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岘
移民,顾名思义也带有一种离乡背井的无奈;合法移民和非法移民的划分,又突显出这种无奈的悲壮 。
在美国,合法移民是指通过美国移民局的审批,经过美国使馆签证,通过正常手段进入美国,并且拥有永久居住权的外国人。而非法移民则是指那些不具备移民条件,得不到居美签证、通过非正常的手段潜入美国,并且想长期生活在美国的外国人。
于是,是否拥有“绿卡”,便成为合法移民的分水岭一一 有“绿卡”的人可以公开打工,享受社会福利,申请亲人访美,以及申请入籍美国的资格;没有“绿卡”的人则只能非法打工、非法居住 、非法在一个法制国家里生存,不知道哪天会被移民局的人抓到驱逐出境。
由此可见,能否拥有一张“绿卡”便成为生活在美国的外国人梦寐以求的事情。
我因沾了先生是美国公民的光,所以既没等待漫长的移民排期,又没受到任何刁难,一到美国就名正言顺地成了合法的移民。
那时我不知道许多人为了拥有一张“绿卡”所付出的惨重代价;我也不知道合法移民和非法移民之间的天壤之别。因此,我对许多人以非法手段进入美国以及非法居留的情形常常不以为然,认为这是自找苦吃。
记得一九九三年,美国的西海岸突然多出几批中国偷渡客。以“金色冒险号”为代表的偷渡轮船一靠岸,就被美国的边防军包围。结果,在海上漂泊了两个多月的船民,登上美国本土的那一刻便在饥寒交迫中被带进美国为非法移民准备的收容所。由于“金色冒险号”载有一、二百人的偷渡客,加上一些人害怕被抓获而跳海试图逃走却不幸丧生的惨烈,一度成为美国媒介的焦点新闻 。当我从电视上看到这些曾挤在狭小的船舱、渡过横跨太平洋的惊涛骇浪之后、在寒冷的月光下披着边防军发的毯子瘫坐在旧金山海湾沙滩上的同胞们时,我如同身受 ,似乎感受到了他们的绝望和悲哀。然而,当我知道新闻媒体把组织偷渡的人叫做“蛇头”,把偷渡者叫做“人蛇”的时候,我身上的中国血液又涨红了我的面孔,认为这些人把中华民族的面子都丢尽了。
时间久了,听到和看到的事情多了,才知道想成为美国 的合法移民也真的不易一一 有申请资格的人,大多都要因袭父母、兄妹、远亲、近亲的关系在美国移民局申请备案,等上十年、八年才能获得合法移民美国的那张“绿卡“;没有直系或间系亲戚在美国的人要想定居美国,繁衍子孙,他们只能挺而走险。
也许美国的移民史就是一部由冒险家们撰写出来的历史,当代的非法移民也是五花八门、形形色色。以旅游来美不归的人,以探亲小住滞留不走的人,以读书名义成为“黑户”的人,以偷渡形式从海上、陆地潜入美国的人,构成了美国非法移民的宏大阵营。这些人里有名师高厨,专家学者,有艺人医生,还有作家和高工。他们过去的头衔和今天的身份,不可避免地折射出许多人生的无奈。
我住的城市与墨西哥接壤,故而墨西哥的非法移民最多 。由于他们是非法入境,故连打工也是非法。也就是说,敢于不顾政府的法令雇佣这些非法移民的美国商人得不到好处是不干的,所以,他们总是给这些偷踱客最少的钱而让他们干最脏、最累、没有美国人愿意干的活儿 。
一次偶然的机会,让我深深感受到了非法移民深藏心底的恐惧感和悲怆感。有一次我们要为新买的房子修建后花园,承包这项工程的人是一个美国白人。此人眉清目秀,还带个眼镜,因此我怀疑他的铺水泥和种花栽树的能力。不过,此人能说会道,从想法到方案都很内行,于是,我们把工程交给了他。
开工了,他带来五、六个墨西哥人,他们又黑又瘦,没有几个会讲英文。原来说好水、电、煤气由这个美国白人亲自动手,谁知道他天天把这批人带来交待要干的活儿之后 ,便扬长而去,只是每隔几个小时回来看看进度怎样而已 。
由于我担心这些墨西哥人不懂园林艺术,故而一有时间就隔着窗户看着他们干活。渐渐地,我发现其中的一个男人干了所有应该是那个美国白人干的活。起初,我还担心他的技术不过关,但是我很快发现他安装的自动喷水系 统井井有条,一丝不乱。接着,他又巧妙地从我们家房子里引出一段可以用于院子里烧烤炉的煤气管道,实用、漂亮,绝对专业。
我开始对这批出苦力的墨西哥人另眼看待了。我主动给这些在大太阳底下拼命干活的人端冰水、拿饼干,以同情心换取内心的平衡:同是天涯沦落人,何以天上地下?
两个星期过去了,工程并没有按期完成 。我先生催那个美国人,那个美国人把责任推给那几个墨西哥人,说他们干活不努力,故而耽误了工期。而我知道这是一种狡辩,因为在我们家干活的墨西哥人,时常从四、五个人减到两、三个——这个美国人像一阵风,一会带这帮墨西哥人来,一会带这帮墨西哥人去,可谓来无踪,去无影,真正在我们家从早干到晚的就没有几次。为了给这个美国人一个面子,我没有当面点破他就是了。
为了赶工期,那个美国人给那帮墨西哥人布置的活儿就更多 了,几乎让他们没有喘息的机会。有一天,那个能接通水、电、煤气的人刚刚结束手里的活,那个美国人便要招呼其他三个人跟他走,留下来另一个人和这个墨西哥人接着干新布置的活儿。
也许是活儿太多,人手不足,我听见这个闷头干活的人在用西班牙语与那个美国人争论着什么,然而美国人还是很固执地带领着三个墨西哥人扬长而去。我看到这个喜欢沉默不语的中年人眼睛里闪出一道泪光,然后去干那几个人应该干的活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我拿着冰水和饼干招呼他和另外一位墨西哥人休息一会儿再干 。
也许是我的善心触动了他,或者他能从口音里听出我也是新移民,总之,他的话匣子一下子打开了,主动告诉我他原本是一名电器工程师,但是没有打工卡,只好像其他墨西哥人一样干最底层的工作 。尽管他在这里干所有技术工种的活儿,但是他的报酬却和其他人一样,是美国最低的劳资标准 。他说本来自己对这种“愿打愿挨”的雇用标准没有怨言,但是这个美国人同时揽好几家的活儿,又不肯多雇人,拉着这几个人连轴转,让他们连喘口气的时间都没有;粗活细活都让他干不说,完不成工期也推到他身上。
“你干嘛一定要给他干 ?凭你的技术再找一份活儿也不应该算难嘛!” 我想说你干嘛不在你自己的国家当工程师,跑到这儿来遭洋罪 ?我没说。有过移民经历的人是不会轻易触痛别人那根敏感的神经的。
他的嘴角动了动,眼睛里又闪出一道泪光。他把一块饼干放进嘴里,也许是要把说的话咽进肚子里。
后来我才听说偷渡来美国的墨西哥人常常在树丛里过夜。他们白天试着给别人干些粗活,赚上一点钱,有时会因为蓬头垢面地被移民局的人发现而遣送出境。我想这位工程师先生一定认为给这个剥削他们的美国人干活,总比躲躲藏藏的要安全一些 。
也许正是由于合法移民与非法移民有着天壤之别,所以,身为非法移民的人便要想方设法地转成合法移民的身份。
我有一个朋友的朋友,她从中国到美国学习声乐逾期未归,成了非法移民 。为了能转成合法移民,她很快找了一个美国公民结了婚。婚后,这个男人酣酒无度,这个女人便成了他发泄酒气的对象。朋友们劝她离婚算了,她却说为了拿到“绿卡”也要忍耐两年 。在美国,移民局为了杜绝“假结婚”现象,以婚姻为媒介获得“绿卡”的人要有两年观察期,如果两年内取消婚姻关系,身为外国公民的一方就有可能在临时绿卡到期后返回本国;当然,两年后仍保有婚姻关系的人,也就意味着能获得永久“绿卡”。然而,“忍”字是心上插着一把刀,这位同胞终于忍受不了丈夫的虐待,在一年半的时候还是带着一脸的沧桑办理了离婚手续,放弃了永久“绿卡”的梦想。然而,她没有回国,她重新成为美国非法移民中的一员。
我听完了这个故事很伤感,但是,我已不再一惊一乍地说:真的?
在美国,风花雪月的东西实不多见,现实生活的压迫感不仅体现在非法移民的身上。没有“绿卡”的人不惜一切代价获得绿卡;有“绿卡”的人也并非一劳永逸,还要继续为加入美国国籍而努力。
当我连做梦也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移民美国的时候,某天我在国内看到某家杂志刊登了一篇有关电影明星陈冲是否会入美国籍的文章。文章说陈冲是爱国的,只拿绿卡不入美国籍......那时我坚定不疑地认为陈冲算得上是一名爱国主义者。然而我到了美国,当自己成了“绿卡族”的一员后才发现,现实大多数入了美国籍和没入美国籍的人,与是否热爱自己的祖国实在关系不大。可以说,想入籍的人即使拥有“绿卡”也要等上三年至五年(和美国公民结婚需要等三年;正常移民要等五年)才有资格申请入籍;而没有入籍的人也不代表就是不想入籍,许多人是英文不好,过不了移民局的笔试和面试。现在,陈冲巳加入了美国国籍,我想写那篇文章的作者一定认为陈冲不够“爱国”了。可是看看陈冲近来的表现,她放弃好莱坞的高额片酬,跑回中国拍电视连续剧《绿卡族》的那份欣喜,有谁敢说她现在不如过去那样热爱祖国呢?其实,大多数移民转换国籍都含有些许的无奈,是为了生存的需要,为了像主人一样生活在地主国的土地上而不得不认可的一种现实。
我工作的律师事务所是专门为那些在美国学术界有特殊贡献的外国学生、学者转换身份,帮助那些拿着 F-1、J-1、H-1签证的人申请美国的国家利益豁免,从而获得得以长期居留在美国的“绿卡”身份 。
我一直认为美国是一个“卧虎藏龙”的地方,各国的“皇亲国戚”、“才子佳人”,如今在美国甘为平头百姓的人不在少数。然而,我万万想不到这块土地上还拥有那么多中国的PH. D(博士)。
博士这头衔儿足以让那些还拥有“学而优则仕 ”思想的中国人羡慕不已,更不用说在泱泱大国,有十几亿人口,能拿到博士学位的人实在是凤毛麟角。
初到律师事务所工作,每天要接听几十个想要转换身份和正要转换身份的 PH. D 们打来的咨询电话,我吃惊地发现中国的“凤毛麟角”怎么都聚集到美国来了一一 一个律师所每年都能帮助几百个PH. D 转换身份 ,那么,全美国的律师事务所接待的还不成千上万 ?
看到中国出来的学者和学生一个个地在美国带上了博士的“桂冠”,并在美国的高科技领域里“独领风骚”,我身上流动着的民族血液便为中华民族的聪明才智而激动着,走到哪里都宣称中国人是世界上最聪明、最勤劳的人种。然而,一想到自己手中记载着这些人才最辉煌的纪录,一旦交给美国移民局,这些人便先是取得居美资格,而后是入籍,也许有一天还有人代表美国获得诺贝尔奖时,我心中就不由自主地产生一种惋惜之情一一“无可奈何花落去” !
孰是?孰非?我只能说美国实在是太聪明了,它的移民政策突显出“取其世界之精华,剔除世界之糟柏”的原则,愣是用“适者生存”的竞争机制,把一个新生的移民国家塑造成了一个世界强国。
如果说,非法移民在美国惶无宁日;那么合法移民可称之为“过五关,斩六将”才可以为自己争得一席国民待遇。首先,英文要好,要达到能读会写、能听会说的程度;其次,要懂得美国的政治和历史,连国旗上有几颗星和星与条的颜色都要知道。当这些先决条件都具备了以后,合法移民才可以在获得“绿卡”三年或五年之后向移民局申请入籍手续。接下来便是填写一大堆的表格和证明材料,交给移民局后等待三至六个月才可以有面试的机会。为了保证面试能顺利通过,在此之前还要参加一次笔试。笔试一般都是政治和历史问答题,听、读、写是不可避免的;面试是移民官考移民的人,一对一,你不但要听得明白,答的正确,而且要学会放松,不要让移民官觉得你还有某些不可告人的背景。笔试、面试都通过了之后,又是三个月的等待期,三个月后的某天会是你参加人籍宣誓的日子,于是,你拿到了一张纸,上面说你已经是美国公民了。
当我跑完这段“马拉松”式的“人生接力赛”之后,我常常在想,那些非法移民要用多久才能跑到合法移民的终点、美国人的起点呢?也许要用一生的时间吧?
我庆幸自己是以一个合法移民的身份走进美国的;我同情那些以非法移民身份滞留在美国的人;我不认为改变了国籍就意味着背叛了祖国;但是,我可以说“移民”这两个字的本身就带有人生的悲壮,不论是主动移民、被动移民,合法移民 、非法移民,离乡背井的无奈永远是移民者无法弥补的人生缺憾!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