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铃满脸泪水地走进了赫夫曼的办公室。几分钟前,她又看到了可怕的一幕……
今天早晨,金铃早早地跑到布鲁塞尔来通知达丽亚娜和西蒙的助手谢里夫,让他们马上转移。可是,刚到花店门前,她就看到了惨不忍睹的一幕:两个德国兵押着达丽亚娜和谢里夫正从花店里走了出来,达丽亚娜拼命往屋里挣着,显然是想取下挂在窗子上的花篮,但是,却被士兵一枪打死在门口的台阶上……
金铃只好哭泣着跑来找赫夫曼,求他派人把花篮取下来,否则,那些来取报刊的同志就要落到魔鬼手里了,但她不知道赫夫曼肯不肯帮忙?
“我的朋友被打死了……”金铃完全沉浸在自身的痛苦中,并没有注意到赫夫曼的脸色。
“别难过,人死如灯灭。”赫夫曼却毫无表情地说了一句中国的谚语
金铃立刻瞪圆了那双乌黑的大眼睛,惊讶地盯着赫夫曼,觉得这人太没有人性了,如果是你的亲人死了,你也会说出这种毫无人性的屁话吗?
这时,却听赫夫曼又说了一句:“金铃,我现在和你一样,已经没有任何亲人了。”
“怎么,您的儿子……”金铃这才发现赫夫曼的脸色很难看,一下子想到了他的儿子。
赫夫曼没有回答,而是痛苦地摇了摇头。
胡里昂在一旁替赫夫曼回答一句,“瓦尔加刚刚在前线牺牲了。”
“上帝……”金铃下意识地叫了一声。
“所以,我和你一样,没有一个亲人了。”赫夫曼木然地说道。
金铃望着赫夫曼,忽然发现他的两鬓全白了,眼角也有了深深的皱纹,脸上充满了人生末路的苍桑状……一时,她对他的嗔怨消失了,一股深深的同情又涌上心来。
“赫夫曼将军,您不要那么说,就像您曾经对说过的一样,我就是您的亲人,无论您走到哪里,我都是您的亲人……”金铃满眼泪水,就像当初赫夫曼安慰她那样安慰着这位将军。
“谢谢你,金铃……”赫夫曼苦涩地笑了笑。
“对不起,赫夫曼将军,我不知您儿子发生了不幸,我不该跑来再给您添烦恼……”
“不,已经无所谓了。告诉我,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帮忙吗?”从得知儿子阵亡那一刻起,赫夫曼心里忽然隐约发生了一种变化,他觉得自己似乎在渴望着什么?一时,他还理不出究竟在渴望什么,但一见到金铃,他立刻就明白了,他在渴望帮助她——以及她的那些朋友!
此刻,他完全清醒地意识到了这点。
但金铃却犹豫了,赫夫曼刚刚得知儿子阵亡的噩耗,实在不忍心再张口麻烦他了。
“说吧,没关系。”
“我的一只花篮……忘在花店的窗子里了。”金铃嗫嚅道。
赫夫曼没有多问,命令胡里昂立刻派人去花店把花篮取下来,回头又问金铃:“说吧,还有什么要求?”
“阁下,您真的要我说吗?”金铃惊惑地问道。
“是的。”赫夫曼点点头。
金铃已经看出了赫夫曼内心的变化,于是,就压低了声音,大胆地说:“赫夫曼将军,如果您真问我还有什么要求?我说了请您不要介意。我希望您能站在比利时人民一边,帮我们打败安德鲁那帮法西斯分子!据讲,目前监狱里关押着许多等待处死的反战人员,我希望您能救救他们!”她的声音不高,却铿镪有力。
赫夫曼没有表态,而是平静地望着金铃,问道:“这又是谁求你帮忙吗?”
“不,没有任何人求我!赫夫曼将军,如果您能这样做,我相信比利时人民会很感谢您的。”
“不,我是一个罪人,我只不过在向上帝赎罪罢了。”赫夫曼痛苦地说。
“请您不要这么说,赫夫曼将军。有朝一日,我会向世界公布这一切的!”金铃真诚地说。
“你向世界公布那天,将是我彻底毁灭的日子!”
“为什么?”金铃不解。
“不要忘了,我是德国将军!”
啊,金铃竟把这个最重要的问题给忘了。她只觉得应该让比利时人民了解这位德国将军为比利时所做的一切,却忘了赫夫曼这样做,恰恰是对德国的背叛,是对日耳曼民族的背叛……
“对不起,”金铃歉意地说,“我没想到这些……”
“没什么。”
两人的谈话很快就结束了。
赫夫曼当天就坐上了飞往柏林的飞机。
这天傍晚,天地昏暗,昏鸦聒噪。
小镇上的人们用鲜花和悲痛,隆重地送走了矿工的儿子……
然而,就在送走西蒙的这天深夜,盖世太保官员正在为击毙“里伯河特”而沾沾自喜,却又收到了令他们大为恼火的电波。电文上这样写道:“按着上级部署,下一个进攻目标将是盖世太保头子安德鲁!我们要用他的脑袋来祭奠那些牺牲的战友,尤其要祭奠刚刚牺牲的西蒙先生!我们要像对待洛霍一样,把他们一个个地全部送进地狱!”落款却是:“永远无法找到的里伯河特!”
这天晚间,金铃和拉丽特在郊外的枯井里,找到了西蒙藏在那里的电台,拉丽特就在枯井里,当即发出了这份令安德鲁气得发疯的电报。拉丽特咬牙切齿地说:“我要让安德鲁知道,他们永远消灭不了我们的电台,永远也找不到里伯河特!我们是杀不绝的!”
“对,我们是杀不绝的!剩一下人了也要战斗下去!”金铃愤愤地说。
两个女人虽然说得斩钉截铁,但却抱到一起失声痛哭。她们知道,游击队的三位领导都不在了,现在,只能由她们两个女人来挑起这支地下抵抗组织领导的重任了。
两人都发誓:“不管怎样,我们都一定要战斗下去,直到打垮德国法西斯为止!”
安德鲁看完电报,气得头上的几根黄毛都竖起来了。他跟“里伯河特”较量快三年了,本以为干掉西蒙,抓起维克多和兰伯,一切都该结束了,没想到事隔一天,这该死的电波又出现了,而且,明目张胆地冲着他安德鲁来了,简直把他气疯了。他第一次感到一种无可奈何的滋味,可他又不甘心失败,失败不是日耳曼军人的个性,更不是盖世太保官员的作风,他决心一定要跟该死的“里伯河特”拼个你死我活!
安德鲁划着火柴点燃了电报,看着它化为灰烬,自言自语地说:“洛霍上尉,对不起,我只能向你的在天之灵道歉了,请原谅……米希尔,这件事情不许对任何人讲!”
“是的,长官……”
“米希尔上尉,这回你领教到抵抗分子的厉害了吧?”安德鲁用一种无可奈何、却又咬牙切齿的口吻说,“他们跟我们誓不两立,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我们没有退路,必须对抵抗分子实施暴政,绝不能仁慈!绝不能让比利时也发生海德里希长官被炸死的事件!”
“是,长官!”米希尔眼里放出了比洛霍更加狠毒的凶光。
赫夫曼赶到柏林斯普林特将军乡间别墅时,已经是午夜十二点了。
“您匆匆跑来,是来递交辞职书吗?”一直在等赫夫曼的斯普林特开口问道。
“不,恰恰相反!”
斯普林特微微一怔,“怎么,您决定……”
“还是去书房谈吧!”赫夫曼说。
两人急忙走进书房。
“考虑好了?”斯普林特盯着赫夫曼因缺觉而布满血丝的眼睛,急切地问道。
赫夫曼一直是反希特勒阵营里一个极待争取的人物,因为他掌管着法国比部和比利时两个国家的军政大权,手里握有一定的兵权,所以,斯普林特将军一直在等待着他的加盟。
“您说得对,这是把德意志从毁灭中拯救出来的惟一出路!”赫夫曼说。
听到这句话,斯普林特立刻伸出手来,紧紧地握住了赫夫曼的大手,说:“我一直在等待着你这句话,要不要喝点什么祝贺一下?”
“不,我想听听详细情况!”赫夫曼说。
“坐下谈。”
斯普林特告诉赫夫曼,贝克、哈塞尔、奥尔布里希特、特莱斯科夫等许多陆军高级将领、及前陆军元帅、总长,都参加了反希特勒的秘密组织。他们还派人秘密地做过被围困在斯大林格勒的保卢斯将军和北非战场上的隆美尔将军的工作,但没有做通。秘密组织曾几次试图干掉希特勒,都阴差阳错地没能成功。目前,最有希望的人物是一个叫克劳斯.冯. 斯陶芬伯格的年轻军官。这位出身于德国著名世家的职业军官机智果敢,信念坚决,有胆识,有魄力,是反希特阵营里最有希望的人物。
斯普林特提到的这位斯陶芬伯格先生,后来果然成了反希特勒组织的核心人物。他在一次战役中被炸瞎了左眼和右手、几乎丧失性命,但却丝毫没能改变他一心想除掉希特勒的决心。后来,他被任命为陆军办公厅主任弗雷德里希.奥尔布里希特将军的参谋,1944年震惊世界的“7.20”暗杀希特勒事件,就是斯陶芬伯格一手制造的。
听完斯普林特的讲述,赫夫曼半天没言语,令他感到疑惑的是:竟然有这么多陆军将领参加了谋杀希特勒的秘密组织?
“我告诉您一个数字你就明白了。”斯普林特说,“自从莫斯科战场失败之后,共有35名军师指挥官被撤职;帝国一共有17名陆军元帅,10名被遣送回乡;36名陆军上将,18名被遣送回乡。这些被撤职的将军、指挥官们,能不仇恨那个疯子吗?能看不出德意志正面临崩溃的危险吗?”
“是的,隆美尔将军也曾对我流露过不满情绪。”赫夫曼说。
“您能否做做隆美尔的工作?如果能把他争取进来就太好了,他手里还掌握着一个军团!”斯普林特知道隆美尔跟赫夫曼的私交不错。
“我试试看。下一步准备怎么行动?”
“他们正在筹划对希特勒下手的方案……”
“需要我做些什么?”
“他们一旦开始行动就会通知您的!”
“好吧,我等待您的消息。”
后来,两人又谈到斯大林格勒的战况。斯普林特告诉赫夫曼,保卢斯率领所剩下的9万名官兵全部投降,但希特勒却向全国宣布,保卢斯元帅忠实地执行了元首的命令,战斗到最后的一兵一卒,命令全国致哀四天,电台还播放了贝多芬的第五交响曲,以示对第六集团军全体将士的哀悼。
“这个混蛋还在搞这种瞒天过海的欺骗!”赫夫曼愤怒地骂道。
“斯大林格勒共战死了十几万官兵……”斯普林特说。
“那里面就有我的儿子……”
“我的儿子也一样……”
一提到儿子,两位人到中年的将军都沉默了。他们默默地望着对方两鬓苍苍的华发,以及眼角过深的鱼尾纹,心里都感到一种难言的悲哀与苍凉。
“斯普林特将军,有件事我想请你帮忙……”赫夫曼沉郁地说道。
“请讲。”
赫夫曼点着了一支香烟,然后才开口:“目前,比利时监狱里关押着大批抵抗分子,按希姆莱将军的旨意,要把他们全部处死。我想请您以柏林奇缺劳动力为由,下令把这些人全部押到柏林。”
“都是反战分子吗?”斯普林特问道。
赫夫曼未置可否地点点头。
“赫夫曼将军,”斯普林特忧郁的眼睛立刻冷下来,“我不得不提醒您,我们所以反对元首,是为了拯救德意志,但绝不会做反战分子的同盟者,我们绝不能干出挖掘德意志坟墓的事情!”
“可我们别无选择。”赫夫曼一针见血地说,“目前只有两条路,要嘛继续为魔鬼助虐;要嘛与反抗力量为友,联合起来对付那个以疯子为首的法西斯集团,没有第三条路可走!”
“不!我绝不能背叛德意志!”斯普林特厉声道。
刚才还是亲切交谈的一对密友,瞬间却突然剑拔弩张、唇枪舌剑地争论起来,大有一种化友为敌的架势。在反抗纳粹方面,赫夫曼的思维要比斯普林特开阔得多,他已经不单单局限在反对希特勒这一件事情上,而是看清了整个战争形势,已经认清了纳粹德国所干的一切了。
“可您已经在背叛了!”赫夫曼毫不客气地将对方一军。
“不!我背叛的是元首一个人,而不是整个德意志!”
“可您知道,元首并非是孤立一人!他背后有一个曾经包括你、我在内的庞大的狂热支持者,如果不是这些支持者在帮他疯狂地助虐,帮他实施着残暴的侵略计划,他一个人纵使有凯撒大帝,有拿破仑,有宙斯的本领,也不会把德意志推到今天这种绝境的!您应该记得我们都是参与者!”赫夫曼说出了这番在心里沉积许久、而一直没有机会说出来的话。
但是,赫夫曼雄辩的言辞却没能说服了好友。
“是的,您说得非常有道理,但是,我们首先必须忠于德意志,忠于日耳曼,而不是任何其他国家和民族,更不是我们的敌人!”
“那么说,您仍然赞成他们的残酷杀戮了?”赫夫曼毫不客气地质问道。
“不,我从来就不赞成!我们都是虔诚的基督徒,我讨厌杀戮就像讨厌瘟疫一样!”
“可您看着无辜的生命被杀害而不救他们一命,这难道不是违背《圣经》的教诲,更是对主的背叛吗?”
一时,斯普林特哑口无言,只是征征地盯着赫夫曼那张倔犟得近乎冷酷的脸……
“对不起,斯普林特将军,人各有志。我不勉强您,就像当初您不勉强我一样。再见!”赫夫曼起身欲走,但却被斯普林特叫住了。
“请等一下!”
赫夫曼迟疑地停下脚步,问道:“还有事吗?”
斯普林特走过来,盯着老朋友那副宽宽的额头,沉郁地说:“也许您是对的……”
听到这句话,赫夫曼就像进门时斯普林特握住他的手一样,紧紧地握住了对方的手,许久没有松开。
这样,两位纳粹将军经过漫长的人性与兽性的思想大搏斗,终于扶苏了人性,开始背叛纳粹德国那套灭绝人性的作法了。他们是纳粹高级将领中绝少醒悟的将军,尽管有许多陆军将领参加了反希特勒组织,却很少有人像赫夫曼那样同情和拯救反战人士的。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