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铃被捕的这天夜里,赫夫曼家里也发生了不测。
夜里十一点,赫夫曼从柏林电台的广播里又听到了德军所向披靡的战况:
“帝国军队自6月22日开战以来,歼灭了苏军 28个师,重创70个师,抓获30多万苏军俘虏,成千上万的俄国人被帝国军队追逐得像兔子一样,四处逃蹿……”
听到这些赫赫战绩,赫夫曼却兴奋不起来,他心里一直潜藏着一种莫名的忧虑。
不知为什么,他脑海里总是莫名其妙地浮现出两个毫不相干的画面,拿破仑大军惨败在俄罗斯的冰天雪地里,而在一堆堆冻尸遍野的僵尸里,却常常闪现出瓦尔加的影子。他知道这种想法荒诞透顶,瓦尔加怎么能跟一百多年前的拿破仑扯到一起呢?
但是,做为将军家庭出身的将军,他对战争的理解要比一些狂热分子要清醒得多,也客观得多。他父亲不止一次地说过,欧洲最强悍的民族是横跨欧亚的俄罗斯,最可怕的敌人也是俄罗斯,而不是法兰西。赫夫曼曾多次去过俄国,很早就领教过俄国人的强悍。他们男女都强壮得像牛一样。俄国幅员辽阔,居世界之首。而且,1917年建立的苏维埃政权,远不像沙俄时代那么软弱可欺了。
赫夫曼心里惴惴不安,妻子一直拒绝接他的电话,万一儿子瓦尔加在战场上有个三长两短,妻子永远不会原谅他。一想到妻子,赫夫曼再次要通了柏林家的电话……
此刻,米丽亚坐在钢琴前,正弹奏着为儿子新创作的一首歌曲《母亲的祝福》。这位出身于虔诚的基督教徒世家的音乐家,从小就对历任教堂和宫迁乐长的巴赫情有独钟,尤其酷爱巴赫的《受难曲》和《b小调弥撒曲》。她虽然嫁给了一名职业军人,而且,两人也曾山盟海誓地相亲相爱,订婚时,两人还特意跑到布里德格罗姆传说中的那棵充当了无数月下老人的老橡树前,交换了订婚银戒指,以求百头偕老。但是,她虔诚的信仰及对巴赫的崇拜,使她与将军丈夫之间经常发生矛盾。尤其在对待儿子的问题上,她觉得丈夫冷酷无情,毫无父爱可言,心中只有帝国!
所以,她一直不肯原谅他。
米丽亚一边弹琴,一边哼唱着这首充满母爱的歌曲:
“孩子,你走了。你走向炮火纷飞的战场,请带走母亲的祝福,祝你平安归来!母亲将为你拂去硝烟的尘埃,抚平你心灵的创痛!这是天下母亲永远的祝福,永远的期待……”
她把对儿子那份永远的牵挂与祝福,写进了歌曲里。她不知这份真诚的祝福能否得到上苍的恩赐,能否给儿子带去平安?她只能在这遥远的家乡,一遍遍地为儿子祝福,祝福儿子平安归来。这是她惟一能做到的。
米丽亚爱瓦尔加胜过爱世上所有的人。赫夫曼常年不在家,不是赴中国出任军事顾问,就是去日本就任武官,后来又奔赴比利时就任军政总督。她的漫长岁月是跟儿子形影相伴的。因此,她对儿子有着非同一般的感情。
这天夜里,她又像往天一样,流着泪,边弹边唱,边修改着不够理想的音符。她决心为儿子写出一首最好的歌曲,也力求写出全世界母亲的心声。正唱着,老女仆走过来告诉她将军打来电话找她。
“告诉他,我已经休息了。”米丽亚说。
“夫人,您已经多次拒绝……”老女仆一脸难色。
“去吧,按照我说的回答他。”
“可您……”老女仆仍在犹豫。
这时,外面忽然响起了防空警报声“嗷嗷——嗷嗷——”很是吓人。老女仆急忙跑回来,惊惶失措地说:“夫人,防空警报又响了!您快躲躲吧!”
“这又不是第一次了,没什么大惊小怪的。”米丽亚继续弹着她的《母亲的祝福》。警报天天响,她早已经不在乎了。自从儿子开赴前线以后,她似乎把生死都看淡了。
老女仆吓得浑身哆嗦,忙说:“夫人,您听这警报声好像……请您还是躲一躲吧!”
米丽亚却催促她:“去吧,去告诉阁下,就说我休息了。”
“啊,好吧。”老女仆急忙跑去抓起话筒,“对不起阁下,夫人已经……”老女仆的话没等说完,只听空中突然传来一阵“轰隆隆”的巨大轰鸣声,好像飞机从房顶上一掠而过,接着就传来了“轰隆隆”的巨响,随即,天崩地裂,昏天暗地,房倒屋塌……
赫夫曼在电话里听到这乱糟糟的一切,顿时大惊失色,大喊起来:“安娜利莎!发生什么事了?安娜利莎!快回答我——米丽亚——快回答我——”
回答他的却是不断传来的爆炸声、房倒屋塌声,接下来,一切都像死亡一般沉寂下来了。
赫夫曼一下子呆了,傻了,半天才大吼一声:“米丽亚——”
第二天早晨,赫夫曼下了飞机,在胡里昂的陪同下,匆匆走进一间临时改成的简陋病房。
病房里,到处是一片乱糟糟的嘈杂。一群缺胳膊断腿的男女老少挤在拥挤的病床上,痛苦地呻吟着,哭泣着。一些医护人员匆匆忙忙地跑来跑去,忙着给炸伤的人处理伤情。
这时,一台破收音机里,女播音员正播放着帝国军队不可一世的战绩:“帝国军队所向披靡,在短短的时间里,全歼俄国军队28个师,捣毁70个师!9月6日,伟大的元首下令,帝国军队将以强大的攻势,向莫斯科发起总攻!用不多久,这颗俄国人的心脏就将在第三帝国的手心里跳动了!”
这辉煌的战线与眼前的惨状相比,似乎别有一番讽刺意味。
德国军队在苏联国土上疯狂地残杀无辜,践踏生命;而在这里,英国的飞机也同样在报复着战争的策源地――
赫夫曼急切地扫视着病床上一张张狼狈不堪的脸,最后,他的目光落到了几名医护人员正在抢救的重号身上……
“米丽亚——亲爱的——”赫夫曼抓住妻子满是血污的手,痛心疾首地喊道:“亲爱的,我是赫夫曼,你快开睁眼睛看看我!快睁开眼睛看看我啊!”
处于弥留之际的米丽亚,听到这亲切的呼喊,睁开了暗淡无光的眼睛,但是,在生命就要离去她而去的时刻,她眼前恍惚晃动的却是一张年轻的脸,而不是呼唤她的丈夫……
“瓦尔加……我的儿子……真的是你吗?”米丽亚惊喜地叫了起来。
听到这令人心碎的呼唤,赫夫曼极力抑制着夺眶的泪水,歉意地说:“亲爱的,我是赫夫曼,我是你的赫夫曼……”
米丽亚脸上的喜悦一下子消失了,眼神里充满了莫大的失望,淡淡地嗫嚅出一句,“你终于回来了。”随后又闭上了眼睛。
“对不起,亲爱的,我向您道歉,”赫夫曼握着妻子冰冷的手,“我回来晚了,请你原谅!”
米丽亚再次睁开眼睛,艰难地嗫嚅道:“亲爱的……拜托你最后一件事……”
“请讲……”
只见米丽亚伸出一只满是血污的手,缓缓地张开来,手心里攥着一张沾满血迹、皱皱巴巴的纸团,她艰难地嗫嚅道:“这是我……留给儿子的最后一件礼物……”
“不,亲爱的,不要这么说,你一定会好的!”赫夫曼急忙安慰她。
米丽亚却痛苦地摇摇头,“亲爱的……请接受我最后的道歉,对不起……”
“不,我应该向你道歉,请相信,一切都会过去的!”赫夫曼满含泪水,极力鼓励妻子。
“我们的家没了……”两行泪水从米丽亚已近枯竭的眼睛里流了出来。
“没关系,我们还会有家的!等战争结束以后,我们重新盖最好的房子,比现在的花园还大!”赫夫曼一再安慰妻子。
“那不会是我的家了……”
“不,是你的家!亲爱的,是你和我,还有我们儿子共同的家!”
米丽亚却艰难地摇了摇头,声音越来越微弱,“我等不到那一天了……”
“不!亲爱的,你能等到!你一定能等到!”
但是,无论丈夫怎样鼓励她,无论怎样向她描绘美好的未来,都无法挽留住妻子的生命了。她留给儿子最后一句遗言,就睁着她那美丽而文静的大眼睛,到另一个世界去了。
“请把它交给瓦尔加……这是我为儿子……最后一次祝福……”
赫夫曼向妻子郑重地点了点头,从她手里接过那张血迹斑斑的纸团,哽咽道:“亲爱的,请放心,我一定把它交给儿子……”
但是,她却没有听到他的承诺,她的手已经缓缓地耷拉下去,两只眼睛却睁睁地盯着丈夫,似乎仍然在叮嘱他:你一定要把它交给儿子!
此刻,赫夫曼再也顾不得将军的脸面与尊严,他合上妻子的眼睛,扑到妻子尸体上,久久地哭泣着,直到满脸泪水的胡里昂上前碰碰他,他这才发现,周围许多身穿白服的医护人员手拿蒙尸单,正用嗔怪的目光望着他,他才不得不起身站起来,最后看一眼妻子,向门外走去。
这时,从收音机里正传来女播音员的声音:“……帝国军队攻下布勒斯特以后,希特勒元首请来意大利首相墨索里尼先生,来共同参观布勒斯特的战场,这里正是德国与苏维埃签署《布勒斯特条约》之地!希特勒元首要向世界证明:从帝国身边溜走的东西,我们要加倍地补偿回来!”
在这到处都是伤痛与死亡的医院里,从收音机里传出来的激昂喧嚣,使刚刚失去了爱妻的德国将军感到一种莫名的烦躁,他顺手关掉了它。
他觉得它喧嚣的内容太不合时宜了。
赫夫曼和胡里昂来到医院门外,轰炸过后的阴霾仍然笼罩着刚刚到来的清晨上空,柏林,仍然弥漫着轰炸过后的弹药味及房屋倒塌后的尘土味。活下来的人们仍在倒塌的废墟里寻找着亲人的遗体。一个光着屁股的男孩儿,趴在母亲身上哭叫着,拼命吸吮着母亲已经僵硬的乳房……
赫夫曼是德国著名的将军,他曾参加了攻打比利时、卢森堡和荷兰的战斗。按照希特勒元首的部署,他同几位将军曾指挥了德军装甲部队绕过固若金汤的马其诺防防线,从阿登森林浩浩荡荡地直插法国重镇色当,又迅速打败了比利时……
赫夫曼觉得自己是不可一世的将军,觉得自己为德意志立下了汗马功劳。
但今天,当他亲眼目睹着柏林街头的一幕幕惨剧,亲眼看到妻子惨死在英国飞机的炸弹下,他心里却感受到一种从未有过的震撼。
赫夫曼开始冷静地审视着这种种一切的根源——此刻,他还不愿意承认是罪恶的根源。
当他靠在一棵树上,借以支撑着乏力的身子,打开那张血迹斑斑的纸团,看到妻子留给儿子的遗嘱,竟是一首歌曲时,他心灵的震撼更可想而知了。
“孩子,你走了。你走向炮火纷飞的战场,请带着母亲的祝福,祝你平安归来!母亲将为你拂去硝烟的尘埃,抚平你心灵的创痛!这是天下母亲永远的祝福,永远的期待……”
孩子,你归来了。你带着战争的伤痕与泪水,带着母亲的祝福,投入到母亲怀抱!母亲将拂去你一路风尘,还你一张灿烂的笑脸!这是天下母亲永远的祝福,永远的期待……”
赫夫曼仿佛觉得整个天地间都在回响着妻子的歌声……
他觉得妻子留下的不仅是一首歌曲,不仅是一位母亲留给儿子一个人的祝福,而是喊出了天下所有母亲的心声:“孩子……祝你平安归来!母亲将为你拂去硝烟的尘埃,抚平你心灵的创痛……孩子,母亲将拂去你一路风尘,还你一张灿烂的笑脸!这是天下母亲永远的祝福,永远的期待……”
啊,我的米丽亚,你真是一位伟大的母亲啊!
赫夫曼第一次觉得妻子很伟大,远比他这位将军要伟大多了。
“我宁愿要我的儿子,也不要什么欧洲!因为欧洲并不属于德国,而我的瓦尔加却是我的!他是属于我的儿子。我绝不愿用我儿子的生命去换取他人的国家!”这是妻子曾喊出的话。
是的,米丽亚,你是对的!
赫夫曼好像突然彻底醒悟了。他忽然想到:德国能得到欧洲吗?这样下去,即使得到了,最终又会是怎样一个结局?
但是,没有人能回答他的问题,只能等待残酷的事实来回答他了。
“总督阁下,我非常痛心。”一直跟在赫夫曼身边的胡里昂,心情十分沉重,“我真怀疑我们在干些什么?”
“在杀人。”赫夫曼不假思索地说。
“我们这么干,能给德国带来……”
“灾难!除了灾难不会有别的!胡里昂,你马上回家看看,让他们立刻离开柏林郊区,搬得越远越好!”赫夫曼急切地说。
“可我家没地方可去,再说,哪里都不安全……”
“任何地方都比在柏林安全!你这个笨蛋,还不痛快滚回家去?”赫夫曼突然向胡里昂发起火来。
“谢谢……”胡里昂却备受感动。
暮色苍茫,昏鸦聒噪,越发给这生离死别之人增添了几分悲凉。
墓地上,一片新魂。
夜色降临,送走了死人的活人带着莫大的悲伤,渐渐地离去。
阴阳界上,笼罩着一片死亡的宁静。
朋友们参加完牧师主持的追思仪式,都相继离去,惟独剩下赫夫曼呆呆地坐在墓碑前。
“回去吧。人死了不能生还,柏林街头的尸体您已经看见了。”斯普林特劝慰他。
“我对不起米丽亚,在她最需要我的时候,我却没有在她身边……”赫夫曼十分痛苦。
“您不要自责,即使您在身边又能怎么样?您能救了她吗?英国皇家空军天天晚间都来轰炸,就像我们天天袭击伦敦一样。”斯普林特说。
“这就是元首送给柏林的最大礼物,到处都是尸体,满目疮痍,一片废都!”赫夫曼愤怒地说。
“您还没有看到更残酷的……”
赫夫曼抬起头望着斯普林特,等待他说下去……
“您还没有看到党卫军屠杀犹太人的场面,成千上万手无寸铁的犹太人全部被毒死,被枪杀……走,边走边说。”
两人在墓地里走着,斯普林特告诉赫夫曼,党卫军在奥斯维辛、贝乌泽茨、马伊达内克、索比博尔、特雷布林卡等许多地方建立起三十多个集中营。波兰的奥斯维辛集中营最大,犹太人一进到那里,就别想活着出来了。党卫军对犹太人采取一种最简便、最快捷的毒气杀人方式,起名叫“旋风B”……
“我曾跟随总部长官去视察过几个集中营,那里简直就是人间地狱。据说在奥斯维辛集中营,仅从死者嘴里拔下来的金牙都堆成堆,丢下的鞋子像小山似的!布痕瓦尔德集中营长官的妻子依尔斯.科赫夫人,酷爱人皮做的灯罩,每看到年轻的犹太纹身者,就派人把他脑袋砍下来之后,把人皮完整地剥下来,给她做人皮灯罩及各种家具上的装饰。他们用犹太人骨骼做成各种标本,用活人做各种医学试验……”
“太可怕了,我们曾引以自豪的日耳曼民族太可怕了!”赫夫曼气愤地说,“我们每天都在干什么?都在杀人!都在犯罪!都在掠夺!上帝……我们简直成了十恶不赦的罪人!”
赫夫曼对犹太人并没有好感,但听到党卫军如此残忍地对待生命,觉得这实在太丧失人性、太违背道义了。
“请您小点儿声,我觉得您的情绪很危险……”斯普林特急忙提醒赫夫曼。
“什么危险?无非被那个疯子撤职,这正是我求知不得的,我早已经干够了这种每天都在违心讲话、违心干事的总督了!”赫夫曼第一次称希特勒为疯子,显然他也“疯”了。
“不,不仅是撤职……你应该了解元首的脾气。”
接下来,两位好友又谈起了当前的战争形势,最后,两人都得出一个忧心忡忡的结论:不知希特勒最后会把德国推到哪一步?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