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带血的玫瑰 (一)

      清晨,一夜未合眼的安德鲁阴沉着越来越不斯文的脸,抬手看了看表,将半截烟头掐灭在烟灰缸里,起身支开窗子,放放烟气腾腾的浊气,然后要通了希姆莱的电话……

      “希姆莱将军,早晨好!”安德鲁用精心想好的沉重语调说道,“希姆莱将军,我一夜没合眼,一直在等待您的醒来……我不得不向您报告一个不幸的消息。”

      “什么不幸的消息?”希姆莱问道。

      “将军阁下,我们押往柏林的苦力汽车遭到了游击队的劫持……”

      “多少人?”

      “四百多。”安德鲁故意多说了十几倍,这是他苦思冥想一夜想出来的计谋,把此事栽赃到游击队头上,以达到一箭双雕之目的。

      “为什么不看押好?你知道柏林现在多么急需劳动力?”希姆莱嗔怪道。

      “阁下,您知道,这不是我的职权范围。再说,我曾经向您报告过赫夫曼将军的情况……”

      “我知道他一直对游击队镇压不利!”

      “不是镇压不利,而是……”

      “为什么不说下去?”

      “阁下,我不希望被您看成是一个诋毁他人的小人……”

      “如果你诋毁的是一个损害帝国利益的混蛋,你应该毫无顾及地诋毁下去!”

      “那我只好坦率地向您报告,我怀疑有人跟游击队有着密切联系!”

      “怎么?你怀疑赫夫曼将军?”希姆莱有些惊诧。

      “我不敢怀疑总督阁下,但是,我们的行动屡遭失败,一切行动都逃不过游击队的眼睛,这不能不使我怀疑我们内部上层出了问题!”

      电话那头,沉默了少许,然后说:“好吧,我立刻向元首报告!再见!”

      “再见……”

      安德鲁对自己的计谋满意地笑了笑。

 

      赫夫曼正在用早餐,斯普林特将军打来电话,告诉他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127日清晨,日本空军偷袭了美国在夏威夷的珍珠港,摧毁了美国太平洋舰队的全部主力。美国总统罗斯福下令正式向日本宣战了。

      赫夫曼惊讶得半天才骂了一句:“小日本子真是混蛋!”

      赫夫曼在日本当过武官,对日本民族的印象十分恶劣,觉得这是一个狭隘、残忍、虚伪,惯于侵略的民族,总不安心在小小的岛屿上生存,屡屡对中国、朝鲜及东南亚许多国家发起侵略。这次偷袭珍珠港,显然是一种不自量力的行为。美国绝不会善罢甘休。在此之前,美国一直在隔岸观火,这样一来,一下子把这个工业巨人给炸醒了。美国一旦参战,整个战争局势就更难预测了。

      “俄国战场的情况怎么样?”赫夫曼问斯普林特。

      “糟透了,就在偷袭珍珠港事件的前一天,莫斯科方面开始了第一次大反攻!已经苦战数月的帝军官兵,疲惫不堪,大批官兵冻死在雪地里。可是,元首却下令前线指挥官,坚决不许后撤,致使大批官兵被俘……”

      “这个疯子,为什么不让部队后撤?为什么不给前线供应给养?为什么不派援军?他简直在拿士兵的生命当儿戏!”赫夫曼一想到儿子瓦尔加在冰天雪地里穿着破旧的单衣,不禁怒火中烧。

      “我再告诉你一个内部情况,前不久,纳粹总部谍报局的许多官员都被秘密逮捕了。他们都是《红色交响乐团》组织的反战成员。他们将帝国的新式坦克、歼击机等许多绝密资料,都卖给了俄国人,他们是为俄国服务的!”

      “什么?是为俄国服务的?”赫夫曼又是大吃一惊。

      赫夫曼很早就听说过这个令希特勒都大伤脑筋的《红色交响乐团》,它是苏联的谍报组织,遍布整个欧洲,非常厉害。他们把德国的各种情报源源不断地发往莫斯科,德国动用了许多人力都无法破获它。没想到,纳粹总部谍报局这些绝对效忠希特勒的纳粹官员,竟然出现了为俄国服务的亲俄分子,这太不可思议了!

      “有75名官员已经被处死了。其中有两位还是我的朋友……对不起,赫夫曼将军,我来客人了,今天就谈到这里吧。再见!”

      电话挂断了,赫夫曼的脑海里乱成一团,急忙又操起电话要俄国前线的指挥部,他要听听儿子的消息,看看瓦尔加是否还活着?

      话务员却告诉他线路不好,要不通。

      “继续给我要,直到要通为止!”赫夫曼心急如焚,冲话务员大发脾气。

      这时,胡里昂进来刚要向赫夫曼报告事情,电话忽然响了,赫夫曼以为是俄国前线的电话要通了,急忙抓起话筒,迫不及待地喊道:“喂喂,是俄国前线吗?请问……”

      话筒里却忽然传来了歇斯底里般的吼声,那是令多少人胆战心惊,又使多少人头落地的声音。

      “赫夫曼,你这个混蛋,你知道柏林现在多么急需劳动力?我们需要那些畜生为我们造飞机!造坦克!造所有的武器!来供应俄国前线,好让帝国军队好攻下该死的莫斯科!可你却让游击队把上千名苦力给劫走了!你简直是对帝国的犯罪!我问你,小小的比利时,几个抵抗分子为什么久灭不止?你这个总督是干什么的?是帝国派驻的总督,还是比利时的代言人?我命令你,三天之内,必须给柏林再送来五千名苦力!否则,我就拿你是问!”

      心绪烦躁的赫夫曼遭到这番莫明其妙的训斥,心里简直要气炸了。可他无法与这个权力与疯狂都达到人类顶峰的人物抗衡,而且连申辩的权力都没有。他只能听凭对方大发歇斯底里,始终没说一句话,直到电话挂断了,他才气乎乎地问胡里昂:“昨天夜里发现了什么事?”

      “报告阁下,一辆往柏林押送苦力的卡车被劫,据说又是里伯河特游击队干的。”
      “这帮混蛋!”赫夫曼气急败坏地骂了一句。他觉得这支游击队实在可恶,总是不断地给他制造麻烦。尽管他很敬佩他们的反抗精神,但他非常讨厌他们。

      “阁下,您看要不要向元首道道歉?”胡里昂说。

      “丝毫没用!你不了解元首……再说,我为什么要向他道歉?”

      “可我担心……”深谙纳粹高官之间险恶的胡里昂,不禁为赫夫曼担起心来。

      “听天由命吧!”赫夫曼说了一句中国的成语。

 

      此刻,安德鲁并没有因为恶人先告状而沾沾自喜。

      他把洛霍叫到办公室,不说话,只用那双不失斯文、却明明写满了杀人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对方……

      洛霍毕恭毕敬地站在安德鲁面前,等待着生死难断的处罚。洛霍太了解这位长官了,用杀人如麻来形容他并不准确,因为安德鲁杀人从来不用刀枪,而是用舌头,具体杀人行动是由别人来完成的。

      “洛霍上尉,我很奇怪,这件事情只有你我两个人知道……” 安德鲁终于开口道。

      一听这句潜台词,洛霍顿时觉得头皮发乍,头顶“咝咝”直冒冷气,怯怯地反问一句,“安德鲁长官,您不是在怀疑我吧?”

      “当然不是。但是,这些事情不能不让我考虑,我们到底在哪个环节出了问题?为什么我们的行动屡屡……”安德鲁没有说下去,而是无意中扫一眼窗外的许多建筑,他的目光忽然落在对面那座气势辉宏的古代弗兰德哥特式建筑的市政厅上。他猛然意识到一个严重的问题,甚至暗暗地责备自己:我怎么忽略了这个最重要的情况?这广场周围有那么楼房,市政厅、天鹅咖啡厅、大作家雨果的故居……我们盖世太保总部的一切行动,都是在那些窗子的眼皮底下进行的!如果有人站在窗子里……啊,上帝,我终于找到症结了!

      “洛霍上尉,我发现了一个重要问题!”安德鲁几乎用惊喜的声音说道。

      “什么问题?长官!”一听安德鲁又叫自己了,洛霍心里顿时掠过一丝惊喜。

      “也许问题就出在那些窗子里,”安德鲁指着窗外广场四周的建筑,“你看,我们的一举一动,都在那些窗子的眼皮底下!”

      谢天谢地,洛霍非常感谢那些窗子,如果不是那些窗子,真不知会发生什么样可怕的事情呢?昨晚的损失太大了,死伤五六个士兵。安德鲁是不会放过他的,轻者惩罚,重者就难说了。“长官,我马上派人去搜查所有的窗子!”洛霍急忙说。

      “没用!周围那么多建筑,任何一扇窗子里都可能隐藏着我们的敌人!”
      “您的意思是……”

      “我们当然不是笨蛋!”
      “长官,我明白了。”洛霍立刻心领神会。

 

      在一个阴冷的礼拜天下午,金铃手拿一束鲜花,满怀热情地来看望赫夫曼。

      但是,赫夫曼却很冷淡,冲她礼节性地点点头,示意她请坐。

      金铃不禁微微一震,他这是怎么了?常言道:伴君如伴虎。虽然赫夫曼不像其他德国将领那样反复无常,阴阳无度,可他毕竟是日耳曼血统,跟他接触,不能不格外谨慎。

      “赫夫曼将军,您好像不高兴,是不是我打扰了您?”金铃轻声问道。

      “不,你来得正好,有些话我正要对你说!”

      金铃心里不免有些紧张,不知他要谈什么?随同赫夫曼坐到茶几前。

      “金铃小姐,你应该知道我对你那些朋友的态度,我不仅对他们很宽容,而且不止一切地救过他们的性命!我说过,我敬佩那些为了独立而战斗的志士。但是,我还说过,我是德国将军,我是德国派驻比利时的军政总督,我当然要维护我的国家和民族的利益!不过,出于人道,出于良知,更是出于对你这位朋友的尊重,我尽最大努力挽救那些年轻人的性命,尽量争取赦免他们的死刑!可是,你的那些朋友,却在不断地给我制造麻烦!丝毫不考虑我的处境,不考虑我这位总督的难处,这不能不使我感到遗憾!”

      “赫夫曼将军,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金铃感到茫然,不知他指的是什么事情?

      “我可以告诉你,前天,又有一辆往柏林押送苦力的汽车被游击队劫了!”

      金铃不禁一愣,她并不知道那天夜里发生的事。

      “请转告你的那些朋友,这种愚蠢的作法,换来的只能是从老百姓那里抓走十倍、甚至百倍的苦力!希特勒元首亲自下令,要比利时立刻送去五千名苦力!对不起,我不该对你讲这些,这跟你没什么关系,请原谅。” 赫夫曼发完了火气,方感到有些歉意。

      “将军阁下,是不是上边批评您了?”金铃问道。

      “算了,不要谈这些了。”赫夫曼转而问金铃,“听说你离开了艾得利蒙小镇,搬哪去了?”

      “啊,我搬到布鲁塞尔一位开花店的朋友家了。”
      “为什么不来我这?”

      “我给您添的麻烦已经够多了,哪能再麻烦您呢?”
      “金铃,我真希望你能回中国,在这实在太危险了。”

      这句话一下子又勾出了金铃心中的悲伤……

      “告诉我,家里出什么事了?”赫夫曼看到金铃眼中的泪水,立刻敏感地问道。

      “我已经没有家了。我家早就被该死的日本鬼子给炸飞了,父母都被炸死了。”

      “你哥哥呢?”赫夫曼急忙问道。

      “他早在一年前就牺牲了……”

      “没想到你家里也发生了不幸……”赫夫曼感到十分震惊,他痛苦地仰在沙发上,“我听了非常难过,我忘不了你父母,忘不了你哥哥,更忘不了你们一家所给予我的一切……”

      “可他们都没了……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了……没有家,没有父母,连哥哥都没有了……”金铃伤心地哭起来。

      赫夫曼仰靠在沙发上,一时,金家对他的种种照顾,种种恩情,就像一枚永不褪色的底片,立刻在他脑海中翻洗出来,一幕幕,一件件,历历在目,清晰可见……

      出于一种人性报恩的本能,一种强者对弱者的呵护,赫夫曼搂着金铃颤抖的肩膀,真诚地说:“金铃,不要说这种话。你还有我,还有这位将军叔叔,今后无论你走到哪里,只要我还活着,我就会全力呵护你,请相信这位洋叔叔!”

      “谢谢您,将军叔叔……”听到他的这番肺腑之言,金铃很受感动。

      “请你放心,将军叔叔是一个说话算数的人,用你们中国的话说,叫做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好了,别哭了,听我给你弹一首曲子好吗?”

      这种时候,金铃根本没心思听什么曲子。

      可是,赫夫曼起身来到钢琴前,随手弹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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