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最后的审判 (二)

      称雄一时的“千秋帝国”,终于寿终正寝,结束了它十二年的罪恶生涯。

      这天清晨,一辆印着五角星的苏军吉普车很快就证实了赫夫曼的判断,从车上跳下来两名苏联官兵,他们用俄语向人们大声喊道:“朋友们,你们自由了!”

      大家却面面相觑,不知他说的什么?惟有赫夫曼听懂了,“他说朋友们,你们自由了!”

      但是,却没有一个人欢呼,甚至连惊喜的表情都没有。

      经受的苦难太多,付出的太惨痛,人们已经麻木了。

      苏联军官又问大家:“你们这里谁懂俄语?”

      赫夫曼向苏联军官点了点头。

      苏联军官说:“先生,请您告诉大家,柏林解放了,你们自由了,过几天,我们派车把你们送回家去!但有一个人除外,请您问一下,这里谁是德国的赫夫曼将军?”苏联军官已经注意到赫夫曼那身已经分辩不出颜色的将军制服、以及他那有着日耳曼民族特征的脸了。

      “我就是。”赫夫曼说。

      “请你跟我们走吧。”

      赫夫曼把苏联军官的话向大家翻译一遍,然后握住维克多的手,说:“再见了,维克多医生,见到拉丽特小姐,请代我向她问好。”

      “赫夫曼将军……”维克多的声音梗塞了,他没想到事情果真像赫夫曼预料的一样,盟军这么快就找到了赫夫曼,而且,马上就把他带走了。

      “请代我向金铃小姐问好,祝你们幸福……”赫夫曼说。

      “谢谢。请你多保重……”

      赫夫曼与维克多紧紧地拥抱着,他们知道,这也许是最后一次见面了。

      所有的苦力都被解放了,惟有这位德国将军又被苏军带走了,等待他的又是未知的命运。

      就在赫夫曼登上苏军吉普车的时候,拉丽特从远处急匆匆地跑过来。她满身尘土,脸上被划出了血印子,她一看赫夫曼被苏军带上了吉普车,顿时惊呆了。刚才,一听到战争结束的消息,她急忙跑来找赫夫曼和维克多,脑海里甚至还掠过一丝渺茫的幻想,幻想她与赫夫曼能有一个不错的结果……可现在,连一句告别的话都没说,赫夫曼就被苏军拉走了。她望着渐渐消失在瓦砾之间的苏军吉普车,她的心,再次被残酷的现实击碎了。。

      她觉得老天太残酷了。

      她哭泣着问维克多:“我们还能见到他吗?”

      维克多摇摇头,他无法回答她。赫夫曼的特殊身份决定着他特殊的命运——当初,赫夫曼的命运掌握在以希特勒为首的纳粹分子手里,现在,赫夫曼的命运又掌握在盟军手里了。

 

      数天的一个傍晚,饱经苦难的艾得利蒙小镇,终于迎来了五年来最激动的一天。

      全镇男女老少倾城出动,纷纷跑出来迎接自己的亲人。

      苏军的大卡车送来了全镇人的希望,除了二十几人死于集中营之外,其余二百多人全部被送回来了。

      街头,现出一幕幕催人泪下的场面——妻子扑向丈夫,父母扑向儿子,弟弟扑向姐姐……但是,孩子却怯生生地望着陌生的父母,迟迟不敢凑近他们……

      维克多和金铃,这对生死相恋的年轻人,终于紧紧地拥抱到一起了。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泪水贴着泪水,心灵紧贴着心灵,亲不够的泪脸,看不够的面容……

      街上一片哭声。

      有的是喜极而泣。有的却因没有寻到亲人而嚎哭。没有寻到亲人的人们,绝望地拍打着空空的车厢,哭喊着亲人的名字:“亲爱的米沙……你为什么不回来啊?这是为什么?”他们向着空空的车厢要着自己的亲人。

      苏军的卡车开走了,那些没有寻到亲人的老人和妇女,仍然望眼欲穿地追望着曾经给她们带来希望、最后又给她们带来莫大失望的卡车,悲痛欲绝地哭喊着。普拉西的疯妻子也凑过来,瞪着痴呆呆的眼睛问那些哭泣的女人:“看见我的维佳了吗?我给他留着炸薯条呢。”

      没有人理睬疯子,人们已经把她的悲伤淡忘了。再说,她们的痛苦并不比疯子小,疯子的神经是错乱的,并不觉得痛苦,而这些正常人的神经却是健全的,是知道痛苦的。

      维克多回到家里,当他满怀激情地喊了一声“妈妈”,却忽然看到了母亲的遗像……他没有落泪,而是站在母亲的遗像前,久久地凝视着老人慈祥的面孔,许久没说一句话。

      战争,给这座小镇带来的创伤实在太大了。家家都有亲人死去,不是死在德国法西斯的屠刀下,就是死在反法西斯的战斗中,再不就死在纳粹集中营里。

      这天晚间,维克多和金铃足足谈了一夜,彼此倾诉着离别后的怀念与痛苦,倾诉着二年多来的种种艰辛与磨难。维克多谈到赫夫曼在集中营里的种种遭遇……

      金铃哭了,觉得命运对这位德国将军太残酷了。人们都盼望到了战争结束,都迎来了希望,可是,赫夫曼却没有看到任何希望……

      “他会被处死吗?”金铃问维克多。

      维克多摇摇头,他无法回答她,就像无法回答拉丽特一样。

      金铃从维克多手里接过那首血迹斑斑、已经揉搓得不成样子的遗作,不禁泣不成声。她知道这首歌曲不是作曲家谱写出来的曲子,而是一位母亲用最后生命谱写出来的心声。它饱含着一位母亲对开赴前线的儿子那份深切的祝福——

      “孩子,你走了。你走向炮火纷飞的战场,请带着母亲的祝福,祝你平安归来!这是天下母亲永远的祝福,永远的期待……

      孩子,你归来了。你带着战争的伤痛与泪水,请接受母亲的祝福,祝世界天下太平!这是天下所有母亲永远的祝福,永远的期待……”

      在这战争结束后的宁静夜晚,在这迎来亲人的第一个幸福之夜,看着这样一件转辗了几个人之手的遗物,金铃越发百感交集,泪如泉涌。

      战争太残酷了,它毁掉的不仅是被侵略的国家,也毁掉了他们自己。

      在这场持续了五年八个月零七天、人类历史上最残酷、最广泛、最灭绝人性的战争中,共有61个国家参战;20亿人卷入战争;军民伤亡1亿多人;造成各种损失高达5万亿美元……

 

      战争终于结束了。

      艾得利蒙小镇又传来了悠扬的钟声,它又像战前一样,给人一种亘古不变的温馨与宁静。

      维克多和金铃两个命运多舛的年轻人,终于迎来了笑脸。两人着手准备结婚,然而,不幸却像影子一样追随着他们,一个更大的打击不约而至,一个意想不到的阴影又罩上了两个人的心头……

      1945721日,比利时国庆日这天,艾得利蒙镇举行隆重的纪念英灵、表彰英雄大会,会场就设在曾经目睹过无数次血腥事件的教堂门前广场上。场面十分壮观,全镇倾城出动,鼓乐、鲜花、彩旗、笑脸,汇集成一片欢乐的海洋。比利时政府特意派来两名官员参加大会,以表彰艾得利蒙镇在战争期间对比利时的贡献。

      大会由从集中营里放出来的哈里德镇长主持,镇长满含热泪,首先提议向那些在反抗德国法西斯的战斗中牺牲的英灵们,表示沉痛的哀悼。

      “我们要告诉英烈们,我们胜利了!你们在九泉之下可以瞑目了!让我们高呼,比利时万岁――”

      “比利时万岁——”全场挥舞起森林般的拳头,响起震天响的口号。

      镇长继续讲道:“尊敬的先生们,女士们,朋友们!

      今天,我们要向在战争中为比利时人民做出了卓越贡献的中国女子金铃小姐,表示崇高的敬意和真诚的感谢!”

      全场顿时响起了雷鸣般的、经久不息的掌声。

      “由于金铃小姐的努力,才使我们的许多亲人幸免遇难。比利时政府为了表彰这位伟大的中国女性,特授予她比利时最高的荣誉――国家勋章!为了我们永远记住这位伟大中国女子,我决定把眼前这条马路命名为金铃女士之路!”

      “哗――”全场沸腾了,人们挥洒着激动的泪水,用鲜花和掌声簇拥着他们的救命恩人向台上走来。

      一枚金光闪闪的比利时国家勋章,挂在了这位中国姑娘的脖子上。

      它,象征着多少被挽救的生命——

      它,象征着正义、勇敢与博爱——

      从此,金铃的名字响彻在比国三万多平方公里的土地上。金铃,这个响亮的中国名字永远刻在了比利时人民的心灵上。

      然而,当哈里德镇长宣读受表彰的英雄名单时,却发生了意想不到的情况。西蒙、兰伯、普拉西、拉丽特、豪特、艾德蒙等所有活着和死去的英雄,都受到了表彰,惟独没有维克多。

      眼看着一个个被念到名字的人走上台去,而这个游击队的创始人却像遭到冷落的新娘一样,默默地坐在台下期待着,直到最后尴尬地离去。

      “为什么没有维克多?”全镇的人都感到震惊和疑惑。

      但是,没人知道这是为什么?

      拉丽特和豪特他们愤愤不平,纷纷去找镇长。维克多却若无其事地苦笑笑,“没什么,能活过来就算捡条命了。比起睡在墓地里的西蒙和兰伯,我比他们幸运多了。看到我亲爱的人能荣获国家勋章,能上报纸、电台,我就非常高兴了。”

      可是,当维克多得知镇长说的话之后,他的脸一下子变得惨白,起身去找镇长。他可以不要表彰,可以不要什么狗屁荣誉,但他不能不要清白!他维克多从来没有出卖过任何人,更不会出卖兰伯,他要去问个明白,哪个混蛋在诬陷他?

      原来,镇长向上面报批的表彰名单里把维克多列为第一位,但有人却举报维克多出卖了警察局长兰伯,无奈,只好把他拿下来了。

      战争结束以后,整个比利时都在肃清比奸、叛徒。许多亲德分子都被处死了,连那些跟德国人睡过觉的女人都没能幸免,她们像过街的老鼠似的被拽到大街上,当场示众,不少女人因无脸见人而上吊自杀了。开旅馆的费尔伯格夫妇,因后期的态度有所转变,所以才幸免一死,关在监狱等待审判呢。

      看到心爱的人受到这种无端的伤害,金铃感到非常气愤,但是兰伯牺牲了,查无对证,没人能证明维克多是清白的,觉得这件事情很难办。

      金铃的判断丝毫没错,尽管全镇的人都为维克多打抱不平,根本不相信他会出卖兰伯,可是,正像哈里德镇长所说:“是的,我也为你感到不平,你为艾得利蒙镇做出了那么多贡献,理所当然应该受到嘉奖,可是,有人举报你服用了神经麻醉剂之后,出卖了兰伯,导致英方的谍报机关损失惨重,有人还扬言要追究你的罪行,被我当场拒绝了!”

      这天晚间,维克多和金铃坐在客厅里,两人手拉着手,整整坐了一夜。

      两人感慨着人生无情,世态残酷。本以为战争结束了,两人终于可以开始安静地生活了,可是,一个比死亡更惨酷、更可怕的阴影又笼罩着两个人的心。死亡可以解脱罪过,叛徒的阴影却像海丝特白兰的“红字”一样,永远刻在人们的心灵上。尽管维克多相信自己是清白的,他绝不会出卖兰伯,可是,谁能给他证明?他需要的是证明,人们需要的也是证明!但是,他上哪里能找到这个能证明自己清白的证人啊?

      这位在盖世太保的严刑拷打下,在神经麻醉剂的强大诱惑下,在敌人枪毙他的刑场上,都不曾低头,都不曾落下一滴泪的汉子,此刻,却被这莫须有的“叛徒罪名”击倒了。他仰靠在椅子上,泪水潸然而下。而他心爱的人,只能拉着他的手,哭泣着劝慰他:“亲爱的,别难过,也许有一天会弄清楚的……”

      维克多却痛苦地摇摇头,安德鲁和洛霍都死了,没有人能为他证明了。

      他甚至想到,他和她,一个是被授予国家勋章的英雄,一个却是被人们称为“叛徒”的败类,两个人的差距太大,太不相称了。

      “亲爱的,我觉得我不配和你结婚了。”天快亮时,维克多忽然冒出一句不着边际的话。

      “为什么?你为什么会说出这种话?”金铃感到震惊。

      “因为我不愿意玷辱你的名字……”

      “不!我根本不相信你会出卖兰伯!当初就不相信,现在就更不相信了!”

      金铃捧起维克多浓眉大眼、连死亡都不曾打败过的脸,盯着那双刚毅的蓝眼睛,用她富有磁力的语调,轻轻的,却能震撼他心灵的声音,亲切地说:“亲爱的,我所以爱你,是因为你是一个不可战胜的人。我记得,我们无论遇到怎样的艰难困苦,你总会说,没关系,有我呢。当我觉得我就要倒下去的时候,鼓励我活下去、战斗下去的,就是你……亲爱的,我相信我会看到原来那个幽默乐观、连德国法西斯都打不倒的男人……”

      无须再多说了,这几句话就足够了。

      维克多望着这位瘦小单薄、却有着钢铁般意志的中国姑娘,久久没说一句话,末了,他对她郑重地说:“放心好了,亲爱的,死亡都打不垮你的维克多,这点儿小误会当然就更打不垮了!否则,他就不配做你的丈夫了!去他妈的,什么他妈的狗屁叛徒?见鬼去吧!来吧,亲爱的,让我们为获得新生而拥抱吧!”

      于是,两个饱经苦难的年轻人,终于走出了莫须有的阴影,开始新的生活了。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