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着鬼蜮般的灯光,二十名群众被押到监狱外面枪毙人的墙根下,这面墙壁因溅了太多的人血,已经变成了黑紫色,墙壁下面凝结着厚厚的血痂,踩上去粘滞滞的。
死神在黑洞洞的枪口上冲着二十个无辜的生命狞笑着……
几个女人在哭。一位老妇忍受不了这种死亡的折磨,晕倒在地。惟独拉丽特表现出一种视死如归的坦然。这个刚烈的女人从刺杀赫夫曼那天起,就把生死看淡了。她一直在鼓励艾德蒙,怕他经不住死的考验,最后一刻出卖战友。
“艾德蒙,你是好样的。我真为你感到骄傲!”
“我们多么遗憾哪,盟军用不多久就要打过来了,可我们却等不到那一天了!我真不想死……我多么想活下去呀!我死了,妈妈和鸽子都没人管了!呜呜……”艾德蒙一直在哭。
“别难过,艾德蒙,会有人照顾他们的。”拉丽特极力安慰他。
“可我不想死……”
“我也不想死,所有的人都不想死。艾德蒙,你可真漂亮,我从来没发现你这么漂亮,瞧你那头卷发多漂亮?”
“漂亮有什么用?马上就要见上帝了。我连一个姑娘都没爱过,我难过死了……”
“别难过,天堂里同样有姑娘在等待着你!”
二十名无辜的群众被带到墙根下已经站好了,就在这时,却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胡里昂急匆匆地跑了过来,大声喊道:“请等一等!”
梅格尔顿时一愣,忙问:“胡里昂长官,您有什么事?”
“中尉先生,柏林来电,那里奇缺劳动力,命令我们把一百二十二名群众全部押送柏林!”
“对不起,胡里昂长官,我必须执行安德鲁长官的命令!”梅格尔说。
“这是总督的命令!”
“对不起,胡里昂长官,总督的命令对盖世太保无效!”梅格尔以为赫夫曼已经见上帝了,你别拿总督来吓唬我。这时,他却忽然听到赫夫曼的一声质问:“真的无效吗?”
梅格尔不禁大吃一惊,急忙向走来的赫夫曼敬礼,“对不起,阁下,您怎么……”
“我还活着,而且很健康!请问你叫什么名字?”赫夫曼怒声道。
“报告总督,中尉梅格尔!”
“中尉先生,你大概不希望违抗命令而被解职吧?”赫夫曼厉声道。
“阁下,请原谅我的无礼。”
“我可以原谅你第一次,但绝不原谅第二次!立刻把一百二十人全部押上汽车,送往柏林!”
“报告总督阁下,不执行安德鲁长官的命令,我会受到处罚!”梅格尔说。
“难道你就不怕我处罚你吗?我说了,只原谅你一次,绝不原谅第二次!”赫夫曼说。
梅格尔犹豫一下,只好转身走了。
二十个人都惊诧不已地看着这一幕。拉丽特尤其感到震惊,她盯着那张冷峻得令人发憷、一心想要杀死的脸,不禁感到一种震撼……
这场刺杀未遂事件把赫夫曼给彻底惊醒了。他决定把一百二十名群众全部押上汽车立刻送往柏林。如果他们能在路上逃脱了,他既没了放人的干系,又帮助了这些无辜百姓。
但是,押人的汽车刚开出布鲁塞尔不久,梅格尔就骑着摩托带人追上来了,命令司机立刻掉头去布鲁塞尔火车站,说是希姆莱将军的命令。
于是,一百二十人随同另一批群众,当天晚上就被押上了开往柏林的闷罐车。车里人太多,拥挤不堪,没水,没厕所。人们就像猪一样关在肮脏不堪、臭气熏人的车厢里。许多人不堪忍受这种非人的折磨,半夜就晕倒了。第二早晨,发现一名中年妇女死在了车厢里。
当天晚间,赫夫曼接到柏林总部打来的电话,让他立刻飞往希特勒的“狼穴”去见希特勒。
希特勒的“狼穴”位于东普鲁士一处阴暗、潮湿、林木茂密的森林里。第二天上午,赫夫曼乘飞机在腊斯登堡机场降落,乘车来到这座森严壁垒的大本营。这里不仅设有里外三层的布雷阵和地堡群,周围安着一圈带刺电网,而且有党卫队日夜不停地巡逻。
经过几道岗哨检查,赫夫曼走进了地下避弹会议室,发现希特勒的几位心腹都在。其中有希姆莱,长得如同侏儒、又黑又瘦、拎着小儿麻痹腿的宣传部长戈培尔,还有那位声称让英国人跪下来舔德国人靴子的空军元帅戈林等一帮高级官员,都已落座在橡木桌前。
赫夫曼一进来就发现,会议室里气氛紧张,高官们都用一种奇怪的目光看着他,坐在首席位置上的希特勒,更像恶魔般地盯着他。赫夫曼忽然觉得,也许自己许出不去这座“狼穴”了,还没等他落座,希特勒就冲他咆哮起来。
“赫夫曼,你这个混蛋,竟敢串通反战分子来杀害我忠实的部下,我要撤你的职!我要把你送上军事法庭审判你!”
“元首阁下,您可以撤我,也可以处死我,但必须允许我把事情讲清楚!”赫夫曼毫无客气地辩解道,“这不是事实,反战分子根本没有杀害安德鲁,而是……”
“混蛋!你还在为反战分子辩护?”希特勒厉声打断了他。
“元首阁下,请您不要打断我!这根本不是事实!安德鲁派人要来谋杀我,是我的警卫打掉了谋杀分子的手枪!”赫夫曼没有说出是豪特开的枪,“安德鲁一看阴谋被揭穿了,开枪打死了他的上尉,回头就要冲我开枪,如果不是我的警卫手疾眼快,我早就见上帝了!元首阁下,这就是全部事实!”在这个权力和疯狂都达到了人类顶峰的疯子面前,赫夫曼第一次恢复了一个人的尊严,大胆地讲出了事实真相。
“你以为我会相信吗?”希特勒轻蔑地反问一句。
“您可以不信,但我要让您看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是辞职书吗?”希特勒嘲讽道。
“不,是当时在场官兵的签名信!”
希特接过信连瞅都没瞅,就把信撕得粉碎,摔到地上,问赫夫曼:“您还有什么可说的?”
面对这个世界第一罪人,面对这个被世人称为有着恶魔般的性格、花岗石般的意志、不可思议的本领、无情的冷酷、杰出的智力、驰骋的奇想以及惊人的判断力的恶魔,不仅赫夫曼没什么可说的,所有被撤职、被处死的德国将领都没什么可说的。
赫夫曼只说了一句,“元首阁下,您可以随便处置我了!如果没有什么事情,我可以走了!”说完,不等希特勒表态,就在一双双惊诧的目光追逐下,拂袖而去。
这种“目无王法”的举动把所有的人都惊呆了,连希特勒都一时目瞪口呆。
这在希特勒称雄以来是绝无仅有的。在希特勒面前,无论是至高无上的元帅,还是战功累累的将军,都只有俯首帖耳、惟命是听的义务,却没有张嘴反驳的权力。就连那些被撤职、判刑、甚至处死的高级将领,也没有一个人敢说“不”字的。但是,这位性格倔犟、有着独立人格的赫夫曼将军,却第一次用人的尊严来维护自己的权利,来抗议这个疯子的强暴了。赫夫曼从走进“狼穴”的那一刻起,就做好了最坏的思想准备,不惧死,一切都无所惧了!
倒是赫夫曼的这番举动救了自己。
希特勒并没有马上撤赫夫曼,战争形势越来越不利,许多将军都像割韭菜似的被希特勒一茬茬地割掉了,一时找不出合适的人选来接替赫夫曼。赫夫曼仍然担任着他的总督,只是被撤掉了军权,只剩下行政管辖权了。
梅格尔接任了安德鲁的角色。
这座命运多舛的小镇,变得越来越空寂、凄凉,越来死气沉沉了。
拉丽特的酒店已经关门。小镇剩下的都是一些老弱病残和瘦骨嶙峋的孩子,就连玛格丽特的喊声都变得有气无力,细若游丝了。“维佳……我的孩子,你快回家啊……妈妈给你留着炸薯条呢。”她从不呼喊丈夫。她逢人便说:“我丈夫去找我儿子维佳了,找到维佳,我们全家就可以一起吃晚餐了。”
听到这祥林嫂般的悲惨述说,金铃常常会潸然泪下,经常把玛格丽特叫到家里,给她换下肮脏不堪的衣服,帮她刮刮满头的虱子,让她吃一顿煮马铃薯。后来,疯女人饿了就跑来找金铃,一见到她就喊“我饿……”
镇里惟一剩下的强壮男人就是亲德分子普林斯特。他的日子越来越不好过,镇里的人都恨他。德国人觉得他没用,也开始疏远他了。
食品越来越紧缺。金铃经常带着一群妇女到森林里去采蘑菇,过去,这里的人从不吃蘑菇,说吃了会死人。现在,恰是这种营养丰富的菌类维持着许多人的生命。尽管如此,人们还经常从少得可怜的嘴里挤出一些吃的,去支援那些比他们更艰苦的游击队员。金铃无形中成了小镇反抗德国法西斯的带头人,始终跟豪特保持着密切联系。那台令盖世太保气得发疯的电台仍在起着它的重要作用,只是换了密码,转移到其他特工人员手里了。法克力申上尉因军火库被炸受到处分调走了,上边又派来了一个新头头,此人还算老实,但是,尤里那个畜生却经常开着吉普车跑来找他。有两次,金铃与尤里在街上不期而遇,她看到他眼里射出来的凶光非常可怕,恨不得一口咬死她。她常常担心尤其会来偷偷地报复她。
不管怎样,日子还得继续过下去,
老人的肺心病越来越重,一直卧床不起。金铃每天精心地侍候她,给老人收拾得干干净净,化一点儿淡妆,给老人洗头、洗脚,偶尔还给她拉一首《二泉映月》,常常听得老人潸然泪下。
这天晚间,金铃又在给老人洗脚,老人又泪眼婆娑地说:“孩子,真不好意思这么麻烦你……”
“没关系,妈妈。我小时候在家经常给奶奶洗脚。奶奶是小脚,只有这么长。”金铃用手比划着,“奶奶说,缠脚可痛苦了,疼得她整夜睡不着觉,光是哭。嗨,她们那代中国妇女太不幸了,饱受苦难,不像我们,我们赶上了中国的‘五四’运动,所以才可以出国留学,可以光着大脚板跳舞唱歌……妈妈,您怎么了?”她看到老人抽泣得很厉害。
“孩子,你太善良了……”老人啜泣道。
“啊,把我吓坏了,我还以为我做错了什么,您会像奶奶似的拿大烟袋锅刨我脑袋呢!”金铃像小时候跟奶奶撒娇似的跟老人开着玩笑。
“孩子,你不知我有多么爱你,我为维克多能遇到你这样一位好姑娘而高兴……”老人亲切地抚摸着金铃的满头黑发,啜泣道。
“妈妈,我也非常爱您……”
“孩子,”老人忽然话锋一转,用慈祥的泪眼望着金铃,“请告诉我维克多的真实情况好吗?”
金铃刚要像以往一样搪塞她,却见老人一副了如指掌的样子,只好强装笑脸,“啊,他一直在游击队里指挥战斗,昨天他还用鸽子传来消息,说战争很快就要结束了……啊,对了,前不久,他还给我捎来一件用桦树皮刻的小玩艺儿呢。您等着,我取来给您看看!”说罢,急忙向楼上跑去。
金铃拿起豪特送给她的用桦树皮画的小工艺品——她的一幅头像,刚要下楼,忽然发现头像下方刻着豪特和玛丽的名字,就急忙用小刀刮了下去。
“妈妈,您看这就是维克多捎回来的!”金铃却看到老人老泪纵横,不禁十分惊讶,“妈妈,您……”
“孩子,我知道你的良苦用心,可我早就知道维克多被抓进集中营了。”老人哭泣道。
听到这话,金铃那颗一直强作笑脸、忍泪装欢的心,再也抑制不住满腔的悲愤,她一头扑到老人怀里,把心中压抑太久的痛苦一下子全部施放出来了。
“妈妈,您不知道我有多么痛苦……那天晚上他刚向我求婚,连句告别的话都没说,就被抓走了,我的心都碎了!妈妈,我不能没有他,您不知道我有多么爱他……”
“孩子,妈妈知道,妈妈什么都知道,妈妈经常看见你在夜里哭……”
“妈妈……”
“我的孩子,”老人搂着金铃颤抖的肩膀,极力安慰她,“别难过,上帝会保佑我们的维克多平安回来的,我天天都在为他祈祷。”
“妈妈,我也在天天为他祈祷……”
“孩子,他一定会平安回来的。”
母女俩紧紧地拥抱着,怀着渺茫的希望,痛苦地期待着战争的结束,期待着亲人的归来。
小镇上所有被抓走苦力的人家都像她们一样,都怀着渺茫的希望期待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