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岘
当今，在美国的土地上到底容纳着少华夏子孙？
我不知道，我想地主国的政府也不知道。
这绝不是哗众取宠。
就算美国移民局的精密电脑能统计出来自中国大陆、香港、台湾的人数，它也很难统计出那些从越南、马来西亚、新加坡等世界各个角落里迁移来的华侨，以及这些华侨繁衍出来的子孙们。所以，在美国，对于我这个初来乍到的新移民来说，找到一个会说中国话的人并不难，难的却是有时会产生“话不投机半句多”的感觉 。
记得自己初到美国连时差还没有转过来的时候，便心急火燎地进了一个英语补习班。由于读英语是白天上课，故尔能上这堂课的人，大多数是不需要白天去打工的人 。也就是说，在这个班学习的中国人， 大多数都是以雄厚的经济基础做后盾的台湾人，而从大陆来的学生只有我和另一位从广州来的女孩。
我是插班生，加之英语底子薄，所以第一天走进教室时，心里突突地直发慌。间休时，我发现了几个说“国语”的同学，故掩饰不住“他乡遇故知”的喜悦心情，很快就加入了她们之间的谈话 。
得！第一天英语课，我说的汉语比英语还多一一我在众人的刨根问底下先是兜出自己是移民来美国的 ；而后又不得不吐出我是和美国公民结婚而获得“绿卡”的；接着又要公布何以就那么幸运地让我遇见了一个美国教授的恋爱史；最后，我要宣布自己是一个离了婚又再婚的女人，这才算了结了问话人对儿子的年龄和结婚日期的时间差的质疑。总而言之，原本已习惯于封闭自己思想的我，突然间把思想的闸门向这片自由土地上的人们全方位地敞开，绝不设防 ！
当然 ，我并没有忘记那个被众人冷落在角落里的广州姑娘，我以过去在电视台工作时养成的“大家风度”，招呼她与所有的中国人坐在一起。
第一次我碰了一个“软钉子” 。
第二次她在间休时告诉我“在美国还是少说为佳”！
什么？这是美国，是一个言论自由、行动自由、尊重个人思想意志的自由王国哎。在这么一个自由王国里，我们没有理由委委屈屈地做人。坦率不是美国人的一大美德吗？或许，既然选择了这个自由王国，就应该学习美国人的坦率，直抒心意 ，坦荡做人 ！
于是，我的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态度，引来了更多的话题：
——听说你们大陆的人常常吃不饱饭 ，人长得又黑又瘦，又矮又小，你怎么长得这么高高大大、白白胖胖的呀？
——这是偏见。就像我们从小还听说你们在台湾过着“水深火热”的生活，常常以香蕉皮裹腹一样，这都是偏见 ！其实，大陆的女孩儿比我长得好的人多的是，不信你们亲自去看看就知道了。
——听说中国厕所没有手纸，又脏又臭，有些还是通的，中间只用几块板儿隔着，连门都没有。这可不是瞎编的，这是我表姐去大陆回来时亲口告诉我的！
——不错，中国有这样的厕所，而比你表姐所说的更糟的都有。 如果是在贫困的地区，有些农村的厕所连木板都没有，也许是用树枝和草搭起来的“小茅房”呢。 但是，我敢保证，中国的宾馆绝不比美国的宾馆差，城市居民的厕所也大都是用瓷砖砌成的，虽然一家有两个到三个卫生间的不多 ，但是条件好一些的家庭都有卫生间 ！中国太大，不可以一概而论。
就这样，在英语班里，我的中国话便从课间休息说到课堂。
一个从台湾大学中文系毕业的女孩儿来到美国短期进修英文，她在一群养尊处优的阔太太们中间一下子就脱颖而出 ，成为了我的好朋友。她二十多岁，聪明伶俐，明眸洁齿，加 上我们彼此都是中文系毕业，故我和她谈起话来更是兴致勃勃，百无禁忌了。
文化层次高的人，提出问题也就不是谁胖谁瘦、厕所香臭的问题。她首先问我大陆人怎样看待台湾人！
台湾人？台湾人也是炎黄子孙呢 ！自从改革开放，台湾商人纷纷到大陆建厂、做生意，大陆人不再以为台湾人还要吃香蕉皮，而是羡慕自己的同胞竟然富到“流油”。
她又问：大陆人对台湾本土的情况持以什么态度！
这下可把我给问住了——我出国时，大陆人最热衷的是发展经济，如果有人提到台湾，也是有关与台湾商人合资的问题，极少听到有人对台湾本土发表政治见解。我直言不讳地说：大陆人都在忙着赚钱，恐怕没有太多人关心台湾的事务。
她仍紧追不舍地问：如果台湾独立，大陆人也没有反应吗？
我愣了！这个问题对我这个不热衷于政治的人来说，有点儿太严肃了。那时我刚到美国，根本不知道台湾除了国民党还有民进党，更不知道什么叫“台独”，所以，想一想谈话的地点是在美国，也 就自作聪明地说“有多少大陆人反对‘台独’我不知道，但是我敢肯定大陆政府绝对不会坐视不管的！”
——怎么？ 大陆那么穷 ，他们有能力武装犯台吗？
—— 那你就错了，大陆的国防力量连美国和前苏联两个超级大国都要刮相看，你可不能小看了它。
——噢，那台湾那么小，还不让人家两下子就……
——一般不会。哎，我有个舅舅也在台湾，是一九四八年随国民党去的台湾。你父母是那时去的台湾吧？你长得很像我们江浙一带的人。
——不， 我不是台湾人。
——那你的祖父母可能是江浙一带的人。
——不 ，我家没有外省人，是纯正的台湾人！
我们的谈话嘎然止住。
后来我才知道，台湾岛的中国人还有“本土人”（也叫原著民）和“外省人”之分。既然“外省人”是指跟随蒋介石撤退到台湾的大陆人，那么，“本土人”也就是在此之前生息在岛上的中国人了。由于种种历史原因，现今一些年青的“原著民”，是不愿意让外人把他们与“外省人 ”混为一谈的 。
我原以为把这个女孩儿当成浙江人是赞美她，“西湖出美女”嘛，谁知她却不以为然。看来，所有的阴差阳错都在于双方虽然同是中国人，但是，由于背景不同，看待事物的角度也就大相径庭。
也许是上学的时候大多是与中国人谈论中国的事情，所以两个多月下来，自己的英语没见多少长进。于是，先生说我应该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学英文上，而我却理直气壮地说我有义务让自己的同胞多了解一些中国 ，都是中国人嘛！
然而，时间一长，我发现自己在不知不觉中陷入了一个误区：我说我中学毕业就到农村“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听者马上就怀疑我曾经是个“少年犯”；我说“文革”之中我吃过苦头，与父母住过地下室、吃过“大饼子”，听者便以为我出身于“寒门”；我说大陆人对婚姻的观念变化很大，好则和，坏则分，年青人更注重婚姻的实质内 容 ，于是，听者大呼这就是大陆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二奶”的原因 ！
我想摆脱这个怪圈。
然而，我已陷得太深。很快我就听到有人对我的“免费”讲演得出这么一个结论：一个出身于“寒门”，到过农村接受“再教育”的女孩子可以摇身一变，当了个电视台的编辑，没有两下子，行吗？ 现在又是一个离了婚的女人，还带着一个孩子，能从大陆拽到一个美国教授结婚，不会两招，成吗？于是，我的热情和坦率，便成了我人格上的污点。
吃一堑，长一智，我开始闷头读书了。
正当我的英语开始长进的时候，我又碰到一个香港来的同学，她和我一样，也是嫁给了一个美籍华人！由于大家都是前后脚到的美国，又都是中国人，所以，课间时间免不了又开始说中国话了。不过，这一次我保持“少 说为佳”的准则，荣辱不提，她也就不知道我的背景而大谈“好女不二嫁”的理论。
多么 腐朽的观点，居然有人把它作为中国人的道德标准带到美国来了 ！
于是我的老毛病又犯了，坦率地告诉对方，我自认为自己是个好女人，也嫁了第二次 ！
谁知，这位香港同学不但不生气，反而“他乡遇故知”一般地告诉我，她也是第二次结婚，不过，她不爱这个老公，她拿到公民身份后，也许还会有第三次、第四次结婚，这叫“骑马找马”，好女十八嫁嘛 ！
——好女十八嫁？
——是呀，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 。在这个世界上什么都是假的，只有钱是真的。咱们不趁年轻多藏点私房钱，老了还有谁会靠得住？
——钱不能代表一切，我嫁给我先生的时候就没有想到钱。
——我这个人从来就不说漂亮话，这么说吧，如果你老公没钱你会嫁给他吗？
我愕然了，苦笑到哑口无言 。
后来我发现和其他国家来的华裔交流起来也非一件易事。就拿越南华侨来说，他们中间的许多人见了我都主动用中国话说他们的父母或祖父母是在中国出生的，我也会鼓励他们说“你的汉语说得很好”。然而，深谈下去，我却发现他们之中的许多人居然还保留着中国第一代移民到美国时期的“淘金思想”：他们奉公守法，勤奋好学，一心想在美国闯出一个可以生存的环境，然而，他们对西方文化的排斥和对美国人的反感却达到了不可思议的程度。所以，当你面对一个女孩提起她臆想出来的美国人就如面对一个艾滋病患者的时候 ，你能苟同吗？
我常常不能。
当然 ，和生活在美国的第二代、第三代，以至于第四代的华裔沟通就更困难了。他们之中的大多数人都不再以为自己和中国还有什么关系，只有一部分人在家庭的熏陶下不忘认祖归宗，所以在美国也不难看到不会说中国话的中国团体。
不久前，自己一时兴起 ，跑到一家中国餐馆参加某个华人妇女团体举办的春节宴会。席间，舞龙、舞狮好不热闹，古筝 、红包也绝对传统，只是从主持人到工作人员却一律说英语。和我同席的人几乎都是中国血统，但是能说一口漂亮的“普通话”的人，却仅我一个。接着我又发现，该会的妇女们大多数身着中国的传统服装，不过不是那种立领掐腰，让女人穿了亭亭玉立的“旗袍”，而是很像晚清时妇女穿的那种宽松型的大褂。这些用黑缎子或红缎子和黄缎子做成的大褂上面刺绣着飞龙舞凤，于是我很好奇地问我身旁的那位也穿着这种大褂的老太太：“这衣服是你们订做的吗？”老太太用英语告诉我：“不，是我母亲留给我的！”
噢！我想说这样子一定是你姥姥传给你妈妈的，要不怎么看上去像清朝时期的服装呢。
如果我刚到美国，我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告诉她：真要想认祖归宗也不该穿满族人的服装，应该穿唐朝时的服装，那时的服装不但能衬托出女人的美感，也能代表我们大汉民族的骄傲。然而，此刻的我已经悟出博大精深的中国文化，已随着世事的变迁和个人的遭遇，在不同的历史环境中和社会背景下，被人做出了不同的诠释。既然大家都是“身在异乡为异客”，那就只好以沉默来彼此包容吧 ！
好在，中华民族博大精深的“儒家”文化，使这份包容显得容易一些。
（待续）
《感受真美国》由中央编译出版社於1998年出版发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