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随船》

 


甘芳名 (依然)

 

        今夜是满月,今天的船晃动得厉害,deck上的风真大,我穿过那扇自动门时几乎是被风吹进去的。气温也低,岸上肯定没有这么冷。船摇摇晃晃,我的身体时常感觉到地心引力,肩膀被往下轻拽。

        明天一早就要下船了。游轮坐过很多次,登船下船都以平常心。就像在一座小城住过不多的一些日子,若倦鸟思归,别时又生眷恋,该与谁告别?过去告别一艘游轮的前夜,便去夜色里闪烁着五彩的泳池边流连。今夜是不能去了,白天到黑夜captain一遍又一遍在广播里说不能到deck上去。

       过去准备几个信封装好小费给了waiter,还有房间服务员的,我就留在卧室的床上,上面写着我的简单致谢留言。这次我没有,而是把几张美元卷起来藏在手心。

       今夜的晚餐,用完甜点,我双手握住Rajendra 的手,小费不张不扬就在Rajendra手中,同样地在waiter助理Ram的手里。后来我也是这样把小费给了Justine 。这些天里每日相见,他们忙里偷闲问候和聊天,各种贴心服务照料。我们没有距离,就像在船上偶遇了几个Cousins,恰好他们在这里工作。告别时彼此祝福又祝福,都说祈祷在另外一艘船上相见。Justine是我们房间的attendent,给他小费时他正在客房之间长长的过道上,像是正在把推车上的东西卸下到洗衣房去,见到我他停止忙碌,双手紧紧和我相握,眼含的笑意善良而有情。

        这些原本怎么也不可能遇见的人,因为一艘船,因为一片海而相遇,而相处在夜夜华美的灯下。还能再见吗?在此相遇,是一种出于神秘未知来由的缘。佛说前世五百次的回眸,才能换来今生的一次擦肩而过。何况如此完美遇见和分别?我们的心灵又要因为这些天的缘起缘灭,因为这缘起缘灭的未知因由而充满非常的卑微,若非如此,祝福不会如此挚诚,告别也不用如此情深。

        回国探亲看望长辈,看望老人,见面流泪的,告别流泪的,年少时代的我总以为那只是多情,现在却懂得,那是因为他们宠过你,爱过你,祝福你,如今他们年岁已高,说不定哪天闭上双眼,便与你缘尽。在他们的心里,每一次分别都是一次是否缘灭的未知,所以悲伤。

        想起去年春天的船上,与船员A告别时,他说他有个梦想,将来能够离开海洋,到纽约的西餐厅去工作,在陆地工作有周末,他很是向往。我把我们在新泽西的地址以及联系方式留给他,对他说若有天来到纽约,一定要联系上,那时候不能相忘。我们可以相忘于江湖,但如果在江湖之中近了,一定要让我知道。那天我想,如果因为忙,在纽约我可以不去招待一位好友,可是一定不会犹豫去招待船员A。一年多过去,我再也想不起船员A的模样,我想A也想不起我的模样。倘若有一天真在纽约的一处西餐厅,在来回走动的waiter身影之中果然有A,或许我们也只是擦肩而过。

        于是我们珍惜每一场迎来送往。

 

        船员的工作很辛苦,Rajendra 说他们每天工作十几个小时,之间没有休息。前段时间他的手受伤,经理允许他休息一天,但只能待在Cabin里面,不能随便到外面走动。他说待在Cabin狭小的空间里很难受,他不如不休息,所以照旧工作。船员也没有休息日。每天长时间在岗,能如此时刻保持对乘客的热忱,我无法想象。倘若我,必定是经常神游,经常忘记了笑,经常被人发觉满脸迷茫。

        晚餐的menu 每天都在变,头盘的蜗牛和cocktail shrimp 倒是每天都在。main course 都在竭尽心思让乘客欢愉。过去在游轮,我们总喜欢一家一家主题餐馆吃过去,对吃的探索充满热情。每每下船时,船上的餐馆大概已经吃遍,万一剩下一家没去的,还惦记着,带着一点遗憾。

         近两年却是喜欢守在游轮的主餐厅,总是坐在同一个餐桌,一个waiter ,一个assistant waiter ,每日在同样的时间相见。

        我们总是愿意去explore新的事物,但在无止境的explore 之中不经意忘记了对任何事物的相守,遗憾总被悄然忽略。当此种遗憾开始冒出来让我们看得见时,我们的生命已经在走向成熟。

        Rajendra 给我们每人额外送上一道今夜的特色主菜Lamb shank,我们并没有要的,我要的是三文鱼,先生和女儿要的是牛排。我们都把这道Lamb shank吃完了,宁可把自己要的主菜剩下。我从未如此费力对待过食物,把不想吃的食物竭尽全力吃下去,装出非常享受的样子。

        明天的这个时候我们已经不在这船上,明天这船将迎来新的客人,Rajendra和Ram将要与新来的坐在这餐桌的乘客说Hello,一如八天前与我们初见。

        八天前的下午来这里(船的主餐厅)订了晚餐的时间,夜晚在准时间里遇见了Rajendra和Ram。Rajendra性格开朗,训练有素,Ram初见时却是一番羞涩,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憨笑。因为下午吃过点心,晚餐我们没有多大胃口,于是决定每人只要两三个头盘。Rajendra非常困惑,怎么能不要主菜?我说下午吃过点心,要主菜恐怕吃不完。Rajendra说不行,主菜非常棒,你们必须每人来一份主菜。我说要了主菜肯定是浪费,吃不了。Rajendra说不行,来主菜,浪费也没关系。最后Rajendra失望了,他觉得我们荒唐,这么好的主菜拼命不要。头盘来了,每个人的头盘都是双份,要的鸡尾酒虾都是双份,法国蜗牛也是双份,什么都是双份。我对女儿和先生说,这个游轮不一样,头盘都是双份。不经意之间看见邻桌的头盘,有相同的鸡尾酒虾和法国蜗牛,却是每人只有一份。只是因为Rajendra担心我们不要主菜不能吃饱。

        在船上的这些日子,尽管晚餐丰盛,Rajendra和Ram依然生怕我们没有享受好美食,不管你想不想要的美食他们都一定要给你尝尝,如果菜单上有龙虾而我们没有要,他俩一定会额外送几份龙虾上来。今晚的lamb shank也是这样来的,后来在电梯里听见有人说今晚她吃过有史以来最好的lamb shank,顿时感觉Rajendra和Ram的用心良苦,在吃这个方面,只有那些至亲如此对待过我们。

        此次游轮,我们依旧在靠岸时跟着旅行团去看风景。我不擅长摄影,从未拍摄出如意的照片,怀着这种遗憾,我总想用自己的眼睛和心灵去获得更多对风景和事物的感受,如此不枉一行。

 

        圣诞节清晨到达太平洋沿岸港口小城Mazatlán。当天的Tour bus 是一辆敞篷车,没遮没拦。虽然偶尔有毛毛细雨和着风吹落在身上,却是连浅浅的打湿都没有,风逆车而来,天空一直灰白色。小城的主街五彩斑斓,红橙黄蓝靛,金色,马卡龙色……墨西哥人把颜色刷在墙上,刷满屋顶屋檐,加上处处繁花似锦,小城因此美艳动人。当汽车驶出这只打翻的调色盘,便是沿着海岸了。导游说我们的下一个景点是去看跳崖。汽车停在海边公路一旁,导游指着海边一座高高的悬崖上一个小小的身影激动起来,他说很快这个小身影就会从这座高耸的悬崖上一跃而下,跳进海里,他曾经问过确定安全吗?回答说通常是安全的,但是这里的跳崖出过事故,死过人,然而为了生活又能怎样?跳崖没有政府的资助,跳崖人靠的是在这里表演获取观看游客的小费,不是每一个观看的旅行团都会带来小费,经常是一分钱小费也获取不到,因为人们没有义务要在这里给出小费……果然那个小小的身影纵身一跃,从悬崖上消失不见,跳进了海里。

        这时有另外一人在汽车旁边呼吁旅客给小费,不论多少都是满满的感激,因为他们需要生活费。一车的人没有反应,似乎沉浸在刚才那纵身一跃之中惊魂未定。呼喊小费的人继续声嘶力竭。前面有人说她想要给,遗憾的是没有零钱,接着好几个人也这样说起来。我从包里掏出一张一百元美钞,有意在手里扬了一下,再给了那个声嘶力竭的人。他激动地喊起来,上帝保佑你上帝保佑你上帝保佑你……刹那间周围的人们都伸出他们的手,一张张20美元50美元的美钞纷纷往那个竭力喊着小费的人的手里去了。上帝保佑你上帝保佑你上帝保佑你………成了喊着要小费的人唯一的声音。敞篷巴士已经往前行驶,那声音还在追过来,上帝保佑你上帝保佑你上帝保佑你……

        圣经箴言:

        你那里如果有现成的,就不可对邻舍说:“你先回去,明天再来吧,到时,我必给你!”

        呐喊着要小费的人,我们却不能够让他明天再来,是的,明天他一定会来,然而明天的我们,将在另外一个岛屿上。倘若这个世界真如人们所说的破破烂烂,那么就让一些人来缝缝补补,在每一次身不由己必须按时前行的旅行,如果能够缝补一次失望,缝补一次徒劳,缝补一次嘶哑,真的要在所不惜。更何况,这是在圣诞节,一年之中最要慷慨的一天。

        随游轮又一次来到过Los Cabos,就像一个梦境,关于时间的梦境。2017年的圣诞假期在这里度过,掐指一算,又一些年过去了。船停泊在海上,并没有靠岸,却是正在天涯海角的前方。

        那年我们住在与天涯海角面对面的度假酒店Riu palace,一匹匹马走在沙滩上,走在落日余晖里,远处几艘游轮紧挨着天涯海角静静地停泊,晚霞满天,如一巨幅画。沙滩上布满了串串金色的脚印。

        就像站在时间的对岸,我看见了六年前的我们,六年前的自己。那时我一袭红裙在对岸,遥望这天涯海角和停泊的船,满心觉得诗意;女儿还小,收集着沙滩上零零星星的小小贝壳;先生总是手握相机,跟踪女儿和我的身影。

        碧波荡漾之中驳船把我们送上了码头。因为来过这里,所以不再打算跟团看风景。走过码头的种种喧嚣,来到海边的巨石堆上。石堆上三三两两的背影,安安静静地临水很近。蓝天,白云,翡翠般的海,阳光一泻千里,飞鸟滑翔……背后有各种帆船,驳船,游船放着奔放的音乐在水上穿梭。海上有热闹的地方,可背影都静谧,就像在对大海诉说什么,就像都是为着什么而来。谁又知道他们为什么而来呢?海是收藏心事的地方,海知道。我这个远方的客,远道而来是为对过去招招手,说一声“hello!”

        时间流逝我们不必伤感。只要想想时间给予我们的塑造,想想我们用爱和挚诚来回应且浇灌的岁月,便会沉迷于这条时间之河的流淌而面对碧海诉说:—切皆美好。

        是的,明天就要下船了。古希腊哲学家赫拉克利特有句名言:人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

        但愿,每一次的踏入都不曾辜负。

 

2023/12/28

 

本文首发于星岛日报《美利坚见闻》专栏

 

 

作者简介:

 

依然,本名甘芳名,出生于中国江西省,定居美国普林斯顿。文学硕士,美中作家协会永久会员,专栏作家。写作题材包括诗歌,散文,随笔,小说等,大量作品发表于各种期刊以及网络并入选多种版本文集。出版散文集《情可枕》,诗歌集《自那以后》,《布法罗的春天》,散文小说集《蓝月》,随笔集《随诗随笔》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