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中文作家协会第二十一期征文
《贵人在天堂》
作者:简妮
一只松鼠在结冰的湖面上跳跃而过, 尾巴尖上挑着新鲜的阳光。
时值隆冬。我坐在补石湖畔的书斋里,望着窗外雪片儿和大地织成的幕帘,思绪越过千山万水,仿佛又站在北京木樨地附近那座长方形的公寓楼里,按响了门铃。
也许,还能听见文洁若老师那响脆熟悉的应答:
“来了!”
可是,再也听不到她的通报声:
“萧乾,简妮来了!“
萧乾先生已经去世二十五年了。我脑海里还会出现以上的幻觉。随着岁月流转,那个时代的人文气息将游离的与我们越来越远。我是亲历过那个年代的人,这里追忆的只是渗透过个人成长的细碎往事,感怀老一辈文化人的厚道和真诚。
人的一生中有许多次命运转折,在节骨眼上,出现一位改变你命运走向的关键人物,能扭转你的人生走向。萧乾先生是我生命中的贵人,人生的导师。这样的贵人在天堂,值得一生致敬。
我和萧乾先生相识是在一九八六年春, 是中国人刚刚从十年浩劫中苏醒,新鲜的阳光和空气扑面而来的年代。那时我在北京当记者,采访过不少政要和名流, 也曾经在中越之战的火线上做过军事报道。直到有一次采访到萧乾先生,对我的人生和写作产生了深刻影响。在采访萧乾之前,我读过他的《人生采访》,《负笈剑桥》等一系列名作。因此我敬仰的名人就是萧乾先生。这不仅因为他是中国现当代优秀的小说家,杰出的记者和出色的翻译家。他人生采访的新闻理念和独特的经历吸引了我。特别是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他是欧洲战场上唯一的中国记者。在战火迷漫中跟随英军几次横跨过德国舰艇出没的英吉利海峡,到达过美法两个占领区的战场。他曾采访过从波茨坦会议到纽伦堡审判纳粹战犯,再到联合国成立大会,这些重大的历史场面报道给新闻史留下了精彩篇章。
我第一次采访萧乾先生,令人耳目一新。他当过斯诺的高徒,上过剑桥的讲台,经历过欧美的风雨,却没有一丝洋派头,或者架子。他对所有的提问不回避,并且告诉我,你如何写不用让我审稿。
虽然八十年代中国思想文化空前开放,这样不设防的人物采访也是很难得的。看我吃惊的神情,他说,我坦诚回答问题,怎么写是你的自由。
从那以后,我成了到萧老家串门的常客。有时是借书还书,有时是厚着脸皮请他给自己的拙文号脉,更多的是聊家常话世事。
萧老的家离我居住的月坛北街很近,我一抡腿骑上自行车,穿过三里河,十几分钟便到了复兴门外21号楼。对于我这个不知天高地厚,懵懂无知的人,萧乾夫妇用宽厚的胸怀接纳了我, 成为他们多年的忘年交。两位老人一个车间,他们著书颇丰。每有新书出版,他们总是赠送给我,扉页上工整手写“简妮好友指正”的谦句,令我诚惶诚恐。
北京是座世态炎凉的城市。身份地位不同的人很少来往结交。但像萧老这样,从世界各地来访的名人要员,到邮递员和小保姆,鸿儒和白丁,他一律平等相待,都能在他这里得到尊重和温暖,实属罕见。在他简陋的书房里,除山书字海,还有朋友们送给他的各式各样憨态可掬的动物玩具。有一次,我带着年幼的儿子来取书,他握住孩子的小手,塞进一只布老虎。后来还经常问:“娃娃好吧?”
萧老还带我们到凉台上看乌龟。他用拐杖掀起一块绿色的塑料布,说,“老大起来了。老二还在贪睡哩!” 他提一小桶清水,乌龟就“扑通”跳进去洗澡。
有一段时间,八十多岁的萧乾住院后在家休养。他家门上贴了一张纸条:
“病魔缠身,仍想工作;谈话请短,约稿请莫。”
访客仍不断,他一次次面带微笑打开大门,一次次对人家说,“这不是对你的,进来,进来。”
他家门上的这张逐客令已经换了三次,来访的客人不见少,他的夫人文洁若怕他身体吃不消,在门上重贴一张纸头,恳请不要让他太累。
萧乾先生还是一位直言不讳的老师。他在百忙之中对年轻人的书稿,信件里的错别字,不规范的标点符号都不留情面的指出。有一次,我发表的一篇文章中有这样一段话:
“你不要带着沉重的翅膀飞向世界。要舍得下儿子,要舍得下壇壇罐罐……。”
他马上来信指出,“壇”字应该是“罈”。令我汗颜之际,感恩之情无以言说。
我庆幸自己有这样的福分,结识了那个年代最好的导师,消受过人与人之间那种平朴诚挚的感情。
后来,我赴美到明尼苏达大学新闻学院做访问学者。他在多次来信中总是鼓励我好好生活,也不要放下手中的笔。
多少年来,我在世上兜兜转转,心里搁不下写作这件事,有一个很大的原因,是怕辜负萧乾先生的期许。后来我花费十年时间写出长篇小说《战爱》,不管这本书的文命如何,心想,算是给萧老的一个羞涩的交代。
有一年夏天,萧老的儿子萧桐一家四口到我家小住。告别那天,我看着一双儿女簇拥着父母走向汽车,挥手告别时,我忍不住泪如泉涌,那是喜悦的泪水。我为萧老高兴,如果他老人家天上有知,盼了多少年的儿孙如此活泼可爱,不知该多么欣慰呢。
一九八七年北京,萧乾先生教导简妮写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