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不堪回首的死囚生涯 (三)

众星捧月下的富家小少爷

      韩早先不知道自己的罪过究竟在哪里?

      但张秀英的这句话,却使这颗刚刚从战场上挣扎出来、现在又被禁闭起来的心,忽然变得十分柔情,十分脆弱,深深地怀恋起自己的家乡来,怀恋起那种宁静而富裕的生活……

      他最早的家住在鸭绿江边的梨田洞村。这里风景优美、景色怡人。门前是浩浩荡荡的鸭绿江,屋后是一座苍苍郁郁的老山。山上长着枝干虬劲的婆娑老松。一到了春天,隔江相望,能看到对岸朝鲜山上盛开的金达莱,满山遍野,鲜艳欲滴,像一片片燃烧的火,又像一朵朵落山的霞,美极了。

      鸭绿江水如青如碧,如蓝如玉,远远看去,水里就像藏着无数的鸭蛋,因此才得名鸭绿江。鸭绿江一泻千里,悠悠荡荡,日夜从他家门前流过,流出多少财富,多少故事?

      天,穿着拖地长裙、能歌善舞的朝鲜族姑娘们,三五成群地坐在江边光滑如砥的石头上,人人手拿一只小棒锤,一边敲打着石板上的衣物,一边唱着美妙的歌曲……

      “啊里啷,啊里啷,啊拉里啷……”棒锤声声,歌声悠扬。飞舞的棒锤伴随着歌声,一上一下地起落,节奏十分鲜明,敲打出一幅美妙的洗衣图。

      歌声和棒锤声传得很远,越过宽阔的江面,一直传到对岸的朝鲜山上。江中偶尔有小船驶过,就会传来小伙子调逗的戏谑声,“哎,唱得好啊,再给小哥唱一个!”

      当姑娘们沉浸在自己营造的艺术氛围中,正自得其乐,常常会有人蹑手蹑脚地凑近她们背后,手捂嘴巴突然大喊一声,“唱得好!”吓得她们“啊呀”一声大叫,接着就会群起而攻之,捧起江水向那个突然袭来的调皮蛋泼去。江面上荡起一阵吱哇乱叫的嘻闹声……

      那个调皮蛋不是别人,就是此刻被关在小屋里交待罪行的韩早先。

      但后来,这种和谐宁静的生活被日本鬼子的铁蹄彻底踏碎了。

 

      鸭绿江不仅给人们带来欢乐,更给人们带来财富,无论冬夏都是滚滚财源的重要通道。

      冬天,江面上结成厚厚的冰,人们就在晶莹剔透的冰面上拉起马爬犁。东方刚刚透出蒙蒙亮,冰道上就响起了马儿的喷嚏声,车老板粗犷的吆喝声,以及震天响的鞭梢儿声,远远听来,就像一首动人的爬犁交响曲。长长的马爬犁带着满身霜雪和哈气,满载着木材或山货起程了,向着临江方向进发。再回来时,马爬犁上空了,车老板的腰包却塞得满满的,鞭子抽得“啪啪儿”响,十里八村都能听见这清脆的鞭梢儿声。

      夏天,人们就在江上放木排,放排的景象十分壮观。几十个木筏子连成一条长长的木排。木排上搭着住人的房子,远远看去就像一幢幢水中楼阁。一座座楼阁在江中排成长长的一溜,就像一排整装待发的军舰,那才雄伟壮观呢。

      放排那天,天刚微微透亮儿,就见一个留着齐胸大胡子、人高马大的放排老大,双手叉腰站在排头上,冲着江岸粗门大嗓地高喊一声:“放排喽——”

      于是,一排水中楼阁就浩浩荡荡地出发了,顺流而下,直向丹东市驶去。

      这个放排老大不是别人,就是韩早先的父亲韩仁泰。他管父亲叫爷,这是韩家的规矩。

      在韩早先童年的记忆里,跟着大人放排是他最高兴的事了。坐在水中楼阁里顺江而下,不但不用摇头晃脑背那该死的“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而且还可以大饱眼福,沿江观赏江边的好多热闹……

      一到放排时节,沿江的客栈里就昼夜灯火通明,生意十分红火。说书的,打鼓的,唱戏的,还有那些脸蛋子抹得直掉粉渣、人们称她们是窑子娘们儿的娼妓,都粉墨登场了,都从这些放排人的腰包里,大把大把地掏着票子。

      金华镇的人有钱,这里不仅有砍不完的树木,采不完的山货,还有开不完的金矿,所以他们乐得掏腰包,图希买个痛快。只是那些放排人的妻子最恨窑子娘们儿了,每次放排都千方百计地跟上排来,不仅是为了难得一回潇洒,也是为了看住自己的男人……

    可是,这种殊荣他平生只享受过两次,一次是他刚刚记事,偎在妈妈的怀里第一次去临江。另一次是他到临江去念学。平时,父亲是从不许他这个淘气包跟着上排的,怕他掉进江里淹死。七岁时,他跟一帮同学去江里摸喇蛄,一下水小脑袋一蹿就没影了,喇蛄没摸着却摸到了阎王爷的鼻子,要不是老师手疾眼快一把拽住了他,他早就一命呜呼了。从此以后,父亲再也不敢让他上排了。其实父亲也是自欺欺人,他明明知道儿子最爱玩水,你不让他上排,他不照样下江里去瞎扑腾吗?

 

聪明绝顶的小淘气包

      早在二十年代初的一年春天,荒无人迹的鸭绿江边来了一条汉子,他身边除了几张菜黄色的脸,只有一根扁担。汉子看一眼这里秀丽的山水,就对瘦成一把骨头的妻子说:“留下吧,这就是咱活命的地方。”于是,就领着老婆孩儿靠江边搭起了窝棚,成为这里的第一户人家。从此在这里落脚谋生,开荒种地,掘矿采金,开酒厂,招来几百号人上山伐木头,当起了开山把头,逐渐开创起一份家业。

      这位山东汉子不是别人,就是韩早先精明能干的父亲。

      父亲能干,读过私塾的母亲又是一把管家理财的好手。于是,韩家很快就成了金华镇这头跺脚、那头乱颤的大户。家有粮栈、货庄、酒厂、几十匹马、几百垧地。临江市都有他们韩家的货庄、粮栈。

   可是,小早先的哥哥却是一个败家子。他本来聪明过人,心灵手巧,拿起一块面团就能捏出小人、小鸡、小狗什么的。可他一拿起书本就打磕睡,比吃安眠药都好使,一坐到赌桌上就来了精神,一张张牌像勾魂似的,勾去了韩家的许多家业。早先在临江读书,哥哥来看他,就两天的功夫,临江的一半家产就从哥哥细长的手指缝里溜掉了。要不是父亲及时赶来,一巴掌把他扇到了牌桌下,还不知道要输掉多少家业呢。

       大儿子不争气,父母就把韩家的希望全部落在了小儿子身上,把他当作光宗耀祖的最佳人选,众星捧月般地捧着他。但不知为什么,全家人都长得人高马大,唯独这个小少爷却长得又瘦又小,瘦小得就像一只猴子似的。

      说真的,他的淘气劲儿也真像一只猴子!

      在学校里,他个子最小,却是最顽皮、最能捣乱的一个。学校里发生打架斗殴、砸玻璃、上山烧毛豆之类惹祸生灾的事,不用找别人,准是他干的!而且他从不隐瞒。老师一找到他,他就梗着小细脖理直气壮地说:“是我干的!咋的?”

      一次,他带着一帮同学跑到山上去烧毛豆,引起漫天大火,烧得他父亲不仅破了一大笔钱财,而且还受了七天监狱之苦。到后来,是校长出头担保才把他父亲保出来。这回校长可气坏了,让他的小屁股狠狠地吃了一顿板子,疼得他呲牙咧嘴一连几天都不敢沾板凳。

      但他却绝顶聪明,这是人所公认的。

      上帝给了他一个瘦小的身躯,却给了他一个超常的大脑袋,这不是指它的体积,而是指它的容量。同学们从来不见他用功,别人用功他还去捣乱,是有名的捣乱鬼,可一到考试他从来都是第一名,而且回回是第一个交卷,交完卷,撒腿就跑去打棒球了。他是学校里一名优秀的棒球手呢。

      一次,他代表学校到韩国去参加比赛,显大包把面罩子扔掉了,正好一个棒球飞来,打掉了他两颗大门牙,从此摘掉了“韩大牙”这个不雅的绰号,却多了个“露风洞”的外号。

      他淘气淘得出奇,带着一帮小朋友猫在大酒篓后面,乘家人不注意,就用钉子把酒篓扎个窟窿,让清亮亮的酒液从酒篓里汩汩地流出来。一帮小家伙争先恐后,伸着小脖儿张着嘴去抢喝那喷香的酒流。他在一旁当指挥,“哎哎,别抢别抢!挨排来!挨排来!保证让大伙喝个够!先让小狗剩喝!”他倒满大方的。一帮小家伙就乖乖地站好,眼巴巴地等着排队。不一会儿,一个个小脸蛋全喝得红扑扑的,东倒西歪地打起醉拳来。他在门口给大家站岗,等都喝完了,就把早就预备好的一根硬鸡毛,插进酒篓的窟窿眼里,用洋蜡一烧,窟窿眼就给腻住了。一帮小醉鬼们就拍手打掌趔趔趄趄地跑开了。

      后来,酒篓上的秘密终于被父亲发现了端倪。父亲二话没说,用小簸箕样的大手一把抓住他,像抓一只大蚂蚱似的把他抓到酒篓前……

      父亲不说话,只用那双鹰隼般的眼睛盯着他……

      小早先谁都不怕,就怕父亲。父亲的严厉从不表现在巴掌上,而是表现在那双一直到晚年都锐利不减的眼睛上。只要父亲一只手轻轻地拈着胸前的大胡子,一边用鹰隼般的眼睛逼视着他,他就知道在劫难逃,干脆如实招供吧。他的招供,从来不像一般孩子那样哭咧咧地认错,而是小脖一梗,理直气壮地说:“对,是我干的!要打就打!随你便!”表现出一种小男子汉的派头。

      听到这句话,父亲顿时感到一阵莫名的惊讶,举起的巴掌反倒放下了。这小东西没有蚂蚱大,怎么长了这么硬的一副骨头啊?

      为这事,父亲跑到几里外去找早先的三叔,想共同商量一下对付这小家伙的办法。他觉得这孩子绝不是那种靠巴掌所能规范好的,必须请个明白人给指教指教。

      长相斯文清秀、个子像早先一样矮小的三叔,是长白县一带有名的学究,精通易经,会打卦算命,而且精于书法。他写的楷书结体端正,草书刚劲有力,十里八村的人都来请他写毛笔字,给孩子当字帖。

      三叔摸着小早先的后脑勺,摇头叹道:“这孩子是八月二十八早八点出生(一九二七年),一连占了五个八,五个金,是个命硬的主儿。再看他两目清秀,枕骨突出,聪明绝顶。他这辈子将是背井离乡、有名无财、波澜壮阔之一生啊。你我恐怕都借不上他什么力呀!”

      这番话说得父亲目瞪口呆,他不相信这个最小的儿子会背井离乡,会远离自己,他还指望小儿子能继承家业为韩家光宗耀祖呢!

      不管是偶然的巧合,还是真有这番神算预测,反正韩早先的命运果真被三叔给言中了。他这一生真像他三叔说的那样,波澜壮阔,有名无财,背井离乡,远离父母……这一切当然都是后话。

      当时,黄嘴丫子还没褪净的小早先,当然不会把三叔说的话当回事,他光知道没完没了地淘气。但他聪慧睿智,学习超群。优异的学习成绩常常抵销了他许多过错,所以老师和家长都格外偏爱他。

      后来,三叔三婶家一直没孩子,爱他爱得心疼。父亲就把这个淘气包过继给了三叔,让知书达理的三叔好好管教管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