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赫夫曼到比利时就任总督以来,签署的第一道死刑令。
于是,八名无辜的群众就被赫夫曼等人轻而易举地送到了绞刑架下……
金铃难过死了,径直跑到郊外一片无人的树林里大哭起来,用以发泄着内心难以名状的激愤。
刚才,听说赫夫曼将军来了,她急忙跑去想看看他,可是,她却看到一帮群众抬着几具尸体在向德国人示威……这时,她觉得那么多双仇恨的眼睛都像锥子一样锥着她,锥得她脊梁骨丝丝直冒冷气!她忽然明白了,小镇上接连发生了那么多悲惨的事,玛格丽特的儿子被打死了;她疯了;多少人被逼得无家可归,背井离乡;豪特的婚礼变成了葬礼;昨晚,又有五个人被打死,八九个人被逮捕……这一切不是别人指使干的,恰恰是她的朋友——堂堂的赫夫曼将军指使的!现在,他却谈笑风生地来这里视察了,天哪,多么残忍、多么可怕的朋友啊?
在此之前,她从没有把这些事情同赫夫曼直接联系起来,她还一直处于一种懵懂状态。现在,她却猛然惊醒了。她忽然明白了这一切都赫夫曼将军指使干的。她忽然觉得为有这样一位朋友感到汗颜,感到无地自容!
在这无人的郊外树林里,她尽情地宣泄着。
这些天来,她承受的痛苦实在太多太多,胸膛都要爆炸了。
金铃正趴在树上哭,身后忽然传来一个男人的问话声:“金铃小姐,您这是怎么了?”金铃顿时一惊,急忙抹一把泪水,故作若无其事地说了一句“没什么”,起身向树林外走去。她不想让人看到自己的狼狈样儿。
但是,那个人却跟了上来,关切地劝慰她:“金铃小姐,是不是又听到有人说您的坏话了?……别难过,那帮群众都是一些没知识的人。您有总督这样的朋友,还怕他们干什么?”
金铃听出这人是游手好闲的邻居普利斯特先生,就更无心理睬他了。这个三十出头的男人几次想跟她套近乎,说要跟她交朋友,都被她婉言谢绝了。
“普利斯特先生,请您不要再说了!”金铃实在不想听他喋喋不休了,就嗔斥他一句。
普利斯特尴尬地笑了笑,“我非常理解您的心情,不过,我劝您还是不要理会那些人……”
金铃一回到家里,看到胡里昂正在客厅里等她呢,无奈,只好硬着头皮跟他去见赫夫曼。
金铃跟胡里昂一出门,维克多母子俩又争吵起来。
“维克多,全镇的人都对德国人恨之入骨,可我们却留着一位德国总督的朋友,而且,经常有德国长官跑到家里来把她接走。大家会如何看待我们?最近,有几个人偷偷摸摸地跟德国人接触,大家都骂他们是比奸!我不想让我们清清白白的维克多家族背上这种难听的罪名!”
维克多却觉得金铃是一个非常可爱的姑娘,有学识,有教养,而且,对他的工作帮助很大,尤其那天夜里救他的事,使他备受感动……在他二十六岁的生涯中,还从没遇到过这么美丽、善良、令他怦然心动的姑娘呢。他跟西蒙商量过,觉得金铃跟赫夫曼的关系也许会有用得着的时候。当然,他不能把这些事情告诉母亲。再说,离开这里,让一个异国他乡的姑娘到哪里去栖身?兵荒马乱的年月,这不等于把一个姑娘逼上绝路吗?
“妈妈,她已经够难了。她刚才又哭了,您没看她眼睛都红了吗?她已经够痛苦了……”
“是的,她是很痛苦,可你更应该看看艾得利蒙镇,看看全比利时,看看所有被侵略国家的人,看看他们痛不痛苦?看看那些被德国兵打死的亲人痛不痛苦?”母亲反感地嗔斥道。
“妈妈,我知道他们很痛苦。可是,这跟金铃没有任何关系!您怎么能把德国人的罪孽强加到一个中国姑娘头上呢?”
“我并没有强加到她身上,而是……”
“妈妈,您一向教育我要善良做人,圣经也教诲我们要善待一切生灵。金铃现在已经够难的了,她没钱,没住处……妈妈,如果我们再不帮她一把,那她怎么挺过这段艰难时光啊?”
母亲被儿子说得哑口无言。她也觉得金铃是个好姑娘,她只是担心邻居对维克多家族产生误解,一看儿子如此坚决,也就不好再说什么了。
一见到赫夫曼,金铃的眼里“倏”地充满了泪水,半天才嗫嚅出一句:“您好,赫夫曼将军……”
“金铃小姐,你怎么了?”赫夫曼看到金铃备受委屈的样子,急忙问道。
“没什么……”金铃极力抑制着夺眶的泪水。
“告诉我,发生什么事了?”
金铃却低头不语。
“是不是你的朋友对你不好?”
金铃摇摇头,不忍心看赫夫曼对自己关怀备至的样子……
“告诉我,你为什么不肯见我?到底是怎么回事?”赫夫曼有些不耐烦了。
金铃却哭得双肩抽动,泣不成声。她无法对他说,他不忍心伤他的面子,更不想激怒他。
“这样吧,你今天就跟我走,搬到我那里去!” 赫夫曼觉得她一定是在这受委屈了。
“不,我不去!”
“为什么不?你搬到我那里,我可以照顾你!”
“我不需要照顾……”
“金铃,你为什么变得这么固执?你去布鲁塞尔要比这里好得多,没有任何人敢欺负你!如果你觉得住在我家里不方便,我可以在旅馆里给你包一套房间!”
“不,我坚决不去!”
“好吧,我不勉强你。你可以继续留在这里,我命令尤里上尉多照顾你一些,如果谁敢欺负你,你就……”
金铃再也忍不住内心的痛苦与激愤了,哭泣道:“请您不要再说了,赫夫曼将军!我不得不遗憾地告诉您,令我难堪的不是别人,恰恰就是……”她没有把“你”字说出来,实在不忍心伤害他,说了一句,“对不起……再见!”说完,“呜呜”哭着跑开了。
赫夫曼绝没有想到金铃会说出这番话,令她难堪的不是别人,而是……他感到非常遗憾,也感到十分意外,自己这般呵护她,关怀她,到头来却是……
金铃一跑出司令部大门,刚好遇到送葬的队伍走过来。人们抬着四五口棺材,男男女女,浩浩荡荡地从她面前走过去。她急忙低头逃也似的匆匆奔过去,可是,一双双仇恨与鄙视的目光却像一把把锥子,紧紧地锥着这位屡遭伤害的姑娘,锥得她满脸发烧,心灵颤栗,一句不堪入耳的脏话冲进她的耳鼓,刺激着她那痛苦而敏感的神经:“不要脸,德国人的婊子!”
没有比这句话更刺痛金铃的心了。
你们凭什么骂我是德国人的婊子?我认识赫夫曼将军并不是我的罪过!我从没干过对不起你们的事,你们凭什么骂我?
不知怎么,这句最难听的脏话却像一把剪刀,一下子剪断了金铃心中的怯懦和歉疚,她猛地抬起头来,昂首挺胸地走起来。
此刻,她那中国女性所特有的、柔中带刚的个性,第一次显露出来了。她不再惧怕任何人,也不再想取悦任何人,而是扬起头来,昂首挺胸地做人了!
她在心里愤愤地发誓:我要让你们看看,看看我这个“婊子”到底都干了些什么?我要你们看看,看看金铃到底是德国人的婊子,还是一身浩然正气的中国人?
金铃一进屋,正在整理群众签名的维克多看到她满脸泪痕,急忙问她怎么了?她却所问非所答地说:“维克多医生,有件事想麻烦您,请您等我一下,我马上就下来!”,说完,不等维克多回答,转身向楼上跑去。
维克多感到懵懂,不知她究竟要干什么?他没去参加死者的葬礼,正忙着考虑如何营救八个活人呢。过了一会儿,只见金铃一身黑色长裙,戴着黑手套,挎着一只背包,走下楼来。
“您……这是要干什么?”维克多感到大惑不解。
“走吧,陪我走一趟。”金铃说。
“去哪?”维克多感到愕然。
“您跟我走就是了。”
路上,维克多几次问她要去干什么,她却说:“到时候您就知道了。”
维克多绝没有想到,这位屡遭伤害的中国姑娘却干出了一番惊人之举。
她带着维克多来到郊外的墓地时,几口棺材已经入土,神父已经做完终付的弥撒,死者家属正向亲人做着最后的告别。这时,只见一身素装的金铃不向任何人打招呼,径直来到第一座墓碑前,从背包里拿出一瓶酒,斟了一小杯洒向墓碑的四周,又斟满一杯摆到亡灵前,然后,向着墓碑深深地连鞠三躬,接着又向第二座新坟走去,接着又是第三座,第四座……
金铃的举动惊诧了所有人的眼睛。人们惊讶地看着这个中国姑娘用中国的祭奠方式,祭奠着比利时同胞的亡灵,心里不禁感到一种隐隐的疚痛……
对五个亡灵祭奠完了,金铃不向任何人打招呼,起身向来路走去。
“金铃小姐,您用中国的方式祭奠我们同胞的亡灵,使所有在场的人都很震惊,大家都很佩服您。”在回去的路上,维克多说道。
金铃却说:“不,我只是想证明我自己!”
“你要证明什么?”
“证明我是一个正直的人,不是一个不辨是非的亲德分子!”
维克多本想安慰她几句,但看到她闷闷不乐的样子,也就不好再说什么。
然而,又一场伤害又在家里等待着这位命运多舛的中国姑娘。
一进家门,就看到几个女人哭作一团,大呼小叫地呼喊着玛丽:“玛丽,快醒醒!玛丽你快醒醒啊!”
维克多一看玛丽脸色苍白,昏迷不醒,忙问拉丽特:“怎么回事?”
“豪特他们八个就要被绞死了!”拉丽特愤愤地说。
维克多和金铃顿时大吃一惊。
维克多忙问:“这消息准确吗?”
“非常准确!赫夫曼那个畜生已经签字了!”
一听这话,金铃惊得目瞪口呆——
几个女人立刻七嘴八舌地骂起来。
“该死的德国佬,太残酷了!霸占了我们的家园,把我们撵得无家可归,现在又要绞死我丈夫了……天哪,让我们怎么活下去呀?”
“这帮畜生,我真想杀死他们!”
维克多给玛丽打了一针之后,她很快就醒过来了。一醒来,她就像疯了似的拼命哭嚎起来:“该死的赫夫曼——我要杀了你——你为什么要绞死我丈夫——天主啊,快救救我的豪特吧!”
“玛丽,请您快冷静点儿!快别这样!”大家急忙劝她。
玛丽却神情恍惚,大发歇斯底里,拼命撕扯着头发,越发嚎啕大哭:“我怎么能冷静啊?我失去了公公,现在又要失去丈夫了,让我怎么冷静得了啊!天主啊,快饶恕我吧!”这时,她忽然发现了金铃,冲着金铃就大吼起来,“你这个魔鬼的朋友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我真想掐死你!”说着,张牙舞爪就向金铃扑过去,却被维克多一把拽住了。
金铃两眼饱含委屈的泪水,转身向楼上跑去……
“玛丽,你不应该跟她撒野!她跟赫夫曼只不过是在中国认识的,她跟豪特的死没有任何关系!”维克多嗔怪玛丽。
玛丽被维克多抢白得哑口无言,扑到维克多母亲怀里绝望地哭喊起来:“我恨死他们了,我真想杀了他们,为我的豪特报仇啊!”
大家正沉浸在悲愤之中,这时,只见金铃换上了那套海蓝色连衣裙,化着淡妆,挎着皮包,匆匆向楼下走来。
一看金铃的打扮,大家顿时一愣。
“您要去哪?” 维克多急忙奔过去把金铃堵在楼梯上。
“去布鲁塞尔。”
“去布鲁塞尔干什么?”
“找赫夫曼将军!”
“找他干什么?”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