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岘
前不久看了一部美国电影,影片中出现的六个主要人物都是主角:一对是离了婚的夫妇,一对是未婚先育的父母,一对是没有见过面的情侣 。
影片一开头,便是那位年轻、漂亮、热情而健谈的前妻在给那位潇洒、英俊、聪明而忙着和电脑键盘打交道的前夫打电话。起初,观众会被这两个人冗长的谈话中不时跳跃进来的电话插拨搞得晕头转向,不知所云 。然而,随着影片里的电话铃声的此起彼伏,观众终于明白了这个连自己的婚姻都没有维系下去的女人正在说服前夫放下手中的工作,把他的好友介绍给她的好友,做一次牵线“红娘” 。于是,在这个通讯设施极其发达的信息社会里,一 顿简单的聚餐竟在一次又一次的电话铃声中不能如期举行,最后,电话里传来了热心的“红娘” 在一次车祸中丧生的消息。
看来未开的宴席永远是一种遗憾了。看到应该参加宴席的人此刻都为丧失好友痛苦万分,观众猜测这些在电话里无话不说的人一定在参加好友的葬礼上见面,以此弥补无法弥补的遗憾。然而,所有的人都不约而同地拿起电话,用同样的理由告诉好友的家人——他们由于过于思念好友而不想去参加好友的葬礼;他们没有勇气去面对那份悲伤!结果,那对在电话里已经建立起感情的情侣却在大街上失之交臂,互不相识。最让人哭笑不得的是那对未婚先育的父母,做父亲的记不得什么时候和一个连她的长相都想不起来的女人在一次短短的聚会中创造了一个小生命。电话中,这个初为人父的“单身贵族”先是以为自己被对方敲诈而愤怒,继而又为自己在不知不觉中得以传宗接代而兴奋;然而,当他在电话里苦苦哀求那位喜欢恶作剧的“未婚妈妈”让他见一见儿子、而对方答应他可以见上一面的时候,未开的宴席使这位“未婚父亲”最终还是错过了见儿子的机会……
如果说这部电影的情节代表着美国当今的人情世故,未免夸张了一些,但是 ,作为表现一个大工业社会里一个富裕、发达的国家里的一种心态,却让人含泪大笑地品尝着心底泛出来的苦涩。
在美国,电脑、电话、电视的普及占据了美国人大多数的余暇时间;独居小楼成一统的优越环境和出门与车为伍的生活结构,使原本就注重个人隐私权的美国人更加“老死不相往 来”了。
从表面上看,美国人热情、直爽,对世事爱憎分明,对同事和蔼有加,对老友不分贵贱,对新知一见如故。他们会对陌生人的一个不相干的问题细心解答,他们也会与自己的竞争对手握手言和,但是,他们的未言先笑大多时候是为了表现个人的风度而已。
如果你把美国人的热情洋溢看成是可以推心置腹、把美国人有的见义勇为当成可以为朋友“两肋插刀”,那你就大错特错了。
不信就试试。
假如某一天你以为碰上了“天涯知己”就可以刨根问底地追问人家的年龄、一年赚多少钱、钱是怎么赚来的话,你的“天涯知己”会毫不客气地丢给你一句“ It ’ s not your business ( 这不关你的事)”,然后扬长而去。或者,你在赞美声中以为遇见 了“知音”,就不加选择地一古脑地把心底的秘密都抖了出来以表示你对朋友的信任,你的这位知音也就害怕跟你聊天了 。
美国人不但不希望别人窥探自己的隐私,而且也没有兴趣了解别人的隐私,他们会把知道别人的隐私作为一种精神负担 ,特别是对别人主动透露出来的隐私,更加以为是别人把沉重的思想包袱推给了自己。
根据我个人的经验,在美国,朋友的概念是喜庆日子里的点缀,是宴会请柬上的名单;朋友之间可以真情流露,但是流露真情时不可忘记应该保持的距离。
其实,在美国这么一个竞争激烈的社会里,人在忙碌中能够彼此打个电话问候-声已实属不易。虽然本文开头谈到的那个电影中几个主人公只打电话不见面的情节荒诞到令人心寒,然而细细品来,能在美国像他们那样无所顾忌地在电话里长谈已属不易:起码他们都是单身,都是土生土长在美国的亲密朋友,这要换成我,首先我没那么多可以称作知己的朋友,其次是我还没拨电话号码就已经在想朋友是否下班?是否在做饭 ? 是否在给孩子们辅导功课?是否在和先生聊天?最后,即使鼓足勇气拨动了号码,在没有喜怒哀乐的情绪铺垫下,在看不到彼此的神态和反映下,淤积在心头的苦闷和欢乐都在对方的 “哼哈”声中滞留在原地了。这种感觉是痛苦的,是从心灵的孤独中感受出来的,然而,美国不相信眼泪,中国人必须在美国学会“享受孤独” !
记得自己初到美国头两年还没学会“享受孤独”时,一个偶然的机会使我在三次面试后得到了所住城市的一家商品电视公司的青睐,聘作专向大陆播出的商品信息的节目主持人 。对于自己能够“击败群英”,在美国重拾自己的专业,激动和兴奋的心情使我在第三次的面试中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公司的主管——我可以在第二天随摄制组飞往旧金山,没问题 !
我以为一向尊重我意见的先生也会在听到这个好消息时把胸脯一拍:去吧,没问题 !然而,我错了,当我拿着一大叠英文材料回到家里想连夜突击,准备在第二天清早与摄制组飞往旧金山的时候,儿子发着高烧躺在床上,先生等着吃过晚饭重返学校教课,窗外乌云翻滚地下着南加州罕见的大雨,在雨声和叹息声中,我和先生爆发了我们之间有史以来的最大的争吵!
先生说:你全美国地飞来飞去,这个家还要不要管 ?
我说:采访也只是阶段性的,我不在时你就多分担一些嘛!
先生说:那么孩子谁管 ?我教书已经很忙,你还要我又做饭又带孩子吗? 你说你爱孩子,可是孩子病成这个样子你还要坚持走,你想过后果吗?
我说:难道我就一辈子要做家庭妇女吗?
先生说:你现在不仅是家庭主妇,你还是学生,还是作家 ,如果你接受这份工作,你的学业不能完成,你的书也将半途而废,这些你都想过吗?
我说:学业可以放一放,书可以晚一些写,可是这个机会是千载难逢,有几个美国电视公司会要中国人?
“我该说的话都说了,该怎么办你自己决定吧!”先生把话一丢,空着肚子去学校了。
怎么办?去一一一上小学的儿子正在发烧,一个和谐的家庭从此会失衡;不去一一我会因此而失掉这次机会,也许永远无缘再进入电视界!
不论我如何地气恼、沮丧,以致愤怒,我都必须在当晚作出决定,因为机票已定,预定采访的某家电脑公司的总裁要去非洲公出,所以时间不可更改 。换句话说,如果我不能去,我就要在当晚通知公司辞掉这份工作,否则责任难以承担。
已经习惯了在美国的事务全权交给先生处理,现在先生甩手不管,使我感到从未有过的孤独无助。于是,我想到了离我最近的朋友一一我的邻居、一个见多识广、在某个大公司工作的同龄人,我想听听她的意见再作决定 。
虽然我们两家只有几步路远,我还是按着美国的习惯先打了个电话。我原想只把自己的客观情况介绍一下,谁知越说越委屈,随着泪水竟把先生也给兜了出来。当时的我真想对电话里的朋友说“过来坐一会儿”,然而,当对方说她女儿有话问她时,我急忙说“你忙吧 ,我没事。” 我把电话放下了。
面对旷野里的黄昏,面对静静的小楼 ,面对邻居家的一窗灯火,我放声痛哭了一场一一在美国没有朋友可言 !
尽管我在大哭一场之后在电话里辞掉了工作,尽管我和先生也很快地言归于好,但是,对好友表现出的“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态度却一直耿耿于怀,常常顾影自怜,悲叹挚友难寻。一次和另一友人谈及此事,无意中自己却悟出朋友在处理这个问题上并没有做错,错在我对朋友的“期望值”太高,我不应该把自己的烦恼强行让朋友分担。
悟出了这个道理,心里也就坦然了许多。渐渐地,我发现人与人之间有一定的距离感未必不好——你可以不必为一时赌气揭了某个人的伤疤又在事后后悔不该多嘴;你也可以不必为一时的兴奋说出了心中的隐秘而又担心是否会被别人利用。总之,你不必总是担心你身后会有眼睛窥视你,你也不用处心积虑地去维持和某一个人的关系。这种不远不近的关系正好能避免中国人常说的那种“合久必分,分久必合”的情感怪圈。
当我学会了孤独地面对自己的喜怒哀乐时,一位刚到美国不久的香港同学哭丧着脸说,没来美国时以为美国的生活一定很刺激,灯红酒绿,热闹非凡,谁知到了美国后却发现人人都行色匆匆,想找个人去卡拉 OK 都不容易,吃个早茶还要用电话邀了这个邀那个。他说这种孤独的日子真难过。我笑了,用一种雍容大度的口吻对他说:在美国,你不仅要学会忍耐孤独,你还要学会享受孤独 !
享受孤独? 话一出口,我自己都愣住了 。
不是吗?我已经习惯用电脑、电视来打发我自己独处的时间;我不用担心在家披头散发时被突然来访者撞见;更不用担心自己的时间表被迫改动。我已习惯在电话里和朋友们无关痛痒地聊几句天儿一一近的 ,多聊几句;远的,可聊也可以不聊。
(待续)
《感受真美国》由中央编译出版社於1998年出版发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