公园站分开,各自搭地铁。他们留下了电话和邮箱。

        晚上,Shaheen电话里说一周后来波士顿看望云。

 

        三、

        云,坚持旁听大数据与新媒体的课。她发邮件给太英俊的Jacob教授抱歉完成不了作业,但她尽量完成布置的阅读。云,除了周末,绝大部分时间呆在BU的图书馆里。Cyrus的邮件很快。云礼貌地回复了他。下午,云吃完午饭,发现Cyrus一封接着一封邮件发过来。他发了个链接,讲一个长长的故事,要求云参加一个野外生存的团队。云没有理会。他又邀请云参加他的周末朋友聚会,并发了好几个朋友的电话给云。云不知道他要干什么。

        云在15年前网上认识了列。列猛追网名“闷骚女”的云,每天在美西下午中国早晨的时间打电话,还帮云在hotmail注册了邮箱,让云在任何时候想到列都可以写邮件倾诉。云觉得列符合她对男人的所有想象:高大、体贴、IT精英。但是列有婚姻,并不幸福。云一直记得列说过要带她驾车横穿美国。最近一次见面,在浦东机场,列把云一个人甩在机场飞走了。云哭了八小时,八小时里云盼望天崩地裂一了百了。八小时后,云的心终于冷了。列,让云拣起了英文,挑起了她看世界的愿望。这次,云选择了来美东,是不想与列多牵连。

        Cyrus的邮件越来越多,絮絮叨叨各种各样的内容,一次就发十几封。云,没有办法,点了“拒收”。Cyrus转头发短信,诚挚邀请云参加他的周末家庭聚会,并把另一些朋友的姓名电话也发给云。云答应了。

        周六。Cyrus说去中国城超市买菜,约云在蓝线的一个地铁站12点见面,然后带她去家里。

        Cyrus又穿得像个机修工,领云去家里的路上,进一个饮料店买了几瓶啤酒。店里的人嘻嘻哈哈都认识他。

        Cyrus家里没有朋友。他解释说有两个要晚点到。他说太晚起床了也没有去买菜。云为了这个聚会准备做个刚学会的蒜烤黄油面包,超好吃。一房一小厅,外加一个很逼仄的淋浴间和燃气灶。Cyrus的厨具很干净。云,开始烤面包。              

        等面包的时候,Cyrus开始喝啤酒。他说起他爷爷是法国人奶奶是非洲人,16岁从多米尼加来到美国,硕士毕业后做软件工程师拿很多的钱,现在单身没钱。他最爱的奶奶一直跟他说,要找到一个合适的女人,就不要把鸡蛋放进一个篮子里,那样才不致于全军覆没。

        Cyrus脸变得黑红。云请他别喝酒了尝尝蒜烤黄油面包。好吃!Cyrus大口吃翠香的面包、小口继续喝啤酒。他说认识过一个中国女孩。他们,就在这个厅里疯狂做爱,直至被女孩的丈夫发现。Cyrus跪倒地上,向云挪过来。云,决定离开屋子。cyrus抱着云的腿,保证不侵犯她,请她别离开。

          云饿了,匆匆吃了几块面包,提议跟Cyrus出去走一走。Cyrus要给云一把钥匙,说可以随时来。云没有接收。Cyrus带云去附近的海边。他说看看云的手,然后就牵着手不放。云把手缩进去,任凭他牵着个衣袖而已。这里是在机场的路线上,不断看到即将降落的飞机从头顶飞过,亲切而刺激。Cyrus牵着云,一路开心地跟邻居打招呼。

        天阴水寒。Cyrus脱掉外衣一头钻进海里游泳。他在多米尼加的海岛长大,水性太好。云看见他的腿黑而瘦。等Cyrus上岸后,他的脸不那么红了。云催促他回家换衣服。云没有让Cyrus送她,她自己走到地铁站。

 

        四、

        Cyrus的短信雪片一样飞来。“云,我的女孩,我喜欢你!我梦见你!”

        云,什么也不回。

        “云,女人,我的,我梦见你在我身下,我要分开你。”——Cyrus又喝多了,酒疯癫狂不可控制。他开始打电话。云掐掉,然后短信回复:在上课。在图书馆。

 

       五、

       Shaheen真要来了。云没说去接他,但是最后她还是劝自己就当是认一认去机场怎么搭车吧。她不知航班号也不知哪家航空公司,所以在E航站楼上下转悠,直到Shaheen打来电话说在等朋友的车了。云,看见Shaheen灰黑有点胖的身影时,觉得周围的人都在看自己。不知是喜是忧,云,觉得有个人惦念就好。

        Shaheen等车时买了个钥匙扣和一个不锈钢手链,送给云。

        他又问:“想好嫁我了吗?”

        “为什么?”

        “我们要有个孩子。”

        “No”

        “要。一个!我们的孩子。”

        云有点感动Shaheen如此执着劝嫁,可是……

        朋友的车接了他们。路上风景好美。波士顿的深秋,金黄橙红深绿,碧蓝的天像诺言一样妖娆可心。Shaheen朋友在这里20年,云奇怪他的皮肤一点不像南亚人了。从他口中,云得知Shaheen在孟加拉是个很有成就的戏剧教授。云似乎理解了Shaheen为啥希望云随他去孟加拉国,可是云不能想象。

        朋友的家是外形漂亮的两层小楼。进去后,云看见他怀孕的妻子、10岁左右的儿子,还有一个女人在厨房忙碌。朋友介绍说是妻姐,来帮忙的。

        一家人围着电视,客气地请云吃各种从没吃过的南亚小吃。云想,在美国有这样一个家也是幸福。

        女人们做好了晚饭,请云和俩大男人上桌。汤汤水水的菜和半生不熟的米饭。云用调羹,Shaheen他们用手。云看见他将手卷成调羹似的了。他们彼此笑笑。Shaheen很快吃完,用纸擦干净手。云看见他甚至用水冲洗了手。云跟自己说我不要去孟加拉国。

        Shaheen说与哈佛一个戏剧教授有约。他希望为了云能留在波士顿。云同意第二天陪他一起去。

        第二天,云在哈佛广场的老书店等他。云看着Shaheen走进来、在戏剧书之间穿行,云觉得湿答答的行人在雨天的广场像一幅幅画。

        朋友把他们送到郊区的旅店。Shaheen用孟加拉语跟朋友道别。云留下来,很清楚有些事情必须发生了。

        Shaheen的皮肤灰黑细腻。云裸着,又一次发现自己是块洁白的玉。

        “哦操,我们结婚。哦操,我们要个孩子。”Shaheen激动地喊:“啊,我操了中国女人。”

       Shaheen在中部一个大学讲课,他想让云相信自己,请一个中国女学生也跟云聊了几句。20天后,结束讲学,Shaheen回孟加拉去了。他经常打电话,依然让云准备好嫁他。

 

        六、

        列给了云一个网络电话号码,说由此可以拨打任何地方。列也说要来看云。他让云跟电话公司谈一个软件,然后他们就可以公差过来。云敷衍着。列是一个谈话对象,可以从吃啥穿啥谈到天黑。在心里,云只当他是个旧友。

        云与女孩们合租的屋子越来越不安宁。木质的屋子一点也不隔音。云的房间居中,所有人吃喝拉撒的声音都听得见。有个女孩居然开学前发现怀孕了。云以为她要回国或者流产。可人家欢天喜地,还没结婚的俩家人立马决定边读研边生孩子。于是每个周五男朋友从纽约跑过来住着,而且越住越久。另一个女孩寂寞无聊,终于找了个乖男生,也一起住着。冰箱爆满,一拉开就有东西脱出来。云想离开,可是签了一年的合同,还有押金;而且毁约还很有可能被房东诉诸法律,影响个人信誉。

        愁绪满心的云,因此常常呆在图书馆。Cyrus手拖着一只背包跑来找她。他系着廉价的围巾,脏兮兮地忙碌着。他满口答应了云的建议,周日去Park street教堂。

        Park street教堂是波士顿最古老的教堂之一。因为在城中央,所以周日的礼拜吸引了各族人。国际集会在地下室的食堂大厅,从12点半开始,迎合了很多人的午餐需求。中式韩式日式西班牙式美式等等风味轮轴换的免费餐食,应该是教会小组准备的。这次是美式。各人排队领了烤鸡腿、面包、蔬菜色拉、汤。Cyrus很快吃完,又去领了第二份、第三份,似乎怎么也吃不饱。相熟的人都知道Cyrus是云带来的新朋友。云歉意地对大家笑笑,塞给Cyrus餐巾纸擦擦嘴巴和他面前的桌布。云,听说了Cyrus没有钱继续租房。他搬到了政府提供免费吃住的公寓。他说等他IT培训课结束找到工作后就再找房子,并捐钱给政府慈善。

        这个桌子上的组长是个虔诚的基督教徒,每月的大半收入都献给耶稣了。他在纽约长岛长大,老单身。云,喜欢他温文尔雅、十指白净细长。云发现他们居然是邻居甚至可以说是隔窗相望时,非常惊喜;而他只回答了四个字:“是的,很近。”——云,不喜欢Cyrus夸夸其谈、像一只饿狼。

        礼拜结束。下午的阳光正好。Cyrus说去中国城请喝珍珠奶茶。云,很享受在颇具风情的城区漫步,走着走着发现地面有油渍和污水的痕迹时,便知道到了中国城。云轻叹一口气,没办法,西方人才更注重公共场所的光鲜。

        Cyrus花3刀买了一杯珍珠奶茶。云花5刀买了烧卖和春卷请他尝一尝。Cyrus开始畅想,如果云回国,将来他可以去中国工作,“中国是在世界的另一端,我很向往!”

        云很感动。在街角,云停下来。奶茶烫手,Cyrus一直替云捧着杯子。云小口地喝。一阵风撩过来,云的头发飘起,挡住了杯口。Cyrus用左手食指拨开发丝,顺好头发,将它们捋到耳朵后,摸摸云的头,然后情不自禁地轻轻拥抱云。透过他的臂膀,云看到阳光从楼缝中斜射下来,闪闪金光使空气中的微尘都看得见,绒毛毛一样,自由而温暖。云遐想:假如你不酗酒不发疯该多好。

 

        七、

       近处的 Comply广场,摩天大楼玻璃幕墙异常清晰地映现着古老的三一教堂和来来往往的人们;电影一样穿越着时光。远处的肯尼迪博物馆与海浑然天成,穿梭巴士上,相携相扶的白发长者,优雅严谨、目不斜视。

       波士顿所在的马萨诸塞州,与缅因、佛蒙特、康涅狄格、新罕布什儿、罗德岛这六个州被称为新英格兰,是当年欧洲人在美洲的最早落脚点。为了纪念,也为了怀念,他们带来了欧洲的一切,甚至地名。因而,随处可见欧洲的地名,最著名的莫过于哈佛大学所在的剑桥。今天,古老又现代、保守又时髦的波士顿,有英格兰的风情,也有美利坚的烂漫。郊外,正是秋日不归时,美艳无比。教会的朋友相约去郊游。这次,云想叫上Cyrus。

        他们约定周六早9点在Park street教堂集合。

        周五晚上10点。Cyrus发来短信说在朋友的地下室找自己存在那里的东西。10点半,他发了一条疯短信:“我要你!就现在!”。11点、11点半、12点,云怎么也打不通他的电话。第二天一早,Cyrus打来电话,虚弱地说在医院里。他说在地下室一个人喝醉了,黎明时剧烈胃痛,打911送来急诊。云问在哪儿。Cyrus晕乎乎地说不清楚。他让护士告诉云在哪家医院。云只听懂了一点,她不知道怎么去,而且她也不想去。云,发短信说抱歉不能过去看他,又电话朋友取消了郊游。然后她去逛街。在Macy百货,她不断地看手机,希望他没事,同时告诫自己不要对他再有幻想了!

        云,不再接Cyrus的电话,屏蔽他的短信,藏到图书馆六楼最里面给助教和博士后看书的地方。这里,安静得咽口唾沫都是噪音。云庆幸Cyrus不知道她的住处。

        列打电话来时依然东拉西扯,有时突然挂了,因为他妻子回家了。如果云热情高,列就会连着几天打电话来聊天。云,不懂自己当初怎会那么迷他。

       

        八、

        云,考虑换房子。

        读研且备孕的莉莉男朋友住成常客了。云不知道他怎么完成纽约的学业。他倒是个美食家,轮换着做好吃的伺候女友,隔一天就从中国超市买鸽子回来炖汤。屋里总是飘着中国饭菜香。白人房东不停地写邮件提醒大家注意厨房卫生。

        云忍受着。莉莉似乎看出来了。她跟云说:“阿姨,你比我妈还大一点哦。我妈妈要来服伺我坐月子的。你们可以认识,有共同语言哦。”

        云忍受着。莉莉俩口子打情骂俏从不遮人眼目。云提醒他们去房间。然后,云就听到莉莉q视频里跟她妈说云妒忌等等。

        云忍受着。有一天深夜,大家都被雯房里做爱的叫声吵醒了。第二天,她说因为天冷所以做爱做得疯狂。莉莉,趁她不注意,把几个封条贴到她的房门上。

        云再忍受着。一次,早回来,急奔卫生间,发现莉莉的男友居然不关门在小便!而且,云听到,每次夜里他也是不关门弄出稀里哗啦撒尿声。云,真想摔门大骂!

       云再忍受着。波士顿天冷得很快,很快就用暖气了。云夜里被冻醒。她检查温度计,发现被关了,于是又打开。一早云再被冻醒,发现有人又关了温度计。雯说是她关的,因为她房里的暖气管道震天响不能睡觉。房子老,所以管道线路等等都很有问题。

        “那我们跟房东说。不用暖气怎么办?”

        “睡觉之前开暖气,睡觉就关了。这点,不能再商量。”

        云冷笑,“必须再商量!”

        房东拿来一个电暖器。线路老不能都用电暖。可是,雯将电暖拎进屋子,从此据为己用。

        云真是领教了这两个90后女孩的自私。云,关上门收拾自己的东西,心里跟自己说不就是钱吗?我不要了不行吗!于是马上请一个教会的朋友开车来帮忙。她搬到一个教友的租住小屋去。搬东西出去时,雯和莉莉一句话不敢说。她们没想到云说走就走!

        房东说必须有人续租,否则不退押金还有麻烦。莉莉说她妈妈要过来服侍她月子。她们年轻得忘了还交过押金,便说云讹诈她们。云的律师朋友说:违反合同多人同住,房东出租客厅,莉莉生孩子的屋子没有铅检查等等。一下子吓住了房东也吓住了她们。一口一个阿姨是我们错了。最后,云认了当月的房租,才离开了纷纷扰扰之地。

 

        九、

        Commonwealth 大道,风冷冷地吹。每天傍晚云沿着这条路从学校走70分钟回家。BU的布局是沿着大道两边、跨了三四站绿线地铁。外表看不出是所大学。据说因为必须穿来穿去,每年都有学生被车撞。但是因为大学是在城区,吸引了许多国内富家和名家的子女。号称中国富人子女集中地。云从图书馆出来右拐进入大道。遇到十字路口红灯时,她停下来,只要没有车,大家一起闯红灯过马路。云笑笑,美国也不是想象的不闯红灯啊。云,将红色苏格兰格子厚外套绑在腰间,少女一样神情活泼。天冷,咖啡店的生意已移到屋内,咖啡依然香飘,云觉得这是具有异国风情的所在。有人在排队等外卖,也有人在等一个外表逼仄的电影院开映;中国餐馆吃波士顿大龙虾的促销霓虹灯拼命闪着眼睛。云,觉得生活很美好。云遇到喘粗气戴耳机跑步的人。她看看脚下,这段路真好:干净、平坦、宽松,树木高高地生长着,一旁的房子都以漂亮的前庭吸引路人的注视。透过玻璃,云看见“Good Will”店里客人不断。她闪进去,衣帽桌椅灯碗、珠宝首饰、唱碟书籍等等物什都有,这是二手货店,可有些物品精致得就像能讲述前主人的故事。云不买,只是每天都进来东摸西看,开心随意。从店里出来后,云才加快脚步,在晚霞落尽、月亮爬上来之前赶回家。有一次晚了一点,看到深蓝天空里的明月在橙黄路灯的后面,像剪纸一样俏丽。云想,她会很怀念在Commonwealth这条路的傍晚溜达时光。

        云搬到了地铁橙线Sumerveil站附近。到站后左拐,经过一个90号公路的涵洞,早晚阴森森的,尤其是快到家时路过一栋房子,窗后面似乎总坐着一个男人,有时突然会说:你好,你很漂亮。吓得云差点大叫。

        这天,云下地铁后,拉紧衣领戴上手套,匆匆往家赶。

        “你好!也住附近吧?哪里呢?”

        云侧脸看见一个中国男人,约莫40岁。

        “认识一下,我是苏教授,中山大学的,在哈佛访学。” 

        “你怎么知道我是中国人呢?”

        “看着就是啊。”

        苏教授滔滔不绝介绍他租住在一个地下室,很大,一个人做饭、听音乐,“很无聊,我都快40岁了,受罪哦。你多大?30?”

        他们互相留了手机号码。苏教授邀请云什么时候去他那儿吃饭。

        刚认识,云懒得当真。云到家了。苏教授坚持要进屋看看。云硬着头皮领他进了自己的小屋。云放下包,谁知苏教授随手要关房门。

        “哎,哎,别,”

        “哦,紧张了?都单身在这儿,我们交个朋友。”

        “别,我领你看看我们厨房和别的地方吧。”

         苏教授只好跟着巡视了一番。同租的两个室友男孩还没有回来。云跟教授说下次再见。

        晚上,然后,经常,苏教授打来电话。云都说不在家。苏教授发短信说路过楼下看见灯光了。云,装着没看见,不回复,渐渐也就不解释了。

        大数据与新媒体的课,蓝眼睛逼煞人的教授、漂亮的图和数据,看着俏丽,云上得很艰难。

        突然有一天,Shaheen打电话激动地让云猜他在哪里。他来波士顿了?在北京,参加一个南亚戏剧会议。Shaheen说他或许可以在北大谋个职位。之前他还说过纽约大学准备聘请他,还详细说了薪水和保险的事情。云鼓励他试试,他就又要云答应嫁他、生一个他们的孩子。

        “你知道我多大吗?”

        “28岁?”

        “我只比你小一岁”。云看过他的护照。

        Shaheen没有说话。

         Shaheen的电话少了,偶尔的邮件里会问云最近怎么样是否还爱他。

       

        十、

        云保存下与合租屋女孩的不愉快不好看的邮件,留作有一天写小说。云,拉黑了Cyrus,希望在街上千万别偶遇;她把列当成消遣,心情好就接电话闲扯一会;苏教授的地下室,肯定不能去,云想去哈佛会会他正人君子否,不过马上就打消了这个念头。一天,有Shaheen一封长长的邮件:他困在马来西亚的一家酒店,钱包丢失,信用卡等等全无;有人替他应急解决护照问题,但没有钱,欠下酒店房费;请接到邮件的好友速速付房费,他才能离开重获自由。

        云查字典,确认所有的字意不出偏差,一遍遍地读这封邮件,从他们相遇的那一刻开始回想,Shaheen何至于此?

        云坚持每周五去教堂,免费晚餐,还有不求回报的互助互爱。在回程的地铁上,凤凰快讯马航MH370失联!

        Shaheen没有消息。

        在失联航班铺天盖地的悲伤、猜疑、搜寻消息中,有两人持假护照登机,名叫阿里的穆斯林所持护照是Shaheen Mohamed。

        Shaheen再也没有消息。

                            

        2017.8.10. 于Uxbridge.

        2017.8.16发表在波士顿万家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