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铃很快就被这首充满凄婉、哀伤,又不乏深沉的曲子深深地吸引住了。她从没听到过这首曲子,不由得想问问这是一首什么曲子,为什么会这么拨动心弦,摄人魂魄?她还没开口,就发现琴架上摆着的那首《母亲的祝福》,不禁疑惑地问道:“将军阁下,这是谁写的?怎么……”
“这是母亲留给儿子的最后遗作。”赫夫曼神色黯然地说。
金铃顿时一惊,她知道赫夫曼将军的妻子是音乐家,写过不少歌曲,而且,从他黯然伤神的表情上,她忽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便迟疑地问了一句:“是您……”
“是的,是夫人留给儿子的最后一件礼物,”赫夫曼停下来,沉郁地说,“临死前,她给我留下了这份血迹斑斑的遗作,她叮嘱我一定要转给儿子,可是,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完成她的遗愿……”
赫夫曼沉默了。金铃却惊呆了。
这时,金铃忽然明白了这位将军的良苦用心,他是用他的痛苦来化解着她的悲伤。她呆望着手中这首血迹斑斑的歌曲,心里受到了莫大震撼,呜咽道:“赫夫曼将军,这世界是怎么了?到处都是悲剧,到处都是战争,到处都在死人……我没想到您家里也遭到了不幸。我真不明白,他们那些战争狂人,到底要干什么?”
赫夫曼没有回答,他无法回答这位善良姑娘的问话,而是又轻声弹起了那首母亲的祝福。他说:“坐下听听,听听这首《母亲的祝福》,它不是作曲家写出来的曲子,而是一位母亲用她最后的生命谱写出来的曲子,很感人。”
金铃顺从地坐到钢琴旁的凳子上,听着赫夫曼又弹起了那首遗作。
赫夫曼轻轻地弹着,开始弹得还比较浅显,渐渐进入了一种境界,琴声也随之变得深沉而凝重,充满了母爱的深切呼唤。渐渐地,他忘情地弹奏起来,眼睛里渐渐容满了泪水。金铃越听越入神,越听越投入,最后,完全被这首母亲用最后生命谱写出来的歌曲深深地震撼了。她泪流满面,静静地听着,渐渐地,竟不知不觉跟着琴声轻声哼唱起来:
“孩子,你走了。你走向炮火纷飞的战场,请带着母亲的祝福,祝你平安归来!母亲将为你拂去硝烟的尘埃,抚平你心灵的创痛!这是天下母亲永远的祝福,永远的期待……
孩子,你归来了。你带着战争的伤痕与泪水,带着母亲的祝福,投入到母亲怀抱!母亲将拂去你一路风尘,还你一张灿烂的笑脸!这是天下母亲永远的祝福,永远的期待……”
歌曲弹完了,两人早已是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两人相对无言,久久地沉浸在悲伤之中。
一个是无家可归的中国女子,一个却是大权在握的德国将军。两个有着截然不同身份、不同地位的人,却品尝着同样的命运苦果,感悟着同样的人生况味——
不知过了多久,两颗被泪水浸透的心,都不约而同地转向两张纪录着美好人生的照片,一张是赫夫曼一家三口的合影,另一张则是赫夫曼与金铃一家的合影……
两人知道,那一刻再也不会有了,永远都不会有了,留下的只能是活人的哀思。
好一会儿,赫夫曼才抬起头来,赞扬一句:“金铃,你的音乐修养真不错,唱得真好……”
金铃却哽咽道:“将军叔叔,我不是在唱,我是在哭……”
听到这话,赫夫曼向她伸出手来,紧紧地握住了她冰凉的小手,感慨地说:“是的,我们都在哭……”
“不仅是我们,许多人都在哭,整个世界都在哭!”金铃愤愤地说。
赫夫曼未置可否,只是怔怔地望着她。
“赫夫曼将军,这场该死的战争什么时候才能结束?”金铃问道。
赫夫曼却摇了摇头,没有回答。
“对不起,也许我不该问这些……”
“不,没什么不可以的,只是……我无法回答你。”
两人都沉默了,默默地坐在钢琴旁,一时都找不到该谈的话题,觉得这样沉默着,反倒更好些。后来,赫夫曼终于从伤感中走出来,自嘲地苦笑笑,“瞧我这副伤感的样子,哪还像一位将军?”
金铃却说:“不,将军叔叔,您非常可爱,您从没有像现在这样可爱过!”
“啊,谢谢……”
后来,赫夫曼留金铃用完晚餐,问她离这里远不远,要不要派车送她?被她谢绝了。赫夫曼又给她带了一些水果,又郑重地叮嘱她:“我必须提醒你,金铃,布鲁塞尔可不同于艾得利蒙小镇。你天天生活在盖世太保的眼皮底下,你的一举一动都可能引起他们的怀疑,所以,一定要小心!一旦遇到麻烦,立刻给我打电话!”
“谢谢,非常感谢您的关心。”
这次见面,使两人之间的友谊更加深了一步。
但是,第二天,金铃又打来电话要求见赫夫曼,却被他婉言拒绝了。
“对不起,我今天实在没时间!”
赫夫曼正在为五千名劳工的事搞得焦头烂额,实在没心思见金铃。两年来,纳粹德国已经从比利时押走了七八万名劳工,这对只有九百万人口的比利时来说,已经是一个庞大的数字了。
金铃却说:“赫夫曼将军,我有重要事情必须见您!”
赫夫曼只好勉强同意了,但只给她十分钟时间。
昨晚回到花店以后,金铃就把赫夫曼向她发火、游击队袭击押运汽车、赫夫曼说他感到遗憾的事,统统告诉了达丽亚娜。
达丽亚娜一听就来气了。“他遗憾什么?他们入侵了我们的国家,他成了比利时人民作威作福的总督,他还有什么可遗憾的?我恨死他们了!”达丽亚娜快言快语,毫不掩饰自己对赫夫曼的仇恨。
“您恨他是可以理解的,我也恨他们。可是,我觉得他说得有道理,所以,我们应该想办法把这消息告诉游击队的领导。维克多不在,我不知该怎么办?”金铃并不知道达丽亚娜就是西蒙的爱人。
当天晚间,达丽亚娜就把这事告诉了西蒙,西蒙感到问题严重,显然是有人在给游击队安赃,立刻让达丽亚娜把已经睡下的金铃叫了起来。
在花店里,西蒙第一次见到这位中国姑娘,尽管她随便穿着没烫过的裙子,但她天生丽质,谈吐高雅,一看就是一个有教养的东方女性,难怪维克多会爱上她。
“金铃小姐,对不起,这么晚把您叫起来,事情很急,请您明天立刻去见赫夫曼,告诉他,上次在森林里发生的劫车事件,不是游击队干的,是盖世太保搞的阴谋!”西蒙说。
“什么,是他们搞的?”金铃大吃一惊。
“他们是想通过打进来的间谍分子找到游击队的住地,企图一举消灭游击队,但被我们识破了,当场击毙了盖世太保派来的间谍。您要对赫夫曼揭穿盖世太保的阴谋!金铃小姐,我们必须全力争取赫夫曼,争取他最大限度地支持我们,支持比利时人民!所以,您的任务很艰巨,也很伟大,我和我的朋友们都非常感谢您。”
“谢谢,我并没做什么。”金铃难为情地笑了笑。
“不,您为我们做了许多事情,我都非常清楚。”
“可我好像并没有见过您?”金铃望着这位蓄着棕红色大胡子的中年人,疑惑地问道。
西蒙却笑了。“我和维克多是最要好的朋友。”
“那么说……”金铃忽然想到大家多次提起的里伯河特,“那您是里伯河特先生吗?”
西蒙笑了笑,更正道:“不,我叫西蒙!”
“噢,我明白了……”金铃断定此人肯定是里伯河特。
“金铃小姐,您应该知道,您在干着一件多么伟大的事情……”
“没什么伟大的,凡是有正义感的人都会这么做的。”金铃从来不觉得去游说赫夫曼,去营救抵抗人员是多么了不起的事,她觉得这是天经地义的,任何有正义感的人都会这么干的。
“这恰恰说明您是一个了不起的姑娘。”西蒙说。
“不,那太过奖了。”金铃微笑道。
西蒙交给金铃一封信,让她务必亲手交给赫夫曼。
看完金铃带来的信,赫夫曼又从信封里倒出了一枚纳粹徽章。这枚徽章是维克多派人到事发现场找到的。
赫夫曼拿起这枚徽章仔细看了看,开口道:“金铃小姐,请转告你的朋友,谢谢他向我提供的情况。但我要告诉你,并通过你转告你的朋友,我是德国将军。我不会背叛我的国家和民族!”说完,打着火机,点着了那封信,看着它化为灰烬,然后将灰烬丢进纸篓里,随后站了起来,显然是要送客了。
“赫夫曼将军,有些话我不知该不该讲?”金铃说道。
“你还要讲什么?”赫夫曼有些不耐烦,以为她又是劝他对抵抗分子开恩呢。
“我觉得您应该小心,他们好像对您……”
“不是好像,而是已经开始了!好了,我们就谈到这吧,我还有好多事情要处理!”
西蒙在信中所谈之事,把赫夫曼气坏了,你安德鲁也太胆大包天了,居然敢用欺骗手段向柏林报假案来陷害我,简直是岂有此理!
金铃一走,赫夫曼带着胡里昂立刻来到盖世太保总部,以检查盖世太保官员的军纪为由,命令盖世太保官兵全部到总部门前列队站好,他要检查军纪!
安德鲁对此深感疑惑,你总督有什么理由来检查我部下的军纪?再说,盖世太保是属于秘密警察,从来不着装,平时多半都穿着风衣或者皮大衣,哪有什么军纪可言?但是,赫夫曼毕竟是总督,不好拒绝,他只好倒背着两手,站在一旁看赫夫曼究竟要上演哪出戏?是《王子复仇记》,还是《阴谋与爱情》?
赫夫曼挺着笔直的腰板,迈着训练有素的将军步伐,从一排穿着皮大衣的盖世太保官兵面前一一走过,看到所有官兵都佩戴着纳粹徽章,惟有一个人没戴。
“洛霍上尉,为什么不佩戴纳粹徽章?”赫夫曼用他不严自威的目光盯着洛霍恶光四射的眼睛,冷冷地问道。
“对不起阁下,今天换衣服忘戴了!”洛霍心想,我戴不戴徽章,跟你总督有什么关系?
“真的忘戴了吗?”
“是的,阁下。”
“是丢了吧?”
洛霍一惊,一时哑口无言,忽然觉得总督此行是有来头的。
“游击队袭击押运车那天,丢在森林里了?”赫夫曼凛冽的目光盯着洛霍。
“总督阁下,您在开玩笑吧?”洛霍急忙尴尬地搪塞一句。
安德鲁大吃一惊,立刻明白了赫夫曼此行的真正目的。但他丝毫不动声色,仍然一脸斯文地站在一旁,看着这场《阴谋与爱情》继续演下去……
“洛霍上尉,我倒是捡到一枚徽章,上面可是刻着你的名字?”赫夫曼冲洛霍举起那枚纳粹徽章。
洛霍心里顿时惊叫起来,上帝,怎么跑到他手里了?他慌忙撒谎道:“啊,总督阁下,我想起来了,那天……”
“那天你们盖世太保全体出动,去追击游击队了!”赫夫曼厉声打断了他。
洛霍被说得瞠目结舌,恶光四射的眼睛怔怔地盯着赫夫曼,好一会儿才说:“是的,阁下……”
安德鲁觉得自己不出场不行了。“总督阁下,怎么回事?我看您今天好像有些不高兴,是不是我的部下冒犯了您?”安德鲁微笑道。
“不,我很高兴!”赫夫曼冷冷地回敬安德鲁一句,转身向轿车走去。他觉得跟盖世太保这帮流氓官员再理论下去,已经毫无意义了。
回去的路上,胡里昂对赫夫曼说:“阁下,我觉得您应该直接向元首报告……”
“丝毫没用,希姆莱是元首的红人。元首最信赖的就是那些盖世太保官员,当初,元首就是靠这些流氓、地痞起家的。我们这边必须对安德鲁那帮混蛋严加防范,安德鲁很可能派间隙已经打进总督府了!”赫夫曼说。
赫夫曼走了之后,安德鲁倒背着手,在队列前来回走了两趟,用那双斯文、却写满了杀人的眼睛,把两排官兵的脸仔细过滤一遍。他的目光稍稍停在某张脸上,那张脸立刻就紧张起来,因为他们太了解这位长官了,杀人已经成了这位长官的一种生命需要,就像人要吃饭和睡觉一样,所以,人人都格外小心,很怕自己成为这名长官嘴里的一块牛排。
安德鲁并没有在这些胆战心惊的脸上发现什么,就说了一句敲山震虎的话:“不会是我们这里的人,去取悦总督吧?”说完,又用那双比枪口更厉害的眼睛,扫了一遍官兵,当他扫到那位亚当利来中尉时,稍微停顿了一下,却见亚当利来用那忧郁的眼睛直视着他,毫无怯意,也就过去了。
一回到办公室,安德鲁立刻向洛霍大发雷霆。
“你简直是一个废物!居然让赫夫曼找到了你掉在森林里的徽章!这只能说明两个问题,一是我们内部出了叛徒,二是打进游击队的混蛋出卖了我们!我问你,打进游击队的人为什么还没有消息?”
“报告长官,我几次派人去联系,都没联系上……”洛霍急忙说。
“你要亲自跟他们联系,一旦发现问题,立刻干掉!如果不是那边出了问题,就说明我们内部出了问题!从现在起,你要密切注意我们内部的每一个人!”
“是,长官!”
洛霍走了之后,安德鲁又把那个叫米希尔的年轻中尉叫来,对他说:“米希尔中尉,我知道你是一个忠诚的纳粹党员,我要交给你一项特殊任务,这也是对你忠诚的考验。从今天开始,你要密切注意我们总部所有的人,包括洛霍上尉!”
米希尔不禁大吃一惊:“是,长官……”
“中尉先生,我想你一定感到很吃惊?”安德鲁已经猜到了米希尔的心里,“我本人给你下这道命令时,也感到很吃惊。但是,为了元首,为了第三帝国,我们必须这样做!因为我们的一次次行动都连遭失败,这不能不令人怀疑。你是我最信赖的人!”
米希尔受宠若惊,急忙双腿一并,“啪”地来个举手礼,发誓道:“谢谢长官对我的信赖!米希尔一定完成好这项任务!”
“很好,我相信你一定会取得令人惊喜的成绩。到那时,你肩膀上的军衔就不是中尉了。”安德鲁向这位年轻军官又抛出了令人垂涎的诱饵儿。
这样,盖世太保内部一场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游戏,就这样秘密地开始了。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