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最后的审判 (一)

      “7.20”事件之后,希特勒下令对纳粹内部进行了半年多的血腥清洗,对那些参与者进行毒刑拷打之后,由人民法庭草率地审判一下,然后就把他们挂在屠夫用的肉钩子上,让他们饱受折磨地死去。几名核心人物,冯.维茨勒本陆军元帅,霍普纳、施蒂夫、冯.哈斯等几位将军,以及那位施道芬堡中校,都在第一批审判中被肉钩子绞死了。半年之内,共处死了4980多人,希特勒下令,要把所有的参与者全部斩尽杀绝。

      19452月初的一天傍晚,终于轮到赫夫曼了。

      戴维和罗克少校一走进营房,赫夫曼就明白死期到了。今天早晨,集中营里又来了一名纳粹高官,所以,赫夫曼刚刚搬到大营房里住下来。

      “赫夫曼将军,得知你腿受伤,我们很想多照顾你一下,但是,主审大法官赖斯勒先生传来命令,请你明天必须到人民法庭去接受审判,希望你能理解。如果有什么遗嘱,你可以留下来,我想我会转达的。”罗克说。

      “谢谢。不需要了。”赫夫曼躺在大通铺上,淡淡地说。

      “赫夫曼将军,我想告诉你一个不幸的消息,隆美尔将军早在去年十月就自杀了。当然是按照元首的命令自杀的。我们很欣赏他的明智之举,既保全了家庭的荣誉,又保全了自身的尊严……好了,明天见!”

      这一天终于来了。赫夫曼躺在大铺上,梳理着乱糟糟的思绪,考虑着临走前需要处理的几件事情,他要见一下维克多,谢谢他和拉丽特对自己的关照。他们经常偷偷给他送来一点吃的。这不仅维持着他残烛般的生命,更是他存活下来的惟一一点感情寄托,觉得世界上还有善良存在,人类并非都像纳粹那样灭绝人性的兽类。

      赫夫曼从内衣兜里掏出两张已经揉搓得不成样子的照片,他要最后看他们一眼。他发现,照片上的两个家庭仅剩下他和金铃了,而他,明天就将被送上绞刑架了。他不禁感慨万端,两个好端端的家,七八口人,生活在两个不同的国度里,却是毁于同一场战争……

      在这走向死亡的前夜,赫夫曼懊悔自己醒悟得太晚了,否则,他宁可死,也不会成为希特勒这帮纳粹帮凶的。

      但是,岁月不能倒流。

      “对不起,亲爱的,我没有完成你托付给我的遗愿……”赫夫曼望着照片,默默地向妻子道歉,“不过,我们一家三口很快就会在天堂里见面了。亲爱的,等着我……”

      夜幕降临了,屋子里一片昏暗,随着一阵嘈杂的脚步声,一百多个叫花子般的苦力,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走进屋来,一看赫夫曼躺在他们的铺位上,顿时冲他发起火来。“该死的德国佬,你跑这来干什么?滚远点儿,别他妈来侵占我的地盘!”一个小伙子猛地压在赫夫曼的伤腿上,疼得赫夫曼“啊呀”一声惨叫,“啊!疼死我了!”

      “你他妈也知道疼?睁开你的狗眼看看!”小伙子猛地扯开自己的胸襟,露出胸膛上一道道结痂的伤疤。

      一看小伙子亮出伤疤,这些来自法国、比利时、荷兰等不同国家的苦力,纷纷扯开衣襟,亮出一块块结痂与没结痂的伤疤。“畜生,你睁开狗眼看看!”

      “对不起,实在对不起……”面对一张张愤怒的面孔,赫夫曼只好连声道歉。

      “一句对不起管屁用?我要你向我们下跪谢罪!”小伙子喊道。

      “对,你要向我们下跪谢罪!”众人齐声喊道。

      “向你们谢罪的不应该是我……”赫夫曼沉郁地说。

      “那应该是谁?”

      “阿道夫.希特勒!”赫夫曼沉沉地说道,“我知道你们恨我,我知道我是一个悲剧人物……”

      “我们都他妈是悲剧人物!”

      “可你们毕竟有自己的祖国,有同情你们的亲人……可我什么都没有,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没有家,只有别人对我的恨……”

      “你他妈不要装出可怜兮兮的样子为自己开脱罪责!这是你们德国人自作自受!打他!打死他!”

      苦力们的情绪被煽动起来了。他们把所遭受的摧残、饥饿、妻离子散,家破人亡,一切一切,全部向这位德国将军牵怒过来。赫夫曼转眼就被打得鼻青脸肿、口鼻出血了。后来,维克多进来了才厉声制止大家,“听着,今后谁也不许再找赫夫曼将军的麻烦!谁再找他麻烦,可别怪我不客气!”维克多是医生,大家经常有求于他,他的话很有威慑力。

      这时,赫夫曼却说了一句,“已经不需要了。”

      “为什么?”维克多顿时一惊,“是不是通知你去受审了?”

      “是的。”赫夫曼点了点头。

      “什么时候?”

      “明天。”

      “也许不像你想象的那么糟。” 维克多急忙安慰赫夫曼。

      “不,即使希特勒不处死我,盟军打过来也不会放过我的。”赫夫曼说。

      面对生离死别,两位特殊的朋友却有着人类相通的感情。两人默默无语,紧紧地握着对方瘦骨嶙峋的手,默默地传送着内心难以名状的感伤。

      赫夫曼将那首遗作送给了维克多,他说:“如果可能,请你把这首遗作送给金铃。我不希望这首歌跟我走进地狱,它应该留在人间,留给千千万万个母亲。要让人们知道,战争不仅给被侵略的国家带来了灾难,也给侵略者同样带来了灾难,甚至是更加残酷的灾难!告诉你的这些朋友,一定好好地活下去,战争很快就要结束了。”

      在这死亡的前夜,这位叛逆的德国将军道出了对这场战争的深刻认识。

      这天晚上,维克多同赫夫曼躺在一张床上,两人足足谈了一夜。

      第二天早晨,维克多与赫夫曼告别时,两人眼里都噙满了泪水。

      这天上午,在厨房里干活的拉丽特,一直魂不守舍望着窗外。她从维克多那里得知赫夫曼要被押上军事法庭的消息,竟不由自主地哭起来。一起干活的两个女人问她怎么了?她无法回答她们,她自己也说不清。

      按理讲,在这地狱般的集中营里,人的感情早已被死亡和苦难磨砺得迟钝了,麻木了,已经没有什么感情可言了。拉丽特很久都不会哭了,可今天,一听到赫夫曼要被送上绞刑架了,她却伤心地哭起来。她在心里不停地咒骂自己:混蛋,你为什么要哭?他是罪恶累累的纳粹将军,罪该应得,你为什么要为他落泪?

      但是,泪水并不听从理智的呼唤。

      当拉丽特看到赫夫曼拄着棍子,被党卫军押上吉普车的刹那,她心里好像被什么东西撕裂了一般疼痛,泪水泉涌般地流出来……

      这位三十三岁的姑娘早在那次刺杀未遂、被赫夫曼释放回来之后,她对这位德国将军就产生了好感,后来,又看到他多次赦免反战人士死刑,再后来,得知他参加反希特勒组织,被关进了集中营……她对他的人格竟肃然起敬了。她那颗高傲的、从来没有被男人占领过的心,第一次被这个生死未卜、憔悴不堪的德国将军占领了。

      爱情,常常是不分场合和时间的。

      拉丽特是一个疾恶如仇、敢爱敢恨的人。

      开始,她在心里极力否定这份不该发生的感情,一再咒骂自己是认贼作父、敌友不分的混蛋!可是,无论她怎样诋毁自己,压抑自己,那份不该发生的爱情却像当年要刺杀赫夫曼时一样,强烈地占据着她的心,任何力量都无法阻挡它,也无法改变它。于是,她冒着掉脑袋的危险,一次次地给赫夫曼送去吃的……可是,就在她悄悄地品尝着这尽管苦涩、但毕竟是第一次的爱情果子,却看到她的意中人被押上了囚车,送去受绞刑了,她的心真像被撕碎了一般……

      三十多岁了,她第一次产生的美好情感,竟被残酷的现实辗得粉碎,连一点儿机会都没给她留下,她觉得上帝太残酷了。

      然而,将近中午时,拉丽特却忽然看到赫夫曼又被押回来了。

      “啊,上帝……”她惊喜得大叫起来,心中的痛苦顿时化作一种难以名状的兴奋。她急忙从窗子里跳出来,跑进赫夫曼的营房,她真想一头扑到赫夫曼的怀抱里,抱住他大哭一通。可是,一见到赫夫曼,一种本能的矜持与距离,使她又用冷漠严实实地包裹起内心的那份炽烈……

      “为什么把你又送回来了?”拉丽特站在门口,冷冷地问道。

      “啊,今天早晨,美国飞机把法庭炸了,把主审‘7.20’案件的法庭庭长法赖斯勒法官给炸死了,卷宗全部炸光,所以……”
      “那他们就不会审判你了?”拉丽特又问道。

      “不知道……”

      “我很高兴看到你回来。”话虽然是热的,语调却像冰一样寒冷。

      赫夫曼忘不了那把藏在鲜花里的匕首,不知她说的是嘲讽还是奚落?因为在这处处充满嘲讽、奚落、憎恨的集中营里,他已经不相信人之间的同情与善良了。

      “我不希望你被德国人处死……”拉丽特又说了一句。

      “拉丽特小姐,我并没有伤害过你……”赫夫曼以为她希望他被交到盟军手里呢。

      “你这个笨蛋,难道连我的话都听不懂吗?”拉丽特突然莫名其妙地发起火来,“听着,我不希望你被处死!尽管你罪大恶极,可你毕竟还是一个有人性的人!而且,你不止一次地帮助过我们!所以,我希望你能活下去!这回你听明白了吧?笨蛋!”

      赫夫曼被抢白得目瞪口呆,莫名其妙。他当然不会想到她会爱上他,谁会在这种时候爱上一个十恶不赦、生死未卜的德国将军呢?好一会儿他才嗫嚅道:“谢谢……”

      拉丽特却说了一句,“我不听你的狗屁谢谢!”扔给他几块马铃薯就跑了。

      后来,赫夫曼的审判,以及拉丽特心中那份不现实的爱情,很快就被接踵而来的盟军大轰炸给炸飞了。

      1945年春天,全世界敲响了法西斯灭亡的丧钟。

      416日,苏军怀着二千多万同胞死于德国法西斯铁蹄下的深仇大恨,调动6000多辆坦克、7500架飞机、250万大军,从奥得河对岸冲过来,以其排山倒海之势,雷霆万钧之力,向制造了无数罪恶、早已百孔千疮的纳粹老巢柏林,发起了毁灭性的进攻。

      面对苏军的强大攻势,面对全世界敲响的丧钟,纳粹德国宣传部长戈培尔,这个侏儒般的小儿麻痺症患者,却向柏林军民发出了最后的垂死动员令:

      “如果战争失败,那么日耳曼民族也将灭亡!因此,没有必要考虑维持这个民族最原始的基础问题!而到应该由德国人自己把这个基础毁灭的时候了!”

      戈培尔荒谬地要求全体德国人要为纳粹殉葬,为千古罪人希特勒殉葬。正因如此,苏军攻打柏林的巷战打得异常激烈,异常残酷,苏军战士的尸体堆满了大街小巷。

      十几天苦战之后,苏军终于逼近了柏林的威廉街和总理府……

      1945430日下午三点三十分,希特勒与他刚举行完婚礼的新妇爱娃一起,用子弹结束了他罪恶的一生。在此之前,希特勒下令:“把所有在押还没来得及审判的叛逆分子全部处死,一个不留!”他不允许这些叛逆者落到盟军手里。

      于是,死神再次逼近了赫夫曼。而且,这次无需任何审判形式……

      但是,罗克少校带着希特勒走进地狱前的命令,来到集中营,准备处决最后两名叛逆的将军时,却忽然飞来一颗炸弹……这样,赫夫曼再次捡了一条性命。

      一连数天,这个罪恶的策源地到处都充满了爆炸声、枪炮声、房倒屋塌声,随处可见血肉模糊的尸体及残胳膊断腿的呻吟者。集中营里,党卫军逼迫苦力仍在造枪炮、造子弹,用来供应日夜巷战的军民,谁逃跑就打死谁。憔悴不堪的苦力们在心惊肉跳的煎熬中,苦挨着战争结束前的最后时光。

      这天夜里,轰炸声异常激烈,房倒屋塌,天崩地裂,整个世界仿佛都在摇摇欲坠,好像要毁灭似的。第二天清晨,这座不知制造了多少罪恶的城市忽然沉寂下来,枪炮声突然停止了,整个柏林就像坟墓一样死寂。

      维克多和赫夫曼一帮人急忙从倒塌的营房里爬出来,听着这忽然沉寂下来的世界,不禁惊惑地面面相觑,不知道这是战争结束了,还是轰炸过后的暂短间歇?

      “战争结束了。”赫夫曼说出了第一句话。

      “真的?”维克多急忙叮问一句。

      是的,是结束了。

      194557日,纳粹德国向盟军签署了无条件投降书。

      58日午夜,欧洲的炮火终于停止了。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