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中文作家协会第二十一期征文
《听觉故乡》
作者:钟梅
那个时候,我正独自坐在在美国西北一家叫“湘聚”的华人餐馆里吃饭。从餐馆的名字就可以知道,这是一家湖南菜馆。隔壁一个大桌子,一群人围坐着,吃得热闹,很容易就可以分辨出他们的湖南乡音。
我没有扭头看他们,但分明能感受到他们的快乐:在这万里之遥的异国他乡,吃着家乡菜,讲着家乡话,味觉和听觉一脉贯通,连欢声笑语里都沾染着湖湘之地火辣辛香的味道。
我默默地吃着饭,想着,我的祖籍也是湖南。
我父亲出生的地方,有一条著名的河流经过,家家户户都以土法制作鞭炮为生。后来祖父为了生计,带着一家人来到了当时九省通衢的武汉,在开埠通商活跃的汉口汉正街租下了一个门面,开始了在他乡的经商之路。随着生意越做越大,望不见的,是越来越渺小的故乡;听不到的,是越来越遥远的乡音。
父亲自然没法跟我们用他的家乡话交流,就算偶尔说几句,我们也是听不懂的,所以,后来他单单只跟他的父亲待在一起的时候才说方言,呕哑嘲哳的发音里藏着外人听不懂的乡情密码。被语音隔离的我,自然觉得那个“湾过了几道湾”的河流流经的土地,是属于他们的,与我并没有多大关联。但那个时候,我并不会感到有什么难过,我学的是普通话,只觉得他们说话土。
祖父死的时候,葬回了故乡的山坡。
那是我第一次踏上父辈的故土。印象中,满眼的山茶花,有洁白的,也有嫣红的。开在山丘里,开在崖壁上,漫山遍野,不给人认识别的花的机会,只有夜晚的烟花除外。
父亲带着我去走访了他的长辈,他们叽叽咕咕地说着、笑着、流着泪,应该是与祖父有关、与他的童年有关的话题吧。
我待在一边,不用说话,很轻松。
父亲尝试着想教会我当地一些简单的客套话,但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因为,我既不感兴趣,也不愿意与他们吐出同样的发音。父亲也只得叹了口气,摇头作罢。
很多年以后,我才明白,父亲是幸运的,有方言的故乡才是一个完整的故乡,不像我。
父母在不同的地方辗转,我就在不同的地方成长,我没有属于我的地道的故乡和方言。
当我回到我生活过的城市,出租车司机会试探性地问我:“你不是本地人?”
我说:“我是。”
“可你口音不像!”,出租车司机最是能通过口音鉴别乘客的来龙去脉。从不好的角度揣测的话,不知道是不是可以为绕路做点儿铺垫。
我“呵呵”笑着,直接告诉他怎么走可以多快好省地抵达我要去的地方,同时又有些怅惘,我成了我生长过的城市的异乡人。
当各种同乡会流行的时候,也是我比较纠结的时候。我是哪里人,我来自哪里,我不能开口就是证明,我需要解释,需要费更多的口舌。
现在,我大部分时候说的是英文,是我熬更守夜硬塞进脑子里来的一种语言。所以,这种当成知识来学习的语言,无论我说得有多么流利,它都只会存在于我的脑子里而不是我的血脉里。自然,航空公司把飞机逃生门附近的那个座位,只会也只能留给母语者。语言在生死关头,已经脱离了语言的范畴,变成了身体的一种本能,就像我们生来的哭声。这个时候,我看着那些不愿意去中文学校的华人的孩子们,想着,这是多么让人无奈的一件事啊。他们和他们的父母,是一家人,又不是一家人,而我们和我们的父母,何尝不是这样的呢。
卡夫卡说:人的根早已从土地里拔了出去,人们却还在谈论故乡和回归。
我有点害怕我会觉得这句话说得有道理,因为这会让我觉得忧伤。很多人既已失去了故乡,就不想再失去关于故乡的听觉记忆吧。
现在,大部分的时候,我的喜怒哀乐只属于现在。但,父亲和祖父的乡音在周遭响起的时候,我还是有一种亲切而恍惚的感觉,仿佛我又回到了那个开着漫山遍野山茶花的地方,我的祖父,我的父亲,还有跟他们说着同一种方言的人们,他们的乡音连同他们在小镇的青石板路上走路发出的足音,都会在我的耳边经久来回。
我没有想起他们已经很久了,也许,会越来越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