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赫夫曼下了飞机,乘轿车向家里赶去,经过市区时,不禁被眼前的惨状惊呆了,整个柏林几乎变成了一片废墟,到处都是轰炸过后的狼藉。轿车不得不时常停下来绕道而行。
街上一片哭声,随处可见横卧的尸体,一些人仍在废墟里挖掘着亲人。一个只穿着裤头的孩子冻得浑身青紫,趴在母亲身上拼命哭喊着:“妈妈——妈妈——”孩子母亲已经僵硬了。
司机告诉赫夫曼,昨天夜里,英国皇家飞机又来轰炸了,最近几乎天天都来轰炸。
赫夫曼只有两个多月没回来,转眼,这座早在1415年就成为勃兰登堡侯国首府的古老都市——德意志的心脏,竟然变成了一座百孔千疮、横尸遍地的废都。
面对这满目疮痍,赫夫曼感到十分痛心,为他的柏林痛心,也为那些死难者痛心。
赫夫曼深深地爱着这座城市,它是德意志的象征,也是日耳曼的骄傲,可现在……看着这令人痛心的场面,他心里越发感到惴惴不安,担心家里也遭到了不幸。
赫夫曼像许多德国高官一样,在英国皇家空军第一次轰炸柏林之后,就把家搬到了远离市区的乡间别墅里。当他老远看到那座灰色的哥特式二层小楼安全无恙时,他悬着的心顿时感到了一丝慰藉。
“早晨好,阁下。您可回来了!”跟随赫夫曼家二十多年的老女仆,上前给他开门。
“早晨好,安娜利莎。出什么事了?”赫夫曼急切地问道。
老女仆没有回答,回头瞅一眼客厅,“夫人一夜没睡,您快去劝劝她吧。”
这时,从客厅里正传来深沉而悲伤的贝多芬钢琴奏鸣曲《悲怆》……
赫夫曼急忙走进考究、典雅,摆有许多古玩和世界名画的家。已近不惑之年的米丽亚,文静、漂亮,有着天生艺术家的气质。她带着一夜未睡的泪水,扑到丈夫怀里,哭泣道:“亲爱的,你可回来了!”
“告诉我,到底发生什么事了?”赫夫曼问道。
“亲爱的,求你快救救我们的儿子吧!”米丽亚伤心地哭泣道。
“瓦尔加怎么了?他在哪?他被炸伤了吗?”赫夫曼惶恐得声音都颤抖了。瓦尔加是他们惟一的儿子,他非常爱他。
“瓦尔加被应征入伍了,马上就要开往前线了……”米丽亚哭泣道。
“噢,上帝,”赫夫曼顿时释然地笑了,“我以为发生什么不幸的事,原来……”
“还有什么比这更不幸的?”米丽亚抬起泪脸,望着丈夫,“瓦尔加才十六岁,亲爱的,请你向上级求求情,让我们的瓦尔加留下来吧!我不能没有他,他还是个孩子,他还没到入伍年龄……我求你了,亲爱的!”
赫夫曼惊愕地盯着妻子,好一会才说:“米丽亚,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怎么,我说错了什么?我请你去向上级求情有什么不对吗?”米丽亚感到疑惑。
“米丽亚,你应该知道你丈夫是德国著名的将军,一个将军怎么能在国家最需要战士的时候,不让儿子上战场呢?做为母亲,你难道不明白,这不仅在教唆儿子临阵脱逃,而且也在教唆他贪生怕死吗?”赫夫曼神情严肃地说。
米丽亚惊愕了,用陌生的目光盯着丈夫,好一会儿才气愤但不失文雅地说:“是的,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知道我不希望失去我惟一的儿子,因为他还没有成人,还没有到入伍年龄,人生的路才刚刚开始,可他小小的生命,很可能被葬送在该死的战场上了!”
“亲爱的,即使我们真的失去了儿子,也不要太难过,因为我们得到的是整个欧洲……”赫夫曼不得不搬出这套连他自己都不太信服的谎话来安慰妻子。
“可我宁愿要我的儿子,也不要什么欧洲!因为欧洲并不属于我的,而我的瓦尔加却属于我的!他是我的儿子,我绝不愿用我儿子的生命去换取他人的国家!赫夫曼将军,您应该知道,《圣经》里从没有教诲过我们去侵略!”米丽亚厉声说道。
“我也不愿意让孩子去参军,我比你更清楚战争的残酷,可现在有什么办法?德国已经走到了这一步,我们每一个公民,都不应该在国家的危难之际去当逃兵,我这个将军就更不应该了。你说不是吗?”赫夫曼不得不说出心里话。
“看来,你是不会向上级求情留下我们的儿子了?”米丽亚质问赫夫曼。
赫夫曼一脸难色地摇了摇头……
米丽亚彻底失望了,冷冷地说了一句,“那好,你可以走了,总督阁下!”说完,转身向卧室走去,肩上的开丝米披肩飘落到地上。
赫夫曼捡起披肩,喊道:“米丽亚,请等一下!”
米丽亚以为丈夫同意为儿子求情了,转过脸来满怀希望地望着赫夫曼……
赫夫曼把披肩给她披到肩上,歉意地说:“亲爱的,你应该理解我的难处……”
“你要对我说的就是这句话吗?”米丽亚嗔怒道。
“对不起,请你不要生气……瓦尔加在哪?我想见见他……”
“他已经到司令部报到去了,总督阁下!”说完,米丽亚转身进了卧室,“砰”一声关上了屋门。
赫夫曼呆住了,没想到瓦尔加已经走了。他很希望在儿子开赴前线之前见他一面,叮嘱他几句,孩子毕竟没有战斗经验。战场是个杀人的地方,是个屠宰场,任何人都随时可能被屠杀。他想告诉儿子如何能躲避死亡,当然,这只能是一点儿毫无价值的父爱罢了。可是,儿子已经走了,而且,也许……他不敢再想下去,他太了解战场了。那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魔鬼之地。
他拿起钢琴上一张照片,凝视着儿子天真烂漫的笑脸,孩子两眼炯炯有神,手里举着小提琴,正开心地笑着……
赫夫曼知道,目前德国战场铺得太大,兵力不足,连十几岁的少年都被应征入伍了。这些天真无邪的少年以为报效国家的时刻到了,个个兴致勃发,头上戴着过大的钢盔,穿着过长的军装,高唱着激昂的歌曲,斗志昂扬地开赴前线了。为了鼓舞这些未成年的孩子,希特勒曾亲自视察即将开赴前线的少年,向孩子们激动地鼓噪一番。少年们哪里知道,等待他们的却是血肉横飞的战火硝烟……
赫夫曼来到妻子的卧室门前,敲敲门,想和妻子告别一声,却听妻子说:“对不起,我休息了!”
赫夫曼很失望,只好扫一眼这个无处不闪烁着艺术光泽、却显得冷冷清清的家,最后看一眼从曾祖父手里传下来的两幅世界珍品――俄国著名画家伊.尼.克拉姆斯科伊和荷兰著名画家凡.高画的《荒野中的祈祷者》和《白桦林中的少女》,起身向门外走去。赫夫曼的曾祖父是普法战争中的元老,在第二帝国中很有威望。
“请好好安慰一下米丽亚。”赫夫曼叮嘱老女仆一句,最后瞅一眼妻子的卧室,转身走出门去。
他绝没有想到,这最后一望,将是他向这个的家最后告别……
对于赫夫曼的来访,回到别墅家里度假的斯普林特将军感到有些吃惊。
“赫夫曼将军,您怎么突然飞回来了?”
“啊,临时接到夫人的电话……”
“家里出什么事了?快请坐。”斯普林特将军比赫夫曼年长两岁,身材瘦高,长着一双深深陷进眉目下的忧郁眼睛,过早地满头白发显得比赫夫曼更老练成熟。
“啊,没什么。瓦尔加应征入伍了,米丽亚舍不得让他走,叫我向上级求求情,把瓦尔加留下来,您说我们这些将军,能那么干吗?所以……”赫夫曼无奈地摇了摇头,落座到沙发上。
“嗨,做母亲的都这样。我儿子参军时我夫人也埋怨我,说我无情无意,心里只有帝国。我们是男人,当然不能像女人那样儿女情长,但女人却不理解我们。来,抽烟。”
“也难怪她们不理解,就连我也不理解。”赫夫曼虽然在妻子面前说得冠冕堂皇,但内心却很迷茫,甚至很痛苦。
正打火点烟的斯普林特不禁一怔,用惊惑的目光盯着赫夫曼,等待他说下去。
“斯普林特将军,您虽然在元首总部工作,深得元首的信赖,但我们一直是无话不谈的朋友,我谈出一些观点……您不会介意吧?”
“当然不会。”
赫夫曼吸了几口烟,斟酌了一会儿,才开口道:“帝国现在已经占领了奥地利、波兰、挪威、比利时、荷兰、法国北部,现在又在全力轰炸英国……”
“而且,下一步准备进攻北非和俄国了。”斯普林特立刻接过一句。
“怎么,又要攻北非和苏联?”
“是的,这是绝密。”斯普林特说。
“将军阁下,您不觉得战线拉得太长了吗?”
“稍稍有点军事常识的人,都会意识到这点。”斯普林特说。
“斯普林特将军,您说德国真能称霸欧洲吗?”赫夫曼忽然问了一句不着边际、却是他真正想谈的话题。
斯普林特没有回答,而是望着赫夫曼,等待着他的下文。斯普林特比赫夫曼更老道,也更清醒。因为他在元首总部工作,他比赫夫曼更了解希特勒,也更了解纳粹德国的现状。但他不想表态,想听听这位老友到底持什么观点?
“我觉得,纵观欧洲历史,没有一个国家能称霸欧洲,拿破仑和沙皇,都有过称霸欧洲的野心,最终都以失败而告终……”赫夫曼沉郁地说。
“德国的下场也很难预料。”斯普林特已经明白了赫夫曼的态度。
“是的,我看到帝国从占领国那里疯狂地掠夺来大批的黄金、文物、贵重物品,疯狂地镇压当地群众……这种中世纪的强盗行为,简直令人发指。我真不知道我们的日耳曼民族会走到哪一步?”赫夫曼忧心忡忡地说。
斯普林特却摇了摇头。
“怎么,您不认同我的观点?”赫夫曼立刻疑惑地反问一句。
“不,恰恰相反!我在元首总部里听到和见到的,比您知道的还要多得多……”
“啊,是吗?说说看!”
斯普林特语气沉重起来,灰蓝色的眼睛越发显得忧郁。
“目前,德国已经变成了一部残酷的战争机器,这是非常可怕的。现在,对英国轰炸了几个月,不但没有把伦敦夷为平地,没有把英国人炸回到穴居时代,相反,您已经看见了,柏林却变成了一个百孔千疮、横尸遍野的废都。据内部绝密数字统计,我们的损失远远超过了英国……”
“噢,是这样?”赫夫曼大为惊愕。
“戈林这个人总是在元首面前吹牛,说光靠他们空军,就能让英国人跪下来舔德国人的靴子。可现在,英伦三岛仍然傲岸地挺立着,德国却……没办法,希特勒元首欣赏的就是戈林、希姆莱和戈培尔那种人!这样下去……”
“您不担心这个国家的命运吗?”
“担心又能怎么样?您和我,又能左右了什么?”
两人都说沉默了。是的,他们都是对德国忠贞不二的将军,但是,希特勒元首的骄横与霸道是举世罕见的,他听不得任何人的反对意见,稍有不慎,轻者被割职还乡,重者就要掉脑袋了。谁都不愿拿生命去开这种毫无价值的玩笑!
两人又深谈了很久,赫夫曼离去时,两人的心情都很沉重。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