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是残酷的。韩晟昊从来不愿意回忆。
但卢泰愚的这番旨意使他不得不走回过去,走回那凄风苦雨而欲哭无泪的岁月,使他又经受一次严酷的磨砺与碾压……
每回忆起那段往事,他常常有一种粉身碎骨的感觉。那感觉,真像有巨轮从他瘦小的身上碾过去一样。他仿佛能听到自己骨骼的断裂声及皮肉的撕碎声……
捡条命逃出血腥的战争
一九四七年四月末的一天下午。
天空飘着零星小雨,这是那年春天的第一场春雨。如丝的小雨落在烧焦的枯草上,发出令人心悸的沙沙声。天空黑云如铁,笼罩着这苍凉的世界。空气昏浊而沉闷,好像要下一场暴雨或冰雹似的。
就在这天下午,从远处走来一个步履蹒跚的年轻人。他长得瘦小枯干,脸色憔悴,身上穿着一件破烂不堪的大布褂子。布褂子偶尔被风掀起来,露出里面被弹片烧了许多窟窿的破棉军衣。但不难看出,他疲惫不堪的脸上,却流露着急切的兴奋。
是啊,这个刚刚在战场上捡了一条命回来的年轻人,正向自己的家乡走去,他怎能不高兴呢?
此刻,他就像一只风雨飘摇的小船,刚刚经历过一场残酷的风暴洗礼,正焦急地向着家乡的港湾驶去。在他看来,家乡的港湾安全宁静,没有风浪,能给他以生命的安全保障。亲人的笑脸,更是缝缀他身心创伤的最好针线。
但,年轻人无论如何不会想到,家乡的港湾并不是他栖息的摇篮,而是撕碎他人生小舟的一股狂飚。他的小船没有驶向家乡的港湾,而是驶向了一股深可不测的漩涡。这股险恶的漩涡改变了他一生的航向……
他不会知道这一切,就像要死的人不会知道死神在门外等他一样。
他天性幽默乐观,边走边摸着后脑勺上一块长长的疤痕,心里还自我调侃着:“韩早先啊韩早先(他原名叫韩早先),你真算命大。这炮弹皮再深一点儿,你脑袋不就开花了嘛!要真开花了,还能回家看老娘了吗?嗨,当初也真是瞎胡闹,心血来潮跑去当国民党炮灰干啥?差点把小命都丢喽!”
这时候他的人生就像眼前的天气一样,浑浑沌沌,噩噩耗耗,一片昏暗,也分不出个东南西北来……
几个月前,被日伪统治了十几年的金华小镇,一夜之间,日本鬼子突然滚蛋了!人们还没来得及收拾起欣喜若狂的劲头,不知从哪忽然又开来了一帮陌生人,其中还有几个梳着短发的女子。他们脚穿草鞋,身穿破棉衣,操着南腔北调的口音。
镇上的人都不知道他们是干什么的,有人说他们是共产党,有人说他们是红胡子,专门抢有钱人家的东西,抓念大书的!一时,小小金华镇搞得风声鹤唳,家家门户紧闭,谁都不敢出门,只从门缝里偷偷窥视着空荡荡的小街。后来听说,这就是穷人的军队——解放军!
没过两天,这些人开始笑容可掬地走东家串西家,宣传马列主义,动员穷苦百姓团结起来翻身闹革命。一些从不敢抬头做人的穷人,开始挺胸凸肚扬眉吐气地挺直了腰杆,攥起了从来不敢攥紧的拳头……
这时,几个念大书的同学偷偷来找他,说:“韩早先,咱们还是跑吧,免得让解放军抓去革命!”
当时,人们都不知道什么叫“革命”,更不知道要革谁的“命”?
正在县中学当国文教师的他,鉴于这里“风声鹤唳”的形势,没有多想,就盲目地跟着几个同学匆匆忙忙跑到沈阳,想去投奔国民党的军队。当时,他们还是比较信奉国民政府的。 可他们到沈阳一看,到处是一片混乱景象,比金华镇还糟糕!很多年轻人正往解放区跑呢,去投奔共产党!
当时,国民党按照“波茨坦公告”正在接收沈阳。陈诚有令:三种身份的人不准使用,一是伪军警人员;二是伪公教人员;三是伪大学生。
因此,许多知识青年及伪满公教人员,都纷纷投奔共产党。他们说:“此处不长爷,只有养爷处。处处不养爷,老爷八路去!”
当时,国民党在老百姓中很不得人心,被日本鬼子奴役了十四年的东北老百姓,流传着这样的民谣:
“盼中央来想中央(中央军),盼来中央更遭殃。女人上街剃秃子(怕被强奸),男人出门不回乡(怕被抓壮丁)!”
韩早先他们这帮学生恰恰就是陈诚所说的“第三种人”,因此找了几家部队都不肯收留他们,骂他们是伪学生,二狗子,汉奸!他们气不过,回骂对方,“你们才是二狗子!”有几个人灰心丧气地打道回府了。他和几个同学不甘心,又找到国民党的新二十五师,师长王大麻子,好说歹说总算留了下来。
部队得知他是大学生,又写一手好字,就分配他当了一名政治干事。
其实,他一天政治干事也没干,唯一的任务就是一天到晚跟着部队瞎跑,马不停蹄地行军。一到夜晚,就被爆豆似的枪炮声包围着,“嗖嗖”的子弹像流星似的从头顶上穿来穿去,说不定哪下子就被子弹穿了糖葫芦!有时候,会突然听到一声吓人的呼啸,一个黑葫芦样的东西猛地飞过来,有人急忙大喊一声“不好!”抱头就往草丛里钻。可是晚了,黑葫芦一头扎了下来,“轰”一声爆炸了,传来几声撕心裂肺的惨叫,几个并不相识的弟兄猝然倒下去,在枯草中发出呼爹喊娘的惨叫声……
这一切就发生在他身边,吓得他半天都不知道自己的脑袋还在不在头上了?
最后一场战斗打得非常激烈,解放军向他们万炮齐发,士兵的尸体像秫秸似的,一排排地倒下去,伸手一摸,草尖上全是黏乎乎的鲜血。那天深夜,大概是攻打四平附近的公主岭,他望着被流弹烧红的天空,心里充满了无边的恐怖,觉得那一声声呼啸的炮弹都是冲自己来的,时常下意识地摸摸脑袋。
他非常后悔不该盲目地跑来当这炮灰,长这么大,啥时候受过这种罪?他是在众星捧月般的宠爱中长大的,是金华镇远近闻名的韩家小公子!现在,他不知怎样才能逃脱这种脑袋挂在枪口上的鬼日子?这时,就在他六神无主胡思乱想的当儿,一颗黑葫芦忽然尖啸着冲他飞过来,他本能地抱着脑袋就地一滚,一声巨响过后,他只觉得眼前一团漆黑……
再醒来时,他发现自己鲜血淋淋地躺在大帐篷搭成的野战医院里,周围全是哭爹喊娘、缺胳膊少腿的伤兵员。过后他才知道,这天夜里新二十五师全军覆灭了。他算幸运的,炮弹皮把他后脑勺炸开一条大口子,被人抬下火线缝了九针,捡了一条小命。
第二天,他被送进沈阳铁西区一家工厂改成的临时陆军医院里。
后来,他遇到了一位同学,两人决定一起回老家。于是,这位饱尝了战火洗礼的韩家小少爷,终于逃出了战争,逃出了血腥与恐怖。路上,那位同学提前到家了,剩他一个人向着吉林长白县金华镇的家乡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