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荆奇
1971年初夏的一天,我正好在北京出差。从上高中到大学毕业已经十多年了,也没机会再去过颐和园,趁此风和日丽,抽空去颐和园逛了一圈。
中午时分,正在知春亭眺望昆明湖,忽见一只雕梁画栋的小船向岸边驶来。在距离岸边一,二十米的地方停下来,只见船舱里走出一个西装革履的外国老人,在烈日下。摘下头上的礼帽,站在船头向岸上的人群挥手,岸上的人也鼓掌还以掌声,表示欢迎,谁也不认识他是什么人,(六七十年代的中国,能看到一个外国人,如稀有动物无异)。我还特意照相留证。稍顷,里面又走出一个白发苍苍的中国老人,也是西装革履,同时也摘下鸭舌帽一起向岸上的群众致意。人们认出他就是当时的国务院副总理、军委副主席叶剑英元帅。一会儿小船继续向湖心驰去。这两天新闻里也没提起最近有什么外国贵宾来访。既然是叶剑英陪同,此老外决不会是一般人物。
几天以后,中国和美国政府才同时宣布:1971年7月9-11日,时任美国总统国家安全事务助理的亨利·基辛格,为实现尼克松总统访华和中美关系正常化,对中华人民共和国进行了24小时闪电的秘密访问。基辛格同周恩来总理商讨美中关系正常化和安排尼克松总统访华事宜,并得到毛主席的亲切接见。
事后,据说有记者问基辛格,这次秘密访华的最大收获是什么。基辛格笑谈说,除了长城、故宫、烤鸭、茅台之外,最让人称奇的是见识到中国的一种有四千多年历史的“棋” —— “围棋”。你见过世界上哪个国家有这样奇怪的“棋”:
1 下棋的双方,各有180多颗棋子
2 棋子除了分为黑、白两种颜色,不分军阶,不分兵种,所有的棋子都是一模一样的。
3 棋子没有最高统帅“王,后”、“将,帅”,因此,也不是将死对方的“王”
或者“皇”就算赢。胜负以终盘后,点算各方所占有的地盘多少来确定。
4 双方的棋子下到棋盘上以后,棋子就再也不能走动了。
5 被“吃掉”的棋子,虽然要拿出棋盘, 但还可以再次下到棋盘上。
所有这些都是世界上任何其它棋类都没有的特点,由于我们中国人对围棋“司空见惯”,“见怪不怪”。对围棋所具有的这些奇特的性质,根本没有人在意过,不认为有什么独特之处,只有“未见过大世面”的西方精英才能总结出来。不过也不得不佩服人家基辛格博士观察的如此细致入微,总结的也是非常经典,非常到位。
我从初中开始就对围棋极感兴趣,但是由于下一盘棋少说也得两、三个小时。也就只停留在关注和看看围棋书和玩玩而已。
1964年我上大学以后,由于上的是哈军工,该校素来就有下围棋的传统,还经常举行各类围棋比赛。
1981年12月,我作为访问学者,第一次访问美国。在结束了在亚特兰大4个月的计算机数据库设计应用培训以后,我乘飞机飞到加州圣塔芭芭拉一个美国宝莱计算机公司的数据库研发中心,继续工作了8个月。
这里有大约200多名软件工程师,除了我之外,还有一个半中国人。所谓一个半中国人,即指一个台湾来的,和一个越南华侨——黄建明,公司里都称他“明”,据称他有二分之一的华人血统,他爸爸是中国华侨,妈妈是越南人,明虽然能听懂一点儿中文,但是几乎一句中文也不会说。明和我的关系非常好,他经常请我去他家里玩儿,他当时是和一个伊朗裔的朋友合租一套两室一厅的公寓房。每次他都会请我喝越南的法式咖啡,那是一种用特殊的两层咖啡壶蒸馏过滤而制成的越式咖啡,(他说是由于越南长期是法国的殖民地,越南人从法国那里学会并发展出独特的越式咖啡)又甜又香,比美式咖啡好喝多了。还有一种更奇妙的冰淇淋咖啡,是把刚煮好的滚烫的咖啡,加入冰淇淋球,和其它果汁,是我从来没喝过的,非常别致。他还很会做海鲜,他把买来的新鲜贝壳——(中国人称为“清口”的那种海鲜)对半分开,往上浇一种特制的酱料和奶油,配上蒜汁,在锅里蒸上几分钟就可以吃了,他说小时候在海边生活,他妈妈经常会做这种蒸贝壳,我是很少吃海鲜,一方面小时候就很少能买到和吃到海鲜,即使有也是贵的离谱,而且我也不怎么喜欢那种海鲜的腥味,甚至连鱼都不怎么爱吃。但是却很喜欢明做的这种蒸奶油清口海鲜。
我们两个半中国人经常一起吃饭、聊天。那个台湾来的留学生曾是台湾国民党某县党部的书记长,对大陆深恶痛绝,我们一半很少谈政治,但式只要一涉及擦边到社会政治的问题,就会吵个不休。明只是听着,从不介入,即使听懂一些,也无从插嘴。由于经常参与我们聊天,没几个月,明的中文口语已经相当不错了。
后来,当我们两个吵得不可开交时,明就对那个台湾留学生说,“你老说台湾比美国都怎么怎么好,你怎么不回台湾去呀?”
后来才渐渐得知一些明的身世。越战时期,明的父亲在西贡附近开有一家小型船运公司,明曾经跟随他爸爸、哥哥一起作货运生意,间或也为当时美军运些货物,最后美军在越南惨败,抛弃傀儡阮文绍政权,放弃西贡撤退时,大量难民争相逃出来,民用机票、船票翻了几十倍,还是一票难求,明的父亲和哥哥被一向熟悉的一位美军友人带入美国大使馆,乘美军直升飞机飞到海上撤退的美军军舰上,最后辗转来到美国。
又过了几年,还不到16岁的明从集中营逃出来,卖掉全部家产,换得几块金条,贿赂边防,带着妈妈和弟弟妹妹乘难民小船,历尽千辛万苦,九死一生,在海上飘了好几天,途中还被海盗打劫,钱财被劫掠一空,最后飘到菲律宾海岸,才被美军军舰救起,以难民身份来到美国和父亲会合。由于明有证人证明,曾经在越南为美军服务过,所以作为难民,还可以享受折扣的美国大学教育。他大学半工半读,毕业后就在这座宝莱公司数据库研发中心找到一份软件工程师的工作。明非常聪明,正赶上数据库大发展的时机,也可能是具有中国人天生的数学基因,明在研发中心很出名。
那时候,公司每星期都会在大门口的布告栏中,表彰具有新的创造发明的工程师,明的名字总是出现在奖励名单上。按明的说法,一不小心,就会有什么新的创造蹦出来,“遭到表扬”。可是那个台湾人可差远了。
因为我很喜欢围棋,当时我随身还带了一套围棋,和几本围棋大师吴清源的围棋教学书到美国来,包括“黑布局”,“白布局”,“围棋定式和死活研究”,周末闲时就看看书,摆摆棋谱。明有时候到我这儿来玩儿,看到我摆围棋,感到很新鲜。看着看着就非常喜欢围棋了,非要我教他不可。我给他大概讲了一些围棋基本原理和下子的方法,就把围棋围棋连同围棋布局和定式的书借给他,让他自己按照书上教的一边学习理论,一边自己实际摆一摆。才一个多月功夫,明就已经掌握了围棋基本下法,并要求和我对局,从实战中提高技法。从开始让9子,让8子,到只让两子,一子。明的围棋进步很快。
明的围棋瘾越来越大。反正他上班也压力不大,布置给他一个月的工作,他半个月就都完成了。于是就突发奇想,想着能不能自己开发出一套在计算机两个终端上下围棋的程序,这样在上班时也能下围棋。当时研究中心只有一台大型商用计算机,但是那时还没有任何有线或无线通信网络,每个工程师都有一台个人的显示终端,用通信线与主机连接,每个终端有自己的密码。可以做任何密码等级所允许的电脑操作。两个终端也可以相互通信。由于主机容量有限(内存大概也就几百KB,当时还是用的固定式大型可更换式磁盘机做外存,每台容量只有几十MB,体积就有一个大型冰箱那麽大)。因此每次上机,每个人被允许使用的外存空间也按密码级别有一定的限制。这在当时就算最先进的计算机系统了。
于是,明就开始自己开发一个围棋对弈程序,可以两个人在各自终端上实现线上对弈。这种想法,任何一个懂得计算机又喜爱围棋得人都会想到,但是最困难的就是,当时还没有现代高级程序设计语言。而是使用一种当时最先进的、名叫Cobol的所谓商用语言,这种程序设计语言,现在95%的程序员大概都没听说过。
COBOL语言,是一种面向过程的高级程序语言,主要用于大型计算机的数据处理,是当时1980年代,国际上应用最广泛的一种高级程序设计语言。COBOL是英文Common Business-Oriented Language的缩写,原意是面向商业的通用语言。它采用 300多个英语单词作为保留字,以一种接近于英语书面语言的形式来描述数据特性和数据处理过程,因而比荡其它语言更易于理解和学习。COBOL语言也是专门为企业管理的应用而设计的高级程序设计语言,可用于统计报表、财务会计、计划编制、作业调度、情报检索和人事管理等方面。这种所谓“高级语言”,只是相对于“机器语言”而言,在当时的确就算是很高级的程序设计语言了,但是其实它比现在任何一种低级程序语言还要低级得多。用它编程,既费力又效率很低,调试起来也困难重重。我开始在亚特兰大,主要就是学习数据库基本原理和管理程序,首先学的就是COBOL程序设计语言。
如何把围棋这样一种复杂的图形逻辑和规则进程在程序和屏幕上展现出来,也是一大难题,不像现在,有各种图形处理软件工具可以借用,当时只能一点儿一点儿地用COBOL语言来描述数据结构、图形逻辑以及数据处理过程。其难度几乎等于首先得用用低级的COBOL语言来编写一个专用的图形设计、处理软件。
如何把围棋的所有规则用程序语言描述出来,并且正确执行出来,也是相当难的。2000年以后才产生的网络围棋对弈游戏软件,实现这些功能就易如翻掌了。特别是像“打循环劫”这类复杂的下棋规则,用人脑来计算都颇费周折,更别提用当时的低级程序语言,还要自己设计出一系列必须的辅助工具来实现。
这个在计算机线上双方对弈的围棋程序,主要是由明设计的,我也帮助做些编程和辅助工作。经过两个多月的努力,反复使用、修改,终于实现完成了。真正实现计算机网络在线下围棋,已经是二、三十年以后的事情了。当时,我们两个人在各自的办公室,通过显示终端,就用屏幕和键盘对弈围棋,别人还以为我们在工作呢,那时也没有网络监控程序,谁也不会知道我们在干什么。这也可以说是创立围棋计算机应用、围棋机器人的第一步。由此可见,明的聪明才智,不是一般人能达到的,起码在我们研发中心200多号高级程序员中,是绝无仅有的。明如果生活在当时的中国,可以说是完成了一项在计算机上下围棋的一大创举。如果能在当时的中国得到广泛应用,一定会闻名全国乃至全球,也未可知。不过任何一种发明创造,只要是科学技术发展到一定程度,一定不会只是有某一个人,而是一定会有许多该领域的专才会在不同国度,同时发明出来,这也是铁的定律。就像这个围棋计算机对弈程序,只要是聪明的有创造性的软件工程师,同时又精通围棋,就一定会产生设计一种计算机围棋线上对弈程序的创意。就看谁先发布并申请发明专利了。此是后话。
一年以后,我的访问学者签证期满,就回国了。几年后,由于个人电脑的飞速发展,微机网络可以更快速、经济地完成这类大型计算机的工作,导致像宝莱计算机公司等这类大型机公司的衰落,考虑到加州的高税率,以及明很长时间找不到老婆,明就转到东部硅谷--北卡莱罗来纳州首府Roughly的一家小型计算机公司 。后来他来中国旅游,面见我们给他物色的一个女朋友,我还陪他们两人一起乘火车去西安旅游。再后来他们两人结了婚。1991年我移民来美,在硅谷定居,有一次去东部硅谷出差,还特意去明的家里拜访,那时侯明已经有一个女儿了,他们花十万美元在那儿买了一座两层还带地下室的小楼房,后院有半座山那麽大。(这个钱在加州硅谷的好区大概只能买个车库)我们还一起回忆当初那种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的日子,笑谈和那个台湾人吵架的往事。当然还要下一盘围棋,还要品尝他的拿手好戏——奶油蒸清口。
几年后,明还是怀念加州的气候和工作氛围,又搬回加州,明在Google公司硅谷总部继续当高级程序员,后来做到公司部门主管,直到退休。我们只要相聚,一定会下两盘围棋。笑谈二十年前在圣塔芭芭拉研发中心的趣事。后来有了无线网络,两人在各自家里,就可以在电脑上下棋了。
中间有一次我和他们全家一起回中国探亲,明的老婆两手各牵一个女儿,肚子里还怀着一个,明戏称他已经是两个半孩子的爹了。
看看现在,在任何一个网络围棋游戏网站,都可以随意找到一个围棋对手,哪怕是在地球的两端,都可以下上一盘网络围棋。现在的AI时代,围棋机器人阿尔法狗,已经绝对战胜世界第一流的专业围棋棋手,世界变得太快了,可惜我们都已经老了,但是我们不会后悔,因为我们亲身见证了集成电路、计算机和互联网(以及无线通信网络的应用),所引起的第三次世界工业革命进程。并展望未来的第四次工业革命的到来,包括人工智能、量子计算、生物工程、新材料电脑芯片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