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不堪回首的死囚生涯 (二)

 

突来的厄运,莫须有的罪名

      这天傍晚,天晴了,殷红的夕阳挂在西天的地平线上。这个逃出战争的人,终于来到了金华镇的大门外,距离日夜思念的家只剩一步之遥了。

      一看到金华镇那熟悉的青灰色石头城廓,看到那缕缕飘向空中的袅袅炊烟,他这颗被炮火蹂躏得已近麻木的心,突然想嚎啕大哭一场,以泄数月来所遭受的恐怖与磨难。但他没哭,男儿有泪不轻弹。他只感到一种渴盼已久的乡情,像涓涓细流,在心里流淌着,有一种甜丝丝的感觉。它荡涤着战争遗留下来的血腥味。兵荒马乱的年月,还有什么比家更温暖、更安全、更令人向往呢?韩早先早就想好了,到家第一件事就是饱饱地美餐一顿。他已经好几个月没吃一顿像样的饭菜了。他恨不得一步就跨进家门!

      此刻,他非常想家,想念妻子、孩子,及自己的父母……

      然而就在这时,一根看不见的命运之手,悄悄地拨了他一下,把他拨向了一条崎岖不平的茅茅小道,而不是他所向往的家乡大道了……

      他的命运突变,是随着几个黑衣人的出现而开始的。

      当时,他并没在意几个走近的陌生人,到家了,遇到什么人都不觉得可怕。乡里乡亲的,有什么可怕的?

      几个黑衣人来到他面前,并没询问他什么,只用冷冷的目光把他从头到脚扫了一遍,似乎在印证着什么,其中一人说了一句:“跟我们到镇公所去一趟!”

      他很不情愿,我是回家的,干嘛让我去镇公所?

      但他还是跟他们去了,因为他发现,这几个人的脸上都流露出一种很有背景的威严。他并不害怕去镇公所。镇公所的几个人他都认识,有的还是他父亲的老朋友。可是一进镇公所的大门,他顿时觉得很愕然,原镇公所的人一个都不见了,全都是陌生面孔,而且来来往往都亲切地喊着“同志”,而不像以往那样称某某先生了。他不明白什么叫“同志”?谁和谁是“同志”?

      一个姓吴的年轻人很客气地接待了他。他是韩早先的小学同学。

      他问姓吴的,“找我什么事?”

      姓吴的说:“我也不清楚,请你到县公安局去一趟!”

      他很不高兴,“去公安局干什么?我又没犯法?”

      姓吴的笑笑,说:“到那你就知道了。”

      于是,他由几个人“陪着”,坐着一辆马车向三十里外的长白县城驶去。

      此时,天色已晚,沉沉暮霭笼罩着这辆匆匆行驶的马车。他不说话,没有话可说,心里充满了沮丧与疑惑,眼看到家门口了,又发生了这种事……

      夜幕低垂时分,他们来到长白县政府,他被带到一位身穿蓝制服、长得文质彬彬的青年人面前。

      他首先开口,天真地问文质彬彬的年轻人:“找我什么事?能不能快点说,说完好让我回家!”

      那人含蓄地笑笑,说:“别着急,明天再谈!”

      他很生气,可又没法子。他被送进一间小屋里,屋里住着一个先他一步的中年人。这人见他进来,脸上无一丝表情,只用一双注满绝望的眼睛瞟了他一眼,再不说一句话。闷在葫芦里的韩早先几次搭讪着跟他说话,问他的来历,问他为什么来到这里?也好琢磨一下自己的处境,可那人就是不吭声,最后只说了一句,“姓张,当老师的。”再就无话了。

      韩早先觉得这人很奇怪,又不好说什么,只在心里胡乱猜测着:为什么把我送到这里?是因为当兵的事吗?当国兵的人多了,他们为什么没来?到底是怎么回事?他终究分析不出原因,几次想跟门外站岗的人套套近乎,可一脸严肃的哨兵却像木雕似的,根本不睬他。但他心里并不感到害怕,觉得自己没干什么坏事,没什么可怕的!

      可是,历史的误会就是从这一天开始的。

      第二天,他被叫进一间办公室,那位文质彬彬的年轻人让他坐下,然后开始了一番令韩早先摸不着头脑的审讯。后来得知,这人是解放军辽东军区司令部政治处的秘书,姓焦。

      焦秘书一脸温和地说:“韩早先,希望你能如实回答我的问题,好好配合我们的工作。我问你,指挥你们‘五一暴动’的领导现在什么地方?”

      “‘五一暴动’?”韩早先一怔,如堕五里雾中,反问一句,“啥叫‘五一暴动’?”

      焦秘书笑笑,说:“‘五一暴动’就是反共联盟铁血团搞的反革命暴乱活动!你是反共铁血团团长,这么重要的事情你怎么能不知道?”

      韩早先一听急了,忙说:“啊,你说铁血团的事啊,那是日本狗子投降以后,一帮青年为了维护地方治安临时组织的。大家选我当了几天头,什么事都没干!谁说要搞‘五一暴动’?我当了好几个月的国兵,刚回来,还没到家呢,根本不知道这事啊?”

      焦秘书又笑笑,不紧不慢地说:“可有人揭发你是‘五一暴动’的总指挥?”

     “什么?我是总指挥?谁这么胡说八道?”韩早先顿时火冒三丈。

     “是你的同伙吴同桂揭发的!”

      一听到这个名字,韩早先顿时怒火中烧,吴同桂是他的小学同学,是铁血团的副团长。

      日本鬼子刚投降那阵,金华镇一时成了两不管之地,治安很乱。从沈阳一带跑过来大批逃难的。这些人一会儿说中央军要来了,一会又说毛泽东的大部队要来了。搞得人心惶惶,不得安宁。

      这时,镇上来了一个老师,说是吴同桂的姐夫。这人身穿蓝大褂,一双躲在眼镜后面的眼睛,总像藏着许多看不透的东西似的。他一来就说共产党如何如何坏,杀人放火无恶不做,搞什么“共产共妻”,绝不能让共产党进来等等。

      从不知共产党为何物的老百姓吓得要死。那个老师又乘机煽动大家成立青年自卫团,说用来抵抗共产党。全镇的人一听他有如此高见,都很听他的,就组织起二十来个人,吴同桂找韩早先也参加了,而且推举他这个全镇有名望的韩家小少爷当了团长,吴同桂任副团长。

      那个老师给自卫团起名叫“反共联盟铁血团”。韩早先不解其意,问他:“为啥叫这么个名字?怪蹩嘴的!”那老师却说:“这表示热情、紧张、团结!”

      铁血团成立以后只开了一次会,什么事都没干。不过那个老师一直没参加这个铁血团,他每天挑只粪筐到处转悠。直到许多年后,韩早先才寻思过味来,大概这个人才是真正的国民党特务,他韩早先只不过是当了替罪羊罢了。

      他不明白,吴同桂为什么要给他扣上这顶坑人的帽子?直到半个世纪后的今天他都没明白。这个与自己无冤无仇的同学,为什么要坑他?而且坑了他一辈子!

 

     尽管他不知道“五一暴动”是怎么回事,但从对方的问话中已明白了这不是什么好事,就气愤地说:“吴同桂胡扯!我根本不知道‘五一暴动’是咋回事。”

      焦秘书却说:“不要动气嘛,你搞没搞‘五一暴动’?我们会搞清楚的!我们绝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但也绝不会放过一个坏人!你是铁血团团长,总有问题可交待吧?希望你能认真坦白交待自己的问题。”

      韩早先受不了这种冤枉,怒气冲冲地反问对方:“交待啥问题?我根本不知道‘五一暴动’是咋回事?你让我交待啥?”

      “韩早先,我再重复一遍,希望你能好好配合我们的工作!我们绝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但也绝不会放过一个坏人!”末了,焦秘书把一沓白纸和一只钢笔放到韩早先面前……

      第一天的审问就这样不了了之。韩早先连“坦白”是怎么回事都不明白,更不知道那可恶的“五一暴动”是啥东西了?只恨当初不该听信吴同桂的话,不该当那该死的团长,到头来又被吴同桂扣上这莫须有的罪名!他感到既气愤又迷茫。不过,他并没把问题看得有多么严重。他相信事情总会搞清楚的。

      这时候的他在政治上还相当幼稚,对中国时局的认识还只是一张白纸,显然不会知道问题有多么严重。当时,国、共两党正进行着争夺中国政权的最后战斗。刚刚在长白地区夺取了部分政权的中国共产党,对那些企图推翻自己政权的国民党暴乱分子,当然不会客气了!

      据说当时,一帮国民党的顽固分子蓄谋五月一日发动暴乱,企图从共产党手里重新夺取政权,被共产党及时破获了,目前正在抓捕要犯。而这起震惊长白一带的暴乱主谋“桂冠”,竟戴在了韩早先的头上。可想而知,这位韩家小少爷的前景将意味着什么?

      但,历史是会发生误会的。

      回到住处以后,并不了解这一切内幕的韩早先,把焦秘书给他的纸笔摔了一地。

      “什么暴动不暴动的?我才不知道那些鬼东西呢!我不写!我没什么可写的!”

      他在屋里大发脾气。门外的警卫一连几次探头看他。

      就在这时,一个长相秀气、梳着齐耳短发、穿着灰色上衣的姑娘,伴着一片夕阳走了进来。

      “张秀英!你怎么在这?”韩早先又惊又喜。

      这位长相出众的姑娘是韩早先的小学同学,也是铁血团的成员。他曾经深深地爱恋过她,只是从没有表白过。

      可是,这位曾使他动过心的女同学却缄口不语,只用那双美丽的大眼睛怔怔地望着他。

      他急了,斥责她说:“你哑巴呀?怎么不说话?”

      现为焦秘书手下工作人员的张秀英,当然不敢轻意开口了。无论他说什么,她都一声不吭,只用一种复杂的目光望着他,不时地瞟一眼门外……

    “你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让我坦白交待,啥叫坦白?我坦白啥?铁血团的事你是知道的,只不过瞎胡闹几天就完事了!我根本不知道‘五一暴动’是咋回事,反倒说是我暴动总指挥!你说这不是天大的笑话吗?”

      见到老同学,韩早先恨不得把一肚子委屈都一吐为快,可是无论他说破了天,张秀英的嘴就像抹了鳔胶似的,末了只留下一句话,“明天上午十点,我来取你的交待材料!”说完转身走了。

      韩早先望着女同学的背影,心里既气愤又迷惑,百思不得其解:这世界到底是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那么要好的同学,见了面连句话都不敢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没有人能向他解释这一切。

      是的,世界确实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世界再也不是原来的世界,中国再也不是原来的中国了!中国共产党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歼灭着国民党的几百万军队。一场震撼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土改运动,正在东北刚刚解放了的土地上,大张旗鼓地拉开了序幕……

      然而,这位韩家小少爷并不了解这一切,即使了解了也不可能逃脱,因为他是属于那个被革命阶级中的一员。更为严重的是,他被讹传卷进了一场国民党特务蓄谋暴动的案件,而且被认为是暴动头子,事情就更难办了。但,一直蒙在鼓里的他,仍然按着以往的人生信条和个性,对待着眼前所发生的一切,这只能促使事情朝着相反的方向转化了。

      “嗨,你小子还不明白呀?世道变了。地主就是罪!有钱就是罪!亡国奴就是罪!”一直沉默不语的老张,忽然说出了这番话。

      这不能不使韩早先感到惊惑。他不明白,有钱为什么是罪?地主为什么是罪?最后那句话更使他大为气愤。

      “亡国奴是什么罪?谁愿意当亡国奴?哪个中国人愿意当亡国奴?”

      “人家说你是罪就是罪!”

      “胡扯!谁说是罪就是罪吗?”

      “嗨,你还……”老张欲言又止,摇摇头,叹息两声又陷入了沉默。

      这一夜,韩早先是在百思不解的气愤中度过的。

      第二天上午十点,张秀英准时来取韩早先的交待材料,一看满地扔着白纸,不禁一脸惊讶,“你怎么一个字没写?”

      终于听到她说话了,韩早先一肚子的气恼一下子迸发出来,抢白她道:“你还会说话呀?我还以为你哑巴了呢!我写什么?你让我写什么?我没什么可写的!”

      “你还是写吧,不然的话……”张秀英望着他,仍然是一脸欲言又止的复杂。

      但韩早先看不透她脸色后面的东西。他只是很生她的气,觉得她太不够朋友了,同学一场,而且两人之间还有那种心有灵犀的关系,到了这种时候,怎么连一句真话都不肯说呢?

      “我就不写!我不信他们能把我拉出去枪毙喽!”

      张秀英见他如此执拗,知道说服不了他,只好拿着没有一个字的白纸走了。

      韩早先下午又被叫出去受审时,文质彬彬的焦秘书一扫昨天的温和,变得异常愤怒,就差没拍桌子了。

     “韩早先,你态度不好!这样下去后果自负!我们的政策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你应该老老实实交待自己的罪行!”

      韩早先有生以来第一次听到“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这句话。尽管他念过师范大学,但学过的词典里没有这句新名词。他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可他又不敢问,只在心里默默地重复着: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坦白从宽,抗拒从严……重复几遍之后,终于悟出了其中的意思。可他终究不知道应该怎样坦白?怎样才能不抗拒?他不明白自己的罪过到底在哪里?如果知道罪过,他真想一吐为快,何必这样憋着活受罪呢?

      后来,张秀英再次给他送来纸张时,提醒他一句,“你就把你的过去好好写一写……”

     “过去就是罪过吗?”

      听他这么一问,张秀英不好再说什么,转身走了,留给韩早先的仍然是一个灰色的迷惑。傍晚的阳光正照在她灰色的上衣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