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雨夜中闯来不速之客 (二)

      赫夫曼一回到办公室,安德鲁就向他报告了军列被劫的事。

      “阁下,这是地下游击队一次有组织、有预谋的劫车事件!游击队准确地掌握着我们的押运时间,这不能不令人怀疑,我们内部是否隐藏着间谍分子?”

      “哦,有这种可能吗?”赫夫曼问道。

      “不然,他们不会那么准确地掌握着我们的发车时间!我怀疑,这次行动又是那个叫里伯河特的游击队头子领导的地下游击队干的!”说到这里,安德鲁停下来,用那双含而不露的眼睛瞟一眼赫夫曼,“阁下,还有一个情况,我不能不向您报告一下……”

      “还有什么情况?”赫夫曼觉得安德鲁的语气里隐匿着不便明说的东西。

      “这次劫车事件,发生在距离艾得利蒙小镇不远的森林里……”

      “艾得利蒙小镇?”赫夫曼一下子想到了金铃。

      “是的,就是金铃小姐和维克多医生居住的小镇……”

      “安德鲁长官,你这是什么意思?”赫夫曼疑惑地反问一句。

      安德鲁却微微一笑,“阁下,我只是随便提一下而已,没有其他意思。”

      “安德鲁长官,你不是在怀疑什么吧?”

      安德鲁神秘莫测地笑了笑,“阁下,您误会了,我怎么敢怀疑您的朋友呢?”

      “安德鲁长官,我不得不提醒你,我的朋友是中国人,她对比利时的事情根本不感兴趣!”赫夫曼觉得必须镇住安德鲁,不能让这个家伙盯上金铃,一旦让他们抓住把柄,那就难办了。
      安德鲁却再次笑了笑,“是的,阁下,您说得很对。我丝毫没有怀疑金铃小姐的意思,她是阁下的朋友,当然会站在我们一边。”

      “不管她是不是站在我们一边,但我要告诉你,安德鲁长官,她对政治丝毫不感兴趣!”

      这时,写字台上一台柏林的专线电话响了,安德鲁起身想告辞,却被赫夫曼用手势制止了。

      赫夫曼拿起电话,刚要说话,却听电话里忽然传来那个令多少人胆战心惊的声音。

      “赫夫曼将军,你这个笨蛋,连一个小小的比利时都统治不了!我命令你立刻把抵抗分子全部消灭,绝不许再发生抢劫军列事件!如果再发生,我将拿你是问!我命令你立刻给柏林再送来五千名苦力!我要让他们给我造飞机!造炮弹!我要把该死的伦敦夷为平地,让该死的英国佬退居到穴居时代!”希特勒向赫夫曼大发歇斯底里。

      电话已经挂断了,赫夫曼呆呆地愣在那里。

      这在他就任总督以来,还是第一次。

      但赫夫曼很快就从惊愕中清醒过来了,他愤怒地盯着眼前这位没有几根头发的盖世太保官员——没想到你这个混蛋竟然算计到我赫夫曼头上来了?简直是岂有此理!但他丝毫奈何不了安德鲁,因为盖世太保直接归希姆莱领导,正因如此,所以安德鲁才敢有恃无恐。

      “安德鲁长官,希望今后不要再发生这种令人不愉快的事情!你首先报告的应该是我,而不是柏林!”赫夫曼厉声嗔怒道。

      “对不起,阁下,当时您并不在布鲁塞尔,”安德鲁的脸上仍然挂着微笑,“所以,我只好向我的柏林总部报告了。”他有意把“我的柏林总部”几个字说得很重,显然是给赫夫曼听的。

      “我希望下不为例!”赫夫曼冷冷地说。

      这场不愉快的谈话到此结束,但是两人结下的仇恨却远远没有结束,而是刚刚开始。

      日耳曼民族是一个很容易结仇、更喜欢复仇的民族。

      在这场灭绝人性的战争中,他们充分暴露了这种强烈的民族复仇情结。

      法国投降之后,希特勒要求法国代表必须在贡比臬森林那节破旧的车厢里签署条约,因为这节车厢是战败的德国与协约国签署条约之地。又如后来,德军攻下苏联的布勒斯特城之后,希特勒竟把一丘之貉的战争狂人墨索里尼请过来,两人像观花赏月一般,谈笑风生地漫步在残垣断壁、尸魂飘荡的战场废墟上,以此来满足报复心。

      回到总部,安德鲁悄悄命令心腹洛霍上尉,立刻对金铃和维克多采取措施,他要通过此事来报复赫夫曼。

      赫夫曼觉得安德鲁这个满脸斯文的盖世太保头子,其阴险程度远远超过了他的想象,他甚至感觉到一种潜在的危险正悄悄地向他逼过来……

 

  维克多和金铃并不知道,一张恐怖的大网已经向他们张开了。

      自从那天夜里发生那件事之后,金铃和维克多都感到很难为情,一连几天两人都躲闪着对方的目光,很怕碰到一起。金铃一见到维克多就赶紧低下头去。

      也难怪,一场突发事件把两个青年男女突然推到了一张床上,而且必须赤裸着身子,做得像真事一样,否则,一场杀身之祸就可能降临到几个人的头上,这实在是一件令人难堪、而又无奈之事。只穿着一条短裤,和一个赤裸的男人躺在一张床上,这实在太难为中国姑娘金铃了。她第一次接触一个赤裸的男人,更是第一次看见男人的胴体……

      那天,当他迅速扒掉最后一件短裤,赤裸着身子跳下床去,像《大卫》一般出现在德国人面前时,金铃丝毫不觉得羞怯,生死在羞怯面前毕竟是次要的,而是被他过人的机敏与勇气深深地震撼了。瞬间,她对他产生了一种崇敬感,甚至怀着惊骇的心理欣赏着他——不是欣赏他的胴体,而是欣赏着胴体内所迸发出来的勇敢与机智,欣赏着他那临危不惧的机敏与强悍!

      但是,当冷静稀释了紧张之后,羞怯顿时袭上心头,而且久久不散,一直噬咬着姑娘羞涩的心。直到后来,又发生了一件事,这才渐渐驱散了盘踞在她心头的羞涩。

      圣诞节过后的一天下午,艾德蒙骑着自行车,吹着口哨,车子前面永远挂着他的鸽笼子,晃晃悠悠地来到维克多家门前。他是全镇最乐观、最不知愁的人。

      这年的圣诞节过得死沉沉的,没有一点儿生机。收音机和粮食都被抢光了,没有吃的,没有广播,没有化妆游行,没钱买圣诞礼物,没有失踪亲人的信息……什么都没有,惟有越来越可怕的恐怖,越来越疯狂的抓人和掠夺,惟有那个瘮人的绞刑架像它的主人尤里魔鬼一样,仍然立在教堂门前,随时准备吃人。惟独那个丧失了理智的疯子玛格丽特,整天在街上喊着她的维加:“维加——我的儿子,你快回家吃饭啊——妈妈给你留着炸薯条呢——”凄惨的喊声越来越不引人注意了。人们已经习惯了。

      不过,圣诞节这天,维克多却偷偷地跑到森林里,给藏在那里的游击队员们送去一些黑面饺子,是金铃用土豆泥包的。豪特他们乐坏了。

      “哎,金铃小姐,您来信了!”艾德蒙两腿跨在自行车上,冲着屋里大声喊道。

      金铃一听来信了,扔下书本,忙三火四跑下楼来,问他:“是中国来的吗?”

      “是的。”艾德蒙笑眯眯地戏谑她。

      “噢,太好了!”金铃急忙从他手里夺过信来。她盼信都快盼疯了。她给家里去过好多封信,都是泥牛入海,不知家里到底出了什么事?今天终于盼来了……可是,她却像电击般地愣住了——信封右上角清晰地写着“查无此人”!

      瞬间,满腔的热望被撕得粉碎,泪水夺眶而出。

      “谢谢……”金铃转身向屋里跑去。

      她跑回卧室,捧着那封曾经回到过祖国、甚至回到过家门口的信,感到格外亲切,一遍遍地抚摸着,泪水打湿了已经揉搓得不成样子的信封。她担心家里肯定出事了,“查无此人”,住了近百年的钱家,怎么会查无此人呢?爸爸、妈妈,你们到底在哪啊?

      这时,一个亲切的声音忽然在她耳边响起来:“看到你这么痛苦,我很难过……很遗憾,我却不能帮你排遣思乡之苦,但我要告诉你,这里就是你的家,欢迎你永远住下去。”

      听到这亲切的话语,听到这真诚的呼唤,一颗身为异乡为异客的痛苦心灵,摈弃了一切顾虑与羞涩,一头扑到他怀里,向着那宽大而温暖的怀抱,尽情地宣泄着心中的思乡之苦,宣泄着长久以来的压抑及痛苦……

      “别难过,一切都会过去的,也许用不多久,你就会收到家里的信了,到那时,你会高兴得跳起来!等以后你在中国成为一名化学家,成为第二个居里夫人,获诺贝尔奖了,到时候来瑞典参加颁奖大会,可别忘了到这里来看看你的老朋友维克多啊!”维克多搂着她颤抖的肩膀,极力安慰她。

      傍晚时分,维克多挽着金铃的胳膊,佯装散步向郊外走去。

      天很冷,金铃穿着老夫人的宽松呢大衣,披着披肩。两人边走边聊,不知不觉又谈到了那天晚间的话题。“当时,你可真勇敢……”金铃不由得赞扬维克多一句。

      “男人嘛,这种时刻总要表现得勇敢些,不然女人能瞧得起吗?在欧洲,勇敢和力量是男人的象征。你们中国也是如此吧?”维克多问金铃。

      “啊,是的……”但金铃的脑海里,却忽然闪现出小时候在马路边见到的那些瘦骨嶙峋的吸鸦片者……父亲多次给她讲过,说中国的近百年史是一部耻辱史,每每讲到八国联军进北京,讲到满清政府的软弱无能,讲到洋人向中国百姓推销鸦片,老人就气得长鬚颤抖,老泪纵横。这给金铃留下了极深刻的印象。当然,她不能把这些告诉维克多。

      “金铃,我看你也是越来越勇敢了!”

      “这是逼出来的,其实我胆儿很小。”

      “是的,战争能改变一切。原来我只是一名普通医生,可现在……”

      两人穿过一片树林,来到多年前遭雷击的一幢乡间别墅前。这里荒废多年,只剩下一圈残垣断壁,周围长满了枯草。维克多观察一番,见周围没人,就拉着金铃走了进去。

      废墟里一片昏暗,什么都看不清。

      维克多拉着金铃走过堆满瓦砾的楼道,走进阴暗狭窄的地下室走廊,来到漆黑的地下室里。

      “奥里加,您好。”金铃微笑着问候道。维克多忙点着蜡烛。

      蜡光下,只见一堆炭火已经燃尽,一个脸色苍白的小伙子躺在一堆干草上,盖着被子。

      “你们好,真不好意思天天来麻烦你们……”小伙子加嗫嚅道。

      小伙子是小学教师,刚刚二十一岁,上次偷袭德国军列时被德国人的手榴弹炸断了一条腿,只好把他藏到这里。金铃和维克多每天偷偷地来给他换药、送吃的。

      “怎么样,奥里加?”维克多问他。

      奥里加没有回话,而是满眼泪水……

      “奥里加,您怎么了?”金铃急忙蹲下来,拉着的手,“噢,手真凉,您一定饿了?瞧,我给您带来好吃的了!”说着,她急忙脱下呢大衣,从裙子底下掏出装有黑面包的布袋及药品,从腰间取下扁磁罐,扁磁罐里装的是土豆汤。

      “我很难过……”奥里加一脸沮丧。

      “别难过,奥里加,”维克多忙安慰他说,“伤口很快就会好的。”

      “可我再也不能给孩子上课,也不能打德国鬼子了……”

      “不,没关系,您很快就会好起来的,照样能打仗!来,快吃吧。”金铃掀开被子,把一只热水袋塞到奥里加被子里。她一下子碰到他剩下的一只脚,冰凉冰凉的,像死人脚似的,心里不禁一惊,一股酸楚顿时袭上心头,不由得拽过那只脚放到自己怀里,给他温暖着……

      奥里加顿时一惊,泪水“倏“地涌了出来,扔下面包,捂着脸“呜”一声大哭起来,“我已经成了残废,我再也不能打德国鬼子了!我痛苦死了!呜呜……”他绝望地哭嚎起来。

      “奥里加,不要那么悲观,即使不能打仗,也同样可以跟德国鬼子战斗!”维克多忙安慰他。

      “别难过,奥里加,您可以印传单,写小报,可以鼓动大家起来反抗,就像吉里勃克那样……啊,您还记得那位很有才华的年轻画家吧?”金铃急忙泪眼婆娑地劝慰他。

      “吉里勃克怎么了?”奥里加顿时止住哭声,抬头惊望着金铃。

      “被德国人抓去了,已经……”

      “处死了?”奥里加惊讶地问道。

      “是的,我看到了他临死前誓死如归的样子,非常令人敬佩。”金铃并不知道吉里勃克是不是被处死了,她想用吉里勃克的精神鼓舞一下奥里加,给他一点鼓励,“当时,他义愤填膺地痛斥德国佬,他说,你们永远别想征服比利时!即使比利时国王投降了,比利时人民也永远不会投降!德国人问他,你真就不怕死吗?他说,我的胸膛早就等着你们这帮刽子手的子弹了!来吧,开枪吧!混蛋!你倒开枪啊!奥里加,吉里勃克勇敢的样子,真令我佩服!我永远不会忘记他的样子!永远不会……可是,他……”金铃说不下去了,忙低下头去。

      “金铃小姐,我非常感谢您,也非常敬佩您……”奥里加完全明白了金铃这番话的目的。

      后来,奥里加伤好以后,办起了地下报刊,写出了许多激愤而震撼人心的文章。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