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最后的审判 (三)

      数天后,在一个阳光大好的上午,金铃身穿洁白的婚纱,维克多身着笔挺的藏蓝色西装,两人手挽着手,兴致勃勃地向教堂走去。没有通知任何人,连拉丽特和豪特几位好友都没通知。 

      他们要向世人宣布:比利时的巾帼英雄跟她相爱的人结婚了,她丝毫没有因为他被诬陷而嫌弃他!然而,当他们一走进教堂,却被眼前的场面惊呆了。

      教堂里,掌声雷动,乐队齐鸣。早已等候在此的人们,纷纷向他们投来鲜花和掌声……当年的游击队员还为他们准备了一件特殊的礼物——一对男女亲吻的木雕,木雕下面刻着全体游击队员的名字……

      没有比这份礼物更珍贵的了。它胜过了多少千言万语,胜过了多少美好的祝福——因为它是对维克多最大的首肯与承认。

      维克多满含激动的泪水,紧紧地拥抱着当年的战友……

      从此,这对命运多舛的年轻人,虽然背着莫须有的“罪名”,但终于开始了他们新的生活。

      战后的日子仍然十分艰难。人们抓紧时间修补着战争给心灵及家庭带来的创伤。

      豪特的大铁锤又“叮叮当当”地响了起来,只是没有了老豪特那种默契的配合,听起来多少有些单调。几家养奶牛的牛圈里,又传出了牛犊的“哞哞”叫声,听起来十分亲切。一些被军火库强占的住户,都陆续回到了阔别已久的家园。艾德蒙依然像从前一样,骑着永远挂着鸽笼子的自行车,吹着口哨,到处传递着信件。拉丽特的酒店又开始营业了,只是不如从前红火了。加里在集中营里被打折了一条腿,成了残疾,整天发脾气,变得异常暴躁。拉丽特也变得不如从前开朗热情了,经常郁郁寡欢,一个人呆坐在餐厅里闷头抽烟。

      维克多又开始了诊所工作。金铃准备着手报考鲁汶大学化学系的博士……

      小镇又开始走回过去,走回过去纯朴而宁静的生活。许多家的屋顶上又传来了鸽子的“咕咕”叫声。只是偶尔会听到疯女人玛格丽特颤抖的喊声:“维佳,快回来呀……妈妈给你留着炸薯条呢。”

      战争结束了,它留给人类的创伤却远远没有结束。这创伤是永远无法愈合的。

 

      19461016日凌晨一点十一分,全世界迎来了第二次世界大战开始以来,最为开心的时刻。在纽伦堡监狱死刑室的绞刑架上,陆续挂上了宾特洛甫、凯特尔、卡尔登勃鲁纳、罗森堡、弗朗克等十几个罪大恶极的脑袋。众所周知,纳粹元凶希特勒早在1945430日,就同他的爱娃变成了一堆焦炭。

      按理讲,被送上绞刑架的还应该有纳粹空军司令戈林、宣传部长戈培尔,以及仅次于希特勒的纳粹头号刽子手希姆莱,但是,这三员纳粹干将都选择了相同的自我结束生命的方式。戈培尔早在希特勒死后第二天,就毒死了六个孩子,让人开枪打死他和妻子,结束了一家八口的生命。这个希特勒的疯狂崇拜者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我不能生活在没有希特勒元首的国家里!希姆莱是在1945523日,化妆逃跑途中被盟军逮捕后,咬碎了事先藏好的氰化钾胶襄、一命呜呼的。戈林是在临上绞刑架的前两个小时,吞下了偷偷带进监狱的毒药。

      不久,赫夫曼就被押回了布鲁塞尔。此前,他曾在意大利的卡坡里、英国的比康斯弗尔、德国的维斯巴顿、纽伦堡等许多监狱关押过,这次,又被关进了布鲁塞尔监狱。

      赫夫曼一押回布鲁塞尔,刚刚恢复了平静的比利时顿时又掀起一场轩然大波。首先波及的又是艾得利蒙小镇,而且又是金铃和维克多。这对年轻人再一次面临着公平与正义的考验。

      “赫夫曼被押回布鲁塞尔等着上绞刑架了!”

      这消息像风一样,立刻传遍布了鲁鲁塞尔,传到了艾得利蒙小镇。

      拉丽特像疯了似的跑到维克多家,抱住金铃就大哭起来:“赫夫曼要被绞死了!上帝,这太不公平了!我不能眼看着他被活活绞死,我们一定要救救他!呜呜……”

      三十几岁的拉丽特,第一次爱上了一个不能相爱的人,内心十分痛苦。从集中营回来以后,她常常为赫夫曼牵肠挂肚得彻夜不眠。但是,随着时间的流逝,她觉得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他了,心也就死了。可现在,赫夫曼突然又冒了出来,而且传闻要绞死他,这使她藏在心灵深处的痛苦与爱恋,顿时又像沉积已久的岩浆一样,一下子又喷发出来了。

      “我爱他,我非常爱他!我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他了,没想到他又回来了!您不知我有多么痛苦……”拉丽特向着好友坦率地哭诉道,“金铃,您不会笑话我吧?”

      “不,我很高兴您能爱上赫夫曼将军。”金铃说,“您完全有权利爱他!”

      “亲爱的,谢谢您能理解我……”拉丽特紧紧地拥抱着金铃。

      维克多他们三人认真地分析当前的形势,看赫夫曼能不能被判处绞死?他们分析,德国派驻荷兰的纳粹头子英夸尔被绞死了,赫夫曼虽然没有英夸尔那么残暴,但他毕竟是比利时和法国北部两个国家的军政总督,纳粹在这里所干的滔天罪行,他是逃脱不了罪责的。现在,人们对德国法西斯的仇恨已经达到了难以复加的程度。押送赫夫曼的囚车一进布鲁塞尔,就被愤怒的群众围住了,人们追赶着囚车,用砖头瓦块拼命砸着囚车窗子。如果不是警察拼力抵挡,赫夫曼当场就会被群众活活打死的。人们把在战争中所遭受的种种苦难,把痛失亲人的所有仇恨,全部集中到这位德国将军头上了,人们并不了解这位将军为比利时抵抗力量所做出的努力。

      三个人决定,以金铃的名义举行一次新闻发布会,把赫夫曼在战争期间对他们的帮助公布于众,让社会了解赫夫曼在整个战争期间的表现,而且要起草一封信,请那些被赦免死刑的人联合签名,力求挽救赫夫曼的生命!

      人世沧桑,风云多变。十年河东,十年河西。

      当年,金铃出头去游说赫夫曼,请求他赦免反战人士的死刑;今天,金铃他们又反过来营救这位德国将军了。

      三个人来到圣极乐监狱,想见一见赫夫曼,却遭到了监狱长的断然拒绝。

      “赫夫曼是头号战犯,任何人都不许见,除非他的律师!但是,赫夫曼已经拒绝请律师为他辩护了!”

      “为什么要拒绝?”金铃和拉丽特都大吃一惊。

      “小姐,我无法回答你们的问题,你们应该问赫夫曼才对!”监狱长说。

      从监狱里出来,金铃立刻跑到比国最有影响的比利时通讯社,要求举行新闻发布会。这一举动顿时在新闻界引起一场轩然大波。举国上下都在追查叛徒和比奸,金铃却要公开为头号战犯的“罪行”辩解,人们怀疑她神经是不是出了问题?前不久,记者们连篇累牍地报导过这位中国的巾帼英雄,高度赞扬她在战争期间为比利时人民所做出的巨大贡献,现在,她却跑来要为纳粹将军“说情”,要为他的“罪行”辩解,岂不是太令人感到遗憾和震惊了吗?

      记者们趋之若骛,挤满了通讯社的会议大厅,都想一睹这位名闻遐迩的中国女子的风采,来看看她如何为纳粹将军的罪行辩解?

      金铃此举的勇气,绝不亚于当年去游说赫夫曼赦免反战人员的死刑。面对众多记者,面对一双双嗔疑的目光,金铃却侃侃而谈。

      “我是一个中国人,在战争期间,曾经做过一些有利于比利时人民的事情,因此受到了比利时国家的嘉奖,受到比利时人民的爱戴。但我必须承认,这是赫夫曼将军帮助的结果!如果没有他的鼎力相助,我一个柔弱的中国女子是无能为力的。现在,赫夫曼将军要受到法庭的审判,这使我的良心深感不安。我不能不站出来为他说句公道话,虽然他是比利时的头号战犯,对比利时人民犯下了许多罪行,但是,我要告诉大家一个不容忽视的事实,由于赫夫曼将军的努力,才使许多抵抗战士的生命挽救下来!正是由于他的努力,比利时才没有发生像荷兰和波兰那样的大屠杀……”

      “金铃小姐,”金铃的话却被伶牙俐齿的记者们打断了,“请问,现在比利时都在惩处亲德内奸,您就不怕有人说您是亲德分子吗?”

      “丝毫不怕!我相信大家会面对事实说话!”

      “请问,赫夫曼是纳粹德国派驻比利时的最高长官,德国法西斯在比利时所犯下的滔天罪行,他能逃脱了罪责吗?”

      “我并没有为他的罪行辩护,我只希望比利时人民能够公平地对待他,法庭能够公正地判决他!”

      “金铃小姐,您不怕您的讲话见报之后,会损害您在比利时人民心目中的形象吗?”

      “先生,我的形象并不重要,我只是一个普通的中国人,重要的是一个人能得到公正的审判,哪管他是一个罪人。这才是最重要的!”

      第二天,各大报纸纷纷被抢夺一空。

      有人大骂金铃是亲德分子,是“比奸”。一时,金铃再次成为比国上下所关注的焦点人物。

      这边,联合签名的事进展得并不顺利。各人看法不一,有的同意,有的坚决不同意。豪特把签名信撕得粉碎,扔到路边的排水沟里。

      “混蛋!难道你忘了你的狗命是怎么得来的了?”维克多骂豪特。

      豪特愤怒地回击道:“可我更忘不了我的父亲,更忘不了那些死难的同胞!这一切都是赫夫曼那帮畜生一手造成的!我凭什么要感谢一个法西斯的头子?要拯救他一文不值的狗命?”

      “可你应该面对事实说话,他毕竟……”

      “什么事实?我差点儿被送上绞刑架,我老婆也差点儿被处死,比利时有十几万同胞被抓进集中营,上万人被处死,多少个家庭被搞得妻离子散,这难道不是事实吗?你看她……”豪特一指正蹒跚走来的玛格丽特,“她儿子,她丈夫,都死在德国鬼子的屠刀下了!她这个疯子却留了下来,这难道不是事实吗?”

      是的,这全是事实。

      但是,赫夫曼冒着被希特勒撤职杀头的危险,多次赦免抵抗分子,这也是事实。

      不仅如此,那些失去亲人的家庭,听说他们要联合签名为赫夫曼说情,立刻强烈反对,声称谁敢为赫夫曼求情,他们就联名到法庭上去抗议。拉丽特和加里为此事也大吵起来。加里骂拉丽特是认贼作父,被拉丽特狠狠地扇了一个耳光。

      然而,当金铃一出现在争论不休的众人面前,大家立刻噤了声。在这位中国女子面前,无论是火气十足的豪特,还是性格暴躁的加里,都乖乖地低下头去。因为金铃给了他们第二次生命,所以,她有这份威望和震慑力。

      “我知道你们都很感激我,可我只不过是一个流落到此的中国留学生。如果没有赫夫曼将军的帮助,你们想想,那会是怎样一个结果?现在,赫夫曼要被送上法庭受审了,出于起码的良心,我们不应该为他做点什么,为他说句公道话吗?”金铃的声音不高,脸上仍然挂着那种谦和的微笑。可是,她的话语却句句敲在人们的心坎上,让人们难以拒绝。

      于是,铁匠出身的游击队长,第一个拿起笔来,在重新起草的联名信上签上了自己的名字。紧接着,许多被营救过的人都纷纷拿起笔来,在联名信上签上名字……

      这天傍晚,一些人正在维克多家里签名,忽然来了两个军事审判委员会的人。维克多和金铃不禁一阵紧张,以为是联合签名的事捅出麻烦了。

      来人却说:“金铃女士,您是赫夫曼将军的朋友,所以特意来麻烦您,想请您帮帮忙……”

     “请我帮什么忙?”金铃急忙问道。

      “赫夫曼被押到布鲁塞尔监狱以来,情绪极其低落,从前天开始绝食,拒绝接受审判。所以,我们想请您出头劝劝他。”

      于是,金铃立刻跟他们来到布鲁塞尔监狱。

      监狱仍然同当年一样,没有任何变化,阴森森的走廊,幽暗的灯光,令人毛骨悚然的铁栅栏。但是,被关押的人却变了,不再是反战人士和无辜的群众,而是一些德国战犯。梅格尔那帮盖世太保官员都被关在这里。赫夫曼被关押在最里面、也就是兰伯和西拉里曾住过的死囚里。

      金铃看到一个身穿肮脏的德国将军制服,白发苍苍、憔悴、苍老,如同乞丐一般的男人,闭着双眼,一动不动躺在地铺上,她无论如何不敢相信这就是当年那个威风凛凛、长着一副宽大额头的德国将军……看到昔日的好友落魄到这种地步,一股难以名状的酸楚袭上金铃的心头,泪水顿时打湿了她的眼帘。

      “赫夫曼将军……”

      听到这熟悉的叫声,赫夫曼顿时一怔,忙睁开浑浊的眼睛,用惊喜而又无神的目光望着金铃,有气无力地问道:“你怎么跑来了?”他强支撑着身子想坐起来,但因身体极度虚弱,起了几下都没坐起来,金铃急忙把他搀扶起来。

      两位好友在这种时候见面,自然是感慨多多。一个是比国上下人人皆知的巾帼英雄,一个却是等待受审的头号战犯――

      “赫夫曼将军,我一直想来看望您,可是……”金铃拉着赫夫曼的手泣不成声。

      “不,你的洋叔叔已经不值得你看了……你瞧,这就是当年关押你们反战人士的囚室,现在轮到我了。”赫夫曼凄苦地笑了笑,脸上浮现出一种无可奈何的苍凉。他看到金铃能在他人生最落魄、最末路的时候跑到监狱里来看望他,这使他万念俱灰的心灵感到一丝慰藉。

      金铃告诉赫夫曼,她为他召开了记者招待会,而且,大家联名写信帮他呼吁,要求公正地审判他,她问赫夫曼:“您还记得拉丽特吧?”

      赫夫曼当然不会忘记这位令他敬佩、在集中营里给了他许多帮助的比利时姑娘……

      “拉丽特让我告诉您,她非常爱您,让您一定要好好地活下去!她说您判多少年她都要等您!她让我给您捎来了一封信……”

      但是,拉丽特火一样的热情却遭到了淡淡的冷遇。“请代我谢谢这位善良的姑娘,一切都是不可能了。”赫夫曼知道,他的人生已经到了尽头。

      “不,赫夫曼将军,您不应该这么说……”

      “金铃,我非常感激你来看望我……”

      “赫夫曼将军,您应该面对现实,接受审判,我相信法庭会公正对待您的……”

      “不,我已经不需要审判了,”赫夫曼再次打断了她,“对我的审判不是今天,而是早在几年前就开始了。审判我的不是别人,而是我自己的良心。我的良心很早就开始审判自己了,审判我良心不是别人,恰恰是你金铃……”

      “怎么会是我?”金铃大为惊惑。

      “是的,你每次的到来,无形中都在审判我,还有我的妻子、我的儿子,他们都在审判我……”赫夫曼的声调深沉,语气悲怆而绝望,“我现在成了德意志的叛徒,比利时的罪人。我已经看不到任何希望了。我曾引以自豪的德意志,曾引以自豪的大日耳曼民族,全完了,全成了千古罪人,成了人类的公敌……我的国家成了百孔千疮的废墟,我的民族被送上了历史的审判台……我这个德意志的将军,死与不死,存在与不存在,还有什么价值?我现在一无所有,没有亲人,没有财产,没有自由……我这个死亡之躯,已经不需要任何人的审判了。我现在惟一希望的就是尽快解脱自己。我早已经厌恶这个世界了,包括厌恶我自己……用你们中国的那句话说,哀,莫过于心死。我的心早就死了。”

      是的,他的心的确死了,无论金铃怎样苦口婆心地劝他,他都无动于衷了。最后,金铃只好哭泣着与他告别了。

      但是,几分钟后,金铃又披头散发、狼狈不堪地跑了回来。

      “你怎么了?怎么突然变成了这个样子?”赫夫曼大吃一惊。

      “这都是因为您!呜呜……都是因为您!”金铃哭泣着冲赫夫曼发起火来。

      刚才,金铃一出监狱大门,就被门口抗议的群众给围住了。人们认出她就是在报纸上为赫夫曼开脱罪责的中国女人,顿时义愤填膺,骂她是亲德分子,为纳粹战犯开脱罪责,骂她被赫夫曼收买了!几个女人气得上来抓她,侮辱她……如果不是军事委员会的人上前制止,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呢?金铃所以跑回来,是要让赫夫曼看看金铃为他所受的委屈,以求唤起他对人生的留恋,能够接受法庭的审判。

      “赫夫曼将军,我一直认为您是一位令我敬佩的将军,尽管您干了许多罪恶的事,可我觉得一个人无法选择国家,更无法选择自己的命运!可现在,我发现您纯属是一个懦夫,用绝食来逃避现实!您不敢上法庭,不敢接受比利时人民对您的审判,不敢面对千百万被你们残酷镇压过的无辜群众!您太令我失望了!”说完,她转身向门外跑去,跑到门口,又回过头来冲着目瞪口呆的赫夫曼大声喊道,“要死您就死吧,金铃再也不会来看您了,更不会为您呼吁了!您已经不值得我为您劳神了!”说完,“呜呜”大哭着跑开了。

 

      审判是在布鲁塞尔大法院进行的。

      法院门前,挤满了抗议的群众。人们打着“强烈要求绞死赫夫曼为亲人报仇”的标语,高呼着“绞死赫夫曼,为亲人报仇!”的口号,强烈要求法官严惩赫夫曼等一帮战犯。

      此刻,全比利时都关注着这场审判,多少冤魂都徘徊在法院门前,等待着向纳粹战犯讨还血债呢。

      庄严、肃穆的法庭里,座无虚席,陪审席坐满了十几名陪审人员。资深的老法官约翰.戴维斯,穿着宽大的法服威严地坐在高高的法椅上……

      当赫夫曼、胡里昂、梅格尔等一批战犯在法警的押送下,从右边的小门出现在法庭里,群众顿时哗然,不顾法庭纪律,愤怒地喊起来:“你们还我儿子!你们这帮畜生还我的儿子!”“绞死他们,为亲人报仇!”

      “肃静!肃静!”法官连连敲击着法锤,法庭才肃静下来。

      赫夫曼仍然穿着那身破旧的将军装,只是洗干净了,人显得极其苍老,宽大的前额显得格外突出,一双无光的眼睛就像躲进幽谷中的两眼枯井,幽深而空洞。他硬挺着虚弱的将军身板,心如死灰般地站在被告席上。

      赫夫曼所以停止绝食来接受审判,一是看在金铃为他受了那么多委屈的情面上,更重要的是,他得知戈林和希姆莱都是服毒自杀的,他最讨厌这两个家伙,所以,他不想步他们的后尘,不想让后人把他划入希姆莱和戈林的行列,因此决定出庭受审,至于是死是活,他已经无所谓了。

      金铃、维克多和拉丽特坐在旁听席的前排,很希望赫夫曼能瞅瞅他们,与他们交流一下目光,也好给他一点儿安慰。但是,赫夫曼的目光始终没有投过来。

      公诉人对赫夫曼的起诉书很长,足足念了一天。

      公诉人列举了赫夫曼在纳粹德国入侵比利以来对比利时人民所犯下的诸多罪行:上万名反战志士被杀害;十几万人被强迫到柏林去干苦力;大批物资被掠走……一项一项列举得十分详细。

      审判一连持续了三天。

      第三天上午,证人出庭作证。开始出庭作证的都是证明赫夫曼罪行的,证人们拿出亲人的血衣,捧着亲人的遗书,声泪俱下地控诉着德国法西斯在比利时所干下的滔天罪行……

      但是,当金铃出现在法庭里,全场顿时变得鸦雀无声。人们知道,她不是来证明赫夫曼的罪行,而是来为他“开脱”罪责的,认为她是在为虎作伥,是法西斯的帮凶!

      此刻,没有人再记起她的功绩,仇恨早已淹没了一切。

      对于金铃来说,此次出庭,绝不亚于冒着掉脑袋的危险去游说赫夫曼赦免死刑人员。她从一双双冷漠而鄙视的目光中,早已领略到了人们对她的愤怒,但是,就像当年一样,她本着一颗善良而正直的心,平静地向证人席走去。她不在乎大家对自己有什么看法,她只希望法庭能公正地审判赫夫曼。她不希望自己生活在荣誉之中,而为她付出巨大代价的德国将军却生活在阴影里。她要以证人的身份向法庭证明,当年赫夫曼冒着掉脑袋的危险,为她、以及许多反战人士所做出的一切!

      这个看上去瘦小文弱的中国女性,再次显示出她超凡的勇敢与刚毅。在众目睽睽之下,公开走上证人席为战犯“开脱”罪行,自从各国开始审判战犯以来,除了律师,金铃是第一人。

      中国女子的勇气与胆识,再次震撼了比国上下。

      金铃仍然穿着五年前的宝石蓝短呢大衣,披着维克多母亲送给她的驼色披肩,仍然梳着短发,化着淡妆……她瘦小的身子在高高的法案前显得十分渺小,但是,她那具有磁力的声音,却惊撼了法庭内外——

      “各位法官,各位陪审团先生!

      我是一名中国人。大家知道,在战争期间,我曾经营救过许多比利时的抵抗战士。今天,在这庄严的法庭上,我要提请法官证实一个现实,那就是,我所以能救下那些抵抗战士,是由于赫夫曼将军全力帮助的结果。否则,我一个普通的中国女子是无能为力的……”

      “不!”旁听席突然有人大声打断了她,“现在是对法西斯分子进行审判,不是在为他歌功颂德!”

      “强烈抗议证人为赫夫曼罪行辩解!”法庭顿时骚动起来,纷纷抗议。

      “肃静!肃静!”法官用力敲击着法锤,这才使法庭重新安静下来。

      金铃继续讲道:“法官先生,我不是在为赫夫曼的罪行辩护,而是在陈述事实!我非常理解大家的心情,在这场灭绝人性的战争中,我们失去的太多太多。我本人也是这场战争的受害者,我的婆婆被德国人打死了,我的丈夫也是死里逃生……可是,我们不能把对德国法西斯的所有仇恨,都转嫁到这位德国将军头上,这是不公平的!因为他冒着撤职、掉脑袋的危险,多次要求柏林赦免抵抗者的死刑,仅我本人就请求他赦免过九十八人,最后一次,我请求他释放一百二十二名人质,他的处境十分危险,当时,盖世太保头子安德鲁派人来暗杀他,游击队员豪特当场打死了暗杀者……”

      然而,金铃的证词却受到了公诉人和陪审团的一再质问。一时,她竟成了法庭上的“被告”。

      “请问证人,你跟赫夫曼是什么关系?他为什么一次次地帮助你?”

      “朋友关系!”

      “仅是朋友关系吗?”

      这显然是有损于人格的质问,金铃的脸上顿时泛起愤怒的红晕。“法官先生,这问题与本案有关吗?”

      “这问题与本案无关,证人可以拒绝回答!”法官回答道。

      陪审团又质问金铃:“我想提醒证人,您是比利时政府授予国家勋章的巾帼英雄,举国上下无不为有您这样一位中国朋友而感到骄傲!可现在,您在为一个罪大恶极的战犯辩护,您不觉得您做错了什么,甚至对比国人民犯下不可饶恕的罪过吗?”

      “不,恰恰相反!”金铃对着这位出口不训的陪审员,大声回答道,“这位先生,我也想提醒您,我所以被比利时政府授予国家勋章,那是因为赫夫曼将军帮助的结果,我希望您能证实这个现实!我不但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而且还为自己感到骄傲,因为就像当年为营救反战志士一样,我在为一个德国将军主持着正义!尽管他是战犯,可他理应得到公正的审判!我不是在为他的罪行辩护,而是希望法庭能公平、公正地对待他!这就是我出庭作证的目的!”

      虽然,赫夫曼对金铃的人格一再刮目相看,但今天,在这全比利时都在审判他的法庭上,在这万夫痛指他罪行的法庭上,一个柔弱的中国女子却不惧任何嘲讽与谴责,勇敢地站在证人席上,来为他主持公道,这使他感到了深深地震撼。他那颗冰冷的心开始渐渐地升温,冰冷的血液开始缓缓地流动起来。但此刻,他实在不忍心看着金铃为自己在这里遭受众人的质问、甚至是责难了。

      “法官大人,我请求你们不要再难为这位金铃小姐了!我宁可被绞死,也不希望看到你们这样难为一位善良的中国姑娘了!”赫夫曼不顾法庭纪律,愤怒地喊起来。

      “请被告注意!你现在没有陈述的权利!”法官厉声提醒赫夫曼。

      维克多和拉丽特都坐不住了,不忍心看着金铃受到这般无端的谴责,纷纷要求出庭作证。

      “法官大人,我要求出庭作证!”拉丽丽站起来,大声说,“金铃小姐讲的完全是事实!我们这些人就是当时要被枪毙的人质!”她一指坐在旁听席上的艾德蒙他们,一帮人立刻从旁听席上站了起来……

      最后一个出庭作证的是维克多,他说:“法官大人,我还提醒大家要证实一个现实:由于赫夫曼的努力,比利时才没有发生像荷兰、波兰等国家所发生的那种残酷杀戮事件!也正因为赫夫曼反对希特勒的暴行,所以,他同我们一起被关押在集中营里长达一年多。如果不是19452月盟军炸毁了柏林法庭,炸死了‘7.20’案件的主审法官,赫夫曼早已被纳粹送上绞刑架了!”

      这时,不知谁突然大喊一声:“不要听这个出卖了警察局长兰伯的叛徒胡说八道!”

      这句话简直像炸雷一般,把维克多一下子炸懵了。他盯着旁听席上一个留着大胡子的陌生男人,恨不得上前狠狠地揍他一顿。一年多来,维克多一直为这个莫须有的罪名折磨着,苦恼着。今天,竟然有人在法庭上公开骂他是叛徒。

      “不!我不是叛徒!”维克多真想在这审判战犯的法庭上为自己呐喊一声,“我没有出卖过任何人!你们要还我公正!”可是,他没有喊出声来,他知道,他的冤枉是永远无法伸辩的,因为他找不到原告,他不知道是谁在诬陷他?

      然而,维克多没有想到,他痛苦的呐喊却被另一名真正的被告听到了,而且引起了强烈的震惊——

          后来,当金铃把密密麻麻的签名信递到法官手里,又示意所有到庭的被营救人员纷纷站起来为赫夫曼作证时,早已心灰意冷、万念俱灰的德国将军,感触良深,绝没想到会有今天,绝没有想到在这审判他罪行的法庭上,竟然有这么多人还能记得他,还能出庭作证。于是,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激动之情,大喊一声:“不,我是罪人!我是一个罪孽深重的罪人――”

      这充满忏悔的喊声立刻使法庭安静下来,人们惊讶地望着这位昔日威风凛凛、现已憔悴不堪的德国将军,只见他老泪纵横,泣不成声,连声忏悔……

      “法官先生,我对比利时人民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行。今天,我以沉痛的心情向比利时政府和人民,表示真诚地道歉……”赫夫曼深深地弯下腰去,向法庭连连鞠了三躬,“我对自己所犯下的罪行追悔莫及,痛不欲生。我对比利时人民所做的那点努力,是微不足道的,它抵消不了我深重的罪孽。在此,我只恳求那些在战争中失去了亲人的朋友,向你们深深的忏悔,真诚地向你们道歉,对不起,请你们原谅……这场惨无人寰的战争,不仅给欧洲、给全世界人民带来了无法弥补的灾难,而且,也给我的国家和人民带来了毁灭性的灾难。我的许多亲人和朋友都死了,他们不是死在轰炸中,就是死在战场上,再不就惨死在希特勒的屠刀下。战争深深地教育了我,我后悔不已,可惜,一切都太晚了……我这个罪孽深重的人,宁愿一死,一谢天下!”

      说到这里,他沉默了。

      整个法庭变得鸦雀无声。

      人们知道,在其他国家审判纳粹战犯,很少有低头认罪的。在纽伦堡的国际法庭上,戈林那帮罪大恶极的纳粹战犯没有一个肯低头认罪。

      最后,赫夫曼又说:“法官先生,我要在这法庭上向大家澄清一个事实……”

      “什么事实?”法官急忙问道。

      所有的眼睛都疑惑地盯着赫夫曼,不知这位德国将军要澄清什么事实?

      “我要告诉你们,维克多先生没有出卖过任何人,我手里有安德鲁审讯他的全部笔录。这份笔录就藏在我原来住宅的夹壁墙里!”

      惊涛裂岸,云开雾散。

      维克多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本以为一辈子也洗不清的“叛徒”罪名,竟然在这审判战犯的法庭上得以昭雪了。他泪水纵横,一下子抱住脑袋,接着,他又抬起头感激地望着赫夫曼——当年不共戴天的敌人……

      最后,当听到法官宣布判处赫夫曼有期徒刑十二年时,金铃和维克多、拉丽特三人一下子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赫夫曼被关押在圣雷那德监狱,拉丽特和金铃经常去监狱里看望他,给他送些吃的、用的。赫夫曼仅在监狱里关押了一年,一年后,他被提前释放,带着拉丽特回到了德国莱茵河畔的一座小镇,两个苦苦相恋的人终于结为伉俪。一个是反战女英雄,一个是纳粹德国将军,两个饱受战争伤害的心灵,相互搀扶着,从此开始了他们默默无闻的生活。

      维克多和金铃也开始了他们的生活。金铃到鲁汶大学读完了化学博士,成为一名不错的化学家。维克多则在布鲁塞尔开了一家诊所,成为一名深受人们爱戴的医生。

      赫夫曼在写给金铃的信中这样写道:“金铃,你不仅挽救了许多抵抗者的生命,也拯救了我这位德国将军的灵魂。你高洁的心灵,无时不在净化着我这颗罪恶的灵魂!”

      后来,艾得利蒙小镇被比利时政府授予英雄城市。金铃和维克多成了人民爱戴的英雄。比利时国王夫妇亲自将他们签名的照片赠送给金铃,以示谢意。

      金铃生养了四个小维克多和小金铃,他们有的成了著名的医生,有的成了画家。

 

      至今,那场惨无人寰的战争已经结束五十七个年头了,人们永远不会忘记纳粹那段血腥的罪恶。但是,随着时光的流逝,半个多世纪的尘埃淹没了多少记忆,包括多少人的生命?本书中的几个重要人物维克多、赫夫曼和拉丽特等人,都已相继去世,惟有耄耋之年的金铃老妈妈仍然健在,而且,她像一颗璀璨的明珠,永远照耀着那段阴暗的历史。

      每当小镇上的人们悠闲地漫步在那条“金铃之路”上,每当那些被她营救过的父辈与儿孙们谈起那段血泪的往事,每当比利时人民谈起那段血腥的历史,人们自然就会想到她——这位被比利时人民称为比利时母亲的——伟大的中国女子金铃!

      她那中国女性高洁而善良的心灵,勇敢而正义的精神,永远震撼着西方世界!

      她那崇高的国际之爱,博大的人类之爱,就像一颗永不坠落的星座,永远镶嵌在欧洲那片天空上,闪烁着永不熄灭的灿烂之光!

      她,是比利时人民的伟大女儿,更是中国人民的伟大女儿;

      她,是比利时人民的骄傲,更是中国人民的骄傲!

      让我们永远记住这个真实的名字——伟大的钱秀玲老妈妈!

 

            2002122 完稿于北京金华园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