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里用那双冷血的鹰眼盯着豪特,手又下意识地向腰间伸去……但他忽然觉得用枪来对付这个壮汉,显得自己有些无能,决心当着众人的面狠狠地教训教训这个铁匠,让他乖乖地滚出小镇。这是入侵小镇以来,上尉第一次用脑袋、而不是用枪来考虑问题。
豪特盯着眼前的仇人,全身的血液都在咆哮,全身的细胞都在呐喊:“咬死他!掐死他!为父亲报仇!”可是,他的胳膊却被人死死地拽着,而且,维克多说过的那句话,一直在敲击着他那愤怒得已经发烫的神经,“你死了还能报仇吗?”所以,他把所有的仇恨全部集中在眼睛里。他射到尤里脸上的绝不是目光,而是能把对方活活烧死的烈火!复仇之烈火!
尤里像许多纳粹官兵一样受过高等教育,他完全读懂了对方眼睛里的内容。他要好好教训一下这个愚蠢的铁匠,“啪啪啪”一顿耳光,两股鲜红的血立刻从豪特鼻子里流了出来。
这时,蹲在主人身边的狼狗被激怒了。它“腾”地蹿了起来,像一条青灰色的闪电,向着仇人猛地扑了过去,一下子就把他扑倒在地,疯狂地撕咬起来……
“啊——啊——”尤里大叫着拼命撕打。
几个德国兵急忙想开枪,可又无从下手,围着撕打成一团的人狗急得团团转。
“快开枪——打死它——”尤里拼命大喊。
“砰砰砰——”
大狼狗“嗷”的一声惨叫,死了,嘴里却仍然叼着尤里的一只胳膊。
尤里拖着鲜血淋淋的手、脸,狼狈不堪地爬起来,夺过士兵手里的冲锋枪,冲着豪特就要勾火……就在这生死攸关的时刻,门外突然传来一声大喊:“不!长官先生!请不要开枪!”
“你要干什么?”尤里厉声质问跑进来的维克多。
“长官,这条狼狗可能带有狂犬病毒!”维克多急忙气喘吁吁地吓唬他。
“狂犬病毒?”尤里果然大吃一惊。
“是的,长官,这条狼狗很可能带有狂犬病毒!我建议你马上去消毒!”维克多急忙走近尤里,佯装关怀地看着他的伤情,“啊,伤得真不轻……”
“你想用吓唬我来挽救这个混蛋的狗命吗?”尤里嗔怒地盯着维克多。
“不,长官,”跟在维克多身后的金铃急忙说,“维克多医生说得很有道理。你应该听他的!”
这句话使在场的人顿时一惊,连维克多都感到很吃惊。
尤里急忙瞅一眼金铃,对她多了几份信赖,也多了几分好感,手中的枪也就犹豫了几秒钟,这恰好给维克多提供了一个开口讲话的机会。
“长官先生,我是为你考虑!”维克多急忙讲起狂犬病的可怕性,以求转移对方的视线,“据我所知,狂犬病的死亡发病率百分之百,死亡过程非常可怕!我建议你应该马上回去消毒,越快越好!”
“你不是在骗我吧?”上尉终于被维克多说得害怕起来。
“长官先生,我是医生,我的天职是救死扶伤!这里的狗都带有狂犬病毒,去年有两个孩子被狗咬过,结果都因狂犬病发作而死亡的。我亲眼目睹了他们的死亡过程,非常可怕,他们怕水,怕光,不认人,就像疯狗一样,到处乱咬,咬着谁,谁就会得上狂犬病!那情景太可怕了!”
尤里终于被维克多的游说吓坏了,恶狠狠地盯一眼豪特,对维克多说:“走,跟我走!”
谢天谢地,一颗颗悬到嗓子眼儿的心,总算放了下来。
临出门,维克多忙示意拉丽特快把豪特弄走,又叮嘱金铃马上回家。
尤里带领几十号官兵驻扎在一家旅馆里,还没有派来军医。旅馆老板叫费尔伯格,是一个有着一半日耳曼血统的亲德分子。旅馆门口和屋里,都悬挂着纳粹德国罪恶的标志——纳粹旗帜和希特勒画相。
维克多给尤里消完毒,包扎完纱布,尤里对着镜子一看自己的尊容,顿时气坏了,纱布遮住了一只眼睛,脸上留着一道道血印子……
“混蛋!”尤里咆哮一声,一拳砸在卫生间的镜子上,镜子“哗啦”一声碎了。
这个上尉一直在血洗他人,自己从未受过伤,今天却被一条狼狗咬成了这副样子,他简直气疯了,后悔当时没有一枪结果了那个该死的铁匠!
“把纱布给我摘下来!” 尤里气急败坏地命令维克多。
“为什么?”
“混蛋,你让我明天拿这副样子去见总督吗?”
维克多却淡淡一笑:“长官先生,我觉得这恰恰是你向总督表现功劳的大好机会。”
“你什么意思?”
“想听听我的见解吗?……士兵从来不会因为受伤而遭到上司的谴责,反而常常会受到上司的晋升与嘉奖。总督看到你对工作如此尽职尽责,我想其中的效果,大概不用我说您自然也会明白的。再说,伤口不包扎容易得破伤风。”
尤里心里不得不佩服这位医生的见解。
“如果没有别的事情,我想我该走了。”维克多说。
“你能保证我不得狂犬病了吗?”尤里用一只眼睛盯着维克多。
“对不起,我不能。”
尤里顿时一惊,“为什么不能?”
“如果您想彻底预防狂犬病,只能打狂犬疫苗!”维克多不得不直言相告。
“为什么不给我打狂犬疫苗?”
“对不起,我这没有疫苗。”
“我命令你,今晚必须给我弄到狂犬疫苗,否则我就要你的狗命!”
“对不起,长官,现在是战争时期……”这时,一只枪口突然顶在维克多的胸口上了。
维克多盯着近在咫尺的德军上尉,看着这个嗜血成性的两脚兽,真恨不得让他患上狂犬病,让他像疯狗一样在折磨中死去。
维克多以换衣服为由,回家告诉金铃和母亲一声,与金铃拥抱告别时,悄声叮嘱她:“遇到事情要冷静,母亲年岁大了。去酒店告诉豪特,让他马上躲一躲!”
“您放心好了。您自己要多保重……”金铃叮嘱他。
金铃和母亲忧心忡忡地看着维克多跳上德军的吉普车开走了。老人连连为儿子祈祷着:“因父,即子、即圣神之名,请保佑我的孩子……”
拉丽特是一把经营好手,她的餐馆闻名遐迩,即使在这战争年代也很红火,来的多是一些德军官兵。餐厅里陈设高雅,摆着鲜花,墙上挂着几幅风景油画。
这天晚间,餐馆里又“嘻嘻哈哈”地走进来几个德军官兵。头上盘着发髻、身穿藕荷色紧身连衣裙的拉丽特,热情地迎上来,问他们喝什么酒?是香槟、法国白兰地、还是比利时红酒?她知道德国人爱喝酒。她显得既高雅,又玲珑,笑迎着八方来客,完全没有了向豪特发火时的泼辣劲儿。
德军官兵们兴高采烈地喊道:“今天要喝最好的酒!”
“噢,看来是哪位长官晋升了,要庆贺一番?”拉丽特微笑着与他们寒暄。
“不是哪一位长官晋升了,而是我们第三帝国集体晋升了!” 官兵们七嘴八舌地喊道。
“该死的法国佬向德国俯首称臣了!现在是德国人第一次世界大战以来最开心的时刻!”
原来,1940年6月22日下午六点五十分,在法国贡比臬森林一节漆皮脱落、车箱板已经腐烂的废弃车箱里,发生了一件对法国和纳粹德国来说,都是非同寻常的事——法国代表亨茨格被迫在德国的停战书上签字了。
纳粹德军在入侵荷、比、卢三个小国之后,以其强大攻势,很快就把英、法盟军的三十多万官兵逼到了敦刻尔克港。虽然英国人民在受命于危难之际的丘吉尔首相的领导下,起动“发电机计划”,调动一切船只,把困守在敦刻尔克港的三十多万官兵全部抢运回英国,为后来的全面反攻保存下一份宝贵的军事力量,但是,法国政府却在匆忙中离开了巴黎。6月14日,纳粹德军轻松地开进了世界著名的法兰西都市——巴黎。艾菲尔铁塔上空悬挂起了纳粹旗……
希特勒所以选在这节废弃车厢里签署停战协议,有着它的特殊来历。
早在1918年的11月11日,第一次世界大战失败后的德意志帝国,就是在贡比臬森林的这节车厢里,向盟军法国签署投降书的。
在这片写满德意志耻辱的森林里,还立有一座石头雕像——一把利剑插在一只垂头丧气的鹰身上。鹰,代表着霍亨佐仑王朝的德意志帝国;利剑,则代表着第一次世界大战获胜的盟国。而且,在森林里还立着一块石碑,上面刻着一行令德国人恨得咬牙切齿的法国文字:
“1918年11月11日,德意志帝国在此屈膝投降——被它企图奴役的自由人民所击败。”
希特勒选择在这里签署停战协议,为了雪耻,为了让这块记载着德国耻辱的历史见证地,再重新见证一次。这次主配角完全颠倒过来了,是法国向德国屈膝投降了。
在签署协议的前一天,6月21日下午三点,希特勒乘着他的曼赛德斯牌汽车,带着戈林、勃劳希契、凯特尔等一帮纳粹头面人物,踏着温暖和煦的阳光,怀着一种报复后的胜利快感,带着不可一世的狂傲野心,走进车箱,在当年签署协议的椅子上坐了坐,随后又来到那座石碑前,读完了那段令他咬牙切齿的文字,等待着德国代表凯特尔将军向法国代表宣读了苛刻的停战条款……
拉丽特当然不会知道这种国际间的大事。她只能与这帮德军官兵们虚与委蛇地寒暄,目的是从他们兜里掏出币子来维持生计。
“噢,原来是这样!各位长官,当然应该好好庆贺一番了。去,把最好的酒都拿出来!”
拉丽特脸上挂着含而不露的微笑,心里却恨不得把酒里下点儿毒药,把这群杀人不眨眼的魔鬼都统统毒死!她几次对母亲说:“妈妈,我看到他们狂欢的样子,痛苦死了,真想杀了他们!”
“可你必须这样做!”母亲严肃地叮嘱她,“拉丽特,你必须学会忍耐,只有忍耐才能生存下去!莱加死了,加里更是一个鲁莽鬼,咱家的餐馆就全靠你支撑着了!”
为了母亲,为了生存,拉丽特只好强作笑脸地应酬着这帮德国佬。不过她时常担心自己,有一天会不会干出什么可怕的事来?
此刻,被胜利冲昏了头脑的德国佬们,忘乎所以地喝着,一双双毛茸茸的大手频频碰杯,将一杯杯香槟倒进已经发烧的肚子里。
“来,为法国佬向第三帝国俯首称臣,干杯!”
“不,应该为英国佬向帝国俯首称臣提前干一杯!”
“对极了!为英国佬向帝国俯首称臣提前干一杯!”
几只高脚杯“砰砰”地撞到一起,因为用力过猛,一只高脚杯“啪”一声撞碎了。几名军官听着这破碎的声音觉得过瘾,就一个接一个地撞碎了杯子,让“啪啪”的破碎声满足着他们渴望刺激的心里。
拉丽特出门送客,正好遇到金铃,尽管金铃今天为豪特说了几句关键的话,但,她对这个漂亮的中国女人丝毫没有好感。金铃急忙把维克多让豪特躲一躲的事告诉了拉丽特。
拉丽特进屋就把这事告诉了正在厨房洗碗的玛丽,但还是晚了。
夜里十一点,几个德军官兵满嘴喷着酒气,晃晃悠悠地向旅馆走去,路上,不知从哪里忽然传来“巴勾”一声枪响,是那种老式猎枪。但射手很准,一名士兵立刻应声倒地。几个醉鬼顿时大惊失色,急忙掏出家伙惊惶失措地胡乱开枪。这时,又一名军官被打中了一条腿……
德国人的报复心极强。
尤里立刻下令:把所有的可疑分子全部抓起来,发现抵抗者一律枪毙,重点是那些动迁户!
第一个遭到逮捕的就是豪特。
当时,豪特带着一身湿漉漉的潮气悄悄地走进餐馆楼上的临时住屋,玛丽一看他回来了,一把抱住他,激动地哭起来:“亲爱的,你上哪去了?我到处找不到你……都快急死了!”
“去做我该做的事了。” 豪特说。
“你……?”玛丽顿感不妙,刚要询问,却被豪特热烈的狂吻把嘴给堵住了。两人扑倒在床上疯狂地做起爱来。这是他们结婚以来的第一次做爱,也是……做爱还没等结束,一把刺刀已经逼到豪特的头上了。
临走,豪特对玛丽说:“亲爱的,代我到父亲的墓碑前献上一束鲜花!”
玛丽却像疯了一样,赤裸着身子,抱住豪特嚎啕大哭,“不——你们不要带走他——他什么事都没干啊——”
豪特被带走了。
沉睡的小镇顿时响起一片哭叫声和瘆人的枪声……
“不——为什么抓我——我不去呀——快松开我——”
“妈妈——快救救我——”
但是,代替母亲回答的却是残酷的枪声——
听到枪声,刚给伤员换完药的金铃和老夫人急忙用衣柜挡好地下室的小门,吹灭蜡烛。这时,门外忽然传来了急促的敲门声及狗叫声:“开门!开门!快开门!”
“孩子,一定要冷静,不管发生什么情况都要冷静!” 老人急忙叮嘱金铃。
“夫人,请您放心好了。”金铃边说边脱下白服。
“孩子,那些人的性命就掌握在……”老人意味深长地拍了拍金铃的肩膀,才上前开门。
看到门口站着两个德军官兵架着一名受伤的德国军官,老人不禁一愣,“请问……”
“对不起,夫人,这位中尉长官的腿被打伤了,请你给处理一下!” 没受伤少尉说。
“对不起,长官,维克多医生去布鲁塞尔给你们长官弄狂犬疫苗了。我又不懂医术,实在抱歉……”老人不想让他们进来。
“包扎也不会吗?”少尉脸上顿时露出了愠色。
“是的,我从没干过……”
“这位漂亮小姐也不会吗?”少尉又转头盯着金铃。
金铃一看问到自己头上了,想说不会,又觉得不妥,就说:“我怕处理不好……”她觉得这个时候惹恼了德国人绝不会有好果子,还是先稳住他们为好。
但是,金铃的举动却引起了老人的怀疑……
金铃完全看出了老人对自己的误解,她没做任何解释,让德军官兵把伤员抬进来。
金铃匆匆穿上白服,戴上口罩,操起剪刀,问躺在诊床上的中尉:“剪开您的裤子没关系吧?”
“把裤子脱掉都没关系!”中尉满嘴喷着酒气,没好气地说。
金铃给中尉血淋淋的伤腿消完毒,刚要拿纱布给他包扎,却听中尉厉声质问她:“为什么不把腿里的铅弹取出来?”
“对不起长官,我不知道里面有铅弹,再说,我从没做过手术,您还是……”金铃的话没等说完,一只黑洞洞的枪口已经对准了她。
金铃惊讶地盯着中尉那双被酒精烧红的眼睛……
中尉厉声问她:“取不取?”
“你们要干什么?怎么能这样对待她?”一看出现了这种场面,老人急忙奔过来,却被少尉一把推开了。
金铃盯着胸前黑洞洞的枪口,冷汗淋漓,声音也哆嗦起来,“我、我真的不行……”
中尉一听,猛地拉开了枪栓,重新抵在她的胸口上,逼问她:“我再问你一遍,取还是不取?”
“不许你们欺负她!孩子,你就给他取吧!”老人愤怒地喊起来。
“可是,没有麻药……”金铃嗫嚅一句。
“没关系!”中尉气恼地说。
金铃只好在枪口的逼迫下,噙着泪,胆战心惊地操起了从未摸过的手术刀,硬着头皮,哆哆嗦嗦,犹犹豫豫地向着血淋淋的伤口伸去,刚在伤口处剜动两下,却突然飞来一记耳光,打得她脑袋“嗡”的一声……
“混蛋!你以为在杀猪啊?”中尉恼怒地吼道。
“你为什么打她?她已经告诉你了没有麻药,她不会手术,你们太没有教养了!”老人气愤地怒斥中尉。
然而,这一巴掌反倒把金铃打冷静了,她冷冷地盯一眼中尉,把手术刀“当啷”一声扔到消毒盘里。
中尉一看她把手术刀扔了,厉声斥责道:“看来你是真不想活了?”
“长官先生,我告诉你,我可是赫夫曼将军最要好的朋友!” 金铃一字一板地说着,毫无惧色地盯着那张被酒精烧成了猪肝色的脸。
中尉显然并不知道金铃与赫夫曼的关系,他狐疑地瞅一眼少尉,少尉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双腿一并,向金铃“啪”地敬了个举手礼。
一看少尉敬礼,中尉手中的枪也就乖乖地放下了。
一场虚惊就这样过去了。
德国人一走,金铃一把抱住老人,半天说不出话来,光是“呜呜”大哭。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