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女孩伊织》

 

作者:甘芳名 (依然)

 

 

        伊织和杰恩同龄。伊织是个混血女孩,爸爸是白人,妈妈是日本人。那几年伊织和杰恩两个小女孩在一起玩耍,加上一个还不怎么会说话的小男孩(伊织的弟弟),我们家经常是哐当声四起,这里一阵,那里一阵,打碎的东西不少,香奈儿香水喷在墙壁上,喷在钢琴上,待到我反应过来想去阻止,顷刻间已经是一只只空瓶子,丢了一地。

        眨眼间我们搬走。

        此后我不去想起是怎样与那个小镇告别的。那个能够记住生活中任何一点一滴的我在经历了无数次努力忘记之后,忘记便成了我的一种能力。想起尘封这个词。把一段一段往事尘封,我们朝前走,像是没有经历过多少人与事,这样来让自己简单。当某天,心中会涌动,会回望,那不是因为多情,也不是因为多事,而是你来了,伸出一只揭开封尘的手。提醒我:

        我们是怎样在时光之河相遇,相识,一起,又分开;后来又是怎样重逢,怎样问候,怎样尝试回到最初的遇见,又是怎样失望;再后来,分开是静悄悄,是秋日的午后不愿争辉的太阳光,我们都在屈从,屈从于随波逐流。再以后,知道你在这个世界的某处安好,已经是我最大的满足,祝福你在这个世界的某处幸福,已经是我能够给予的全部。

         几年后重逢。

          在一个午后伊织推门而入,依旧是那个坏坏的小女孩,和杰恩直奔楼上卧室,我端了一盒巧克力追了上去。

         原来伊织家搬到了同一片小区,至今我还是不知道,这样的重逢是有意还是无意?我宁愿相信这是一种无意,老邻居在无意之间又成了新邻居,这样最容易往缘分这样的神秘主义去靠近。而靠近这种神秘主义,就让我的心里产生出了一种牢靠的感觉——此后即使想分开,都不容易。

        伊织的妈妈依旧是沉静羞赧的。这个身材高挑又瘦削的日本女人,安安静静,笑容浅淡如永远不会盛开的白色花苞,春风包容此种含蓄和孤寂,任由它自顾自,环抱自己。伊织的父亲有了新职,从一所大学的研究人员步入一家跨国公司的高管,此时春风得意。

        此后伊织和杰恩又在同一个学校上学,经常在学校相遇,她们已经不再是把香奈儿香水往墙壁上喷的baby。重逢是喜悦,可是各自已经积攒了别后几年的小小阅历,各自懵懵懂懂迈前了一些脚步,而那一小段懵懂的长大,已然让两个小女孩有了些许生疏和距离。伊织的爸爸杰克常常说起两个家庭要一起聚。我们总是彼此说着这件事。谁也没有去安排过这些说了上百遍的一起聚。我们总觉得来日方长。现在又是邻居了,聚在一起是随时的事情啊,况且两个小女孩在学校总在相遇。这些大人总有各自忙碌的日程,总有太多的安排,那些就在身边的人们,既然被上帝安排好了是邻居,聚也跑不掉,不聚也跑不掉,就彼此默默,知道你每天都好,看见你阖家欢乐,似乎已经足够。伊织的妈妈依旧是一个躲在家里的淑女,被东方的含蓄文化所包裹,始终披带着一层羞赧的神秘面纱。

        那座曾经的小镇,我们也曾见面,在她那无法自弃的羞赧之中,我至少知道了她在京都大学拿过一个PHD学位,然后来美国做博后,很快在实验室遇到杰克,结婚,回归家庭生儿育女,相夫教子。我听出的过程只有一行字,可在她那总是的羞赧以及沉默成习之中,便又不由自主想像这个过程其实是一种漫长。

         她对我说起杰克的忙碌和课题,说起生活的不易。她以一种怎样的云淡风轻说起这些,如今还藏在我的心里,她如何能够将这些不易驾驭出此等云淡风轻,至今在我的心里依旧是个迷。不过话里话外她是幸福的,因为杰克有自己忙碌的课题,未来可期。

        此地重逢,她依旧沉静羞涩,确是似乎多了些活力,就像一株植物,过去生长在阴郁的屋檐底下,如今却移进了太阳光里。那日傍晚我在小区漫步,看见她高高兴兴跟了几个叽叽喳喳的日本女人一起上了一辆车,一张脸被霞光映照得明媚着,匆匆地,欢快地和我挥手。

        这是一个自我认识她以来最自由的镜头,她第一次带给我感染过我的欢乐,也是最后的一次。这成为了一个烙印。往后我常想,如果认识的她,初见是这样,现在是这样,未来是这样,多好。

        眨眼杰恩和伊织初中毕业。初中毕业典礼那天, 手持鲜花的少女伊织和杰恩头靠着头,在傍晚金色的阳光里合影。

        夏天已过,又开学。在back to school night(回校之夜),我们和杰克在高中相遇。杰克更是显得意气风发, 那夜的灯光似乎对杰克格外青睐,杰克的脸上一直晃动着光彩。而我们这一家子,刚刚又从欧洲玩了一圈回来,兴致勃勃。

        如果生命的状态总如那夜,多好。

        我们还在一次次说好,两个家庭要经常聚在一起。我更是觉得聚不聚在一起太不重要,聚也在聚,不聚也在聚。我不是一个长于操持聚会的人,聚会这些事情,都是要请人来张罗,杰克的太太更不是。于是说服自己更习惯于君子之交,习惯于淡如水。

        待到秋色浓郁,杰克所在的公司要搬到一片新工业园区。杰克是公司的高管,这家跨国公司在美国的分部,听说差不多是杰克一个人做起来的,只用了短短一年多的时间。杰克邀请杰恩的爸爸我先生去为公司入驻新地址剪彩。那天先生带回一只分外体面的礼品袋,杰克的公司送的,里面是些漂亮的礼物。我把这只蓝色的礼品袋摆在醒目的地方,它提醒着我杰克的成功,提醒我日子像芝麻开花节节高,提醒我明天会比今天更好。

        在我的种种期许之中,第二年的夏天又已经过去了。我们又刚刚从欧洲玩了一圈回来,从机场回家的路上,我惊讶于路旁的树木已经出现了星星点点的黄叶,就像在满头青丝之中发觉了触目惊心的丝丝发白,我的心陡然生出几许颓废。

        这一年的秋天怎么如此早到?那些悲秋的人们会不会早生烦恼。然而到家了,又被一种凉爽和清晰所代替,瞬间感到秋天本来就是带着诗情的美,包括叶黄,包括飘零,何不干脆积极,看树木怎样渐染,叶子怎样彩色,怎样随风而起,而飘零,而躺卧而静美?那年秋天,我沉浸于这样的一种感觉之中,不知不觉忽略了那些本来可以不被忽略的人和事。我甚至带着一种出世的状态,看秋色完美,看人世飘渺。

        于是就有那个午后。

        那辆我们最熟悉的红色汽车,伊织妈妈一个人的时候总会开着的红色汽车,一次次在我们的门口徘徊驶过,似乎欲言又止。停下片刻,开走;开走,又回来,停下片刻;又开走,又回来,如此徘徊,不已。

        我站在窗前,一心觉得这是一个迷,一心猜测这是因为什么,一心陷入沉思,这到底是为什么。突然之间有了答案:伊织的妈妈不过是来听杰恩弹钢琴的,此时的杰恩不正在弹琴么?伊织的妈妈性格内向,她把打扰视为一种鲁莽,对了,她就是来听杰恩弹琴的。待我自以为弄清楚了,那辆红色的汽车便不再来,那个徘徊不已的午后,就这样过去了。

        后来我知道,那个午后徘徊之后的第二天,伊织的妈妈已经远赴日本,回到那片与她婚前的岁月紧密相连的土地。伊织的爸爸说起离婚,说起伊织的妈妈回日本,说起他自己已经离开了岗位,在家照顾伊织生病的弟弟时,似乎对这一切都已经麻木不仁,似乎对于生活的滋味,他已经吃不出任何的味道,如今只要日出而起,日落而息,如此简单,但也还好。

        伊织的爸爸和杰恩的爸爸我先生有些信息来往,问候,多半是先生发给伊织爸爸的。晚饭后散步时经过伊织家,车库门总是打开着,任由魆黑的夜把整个车库灌得满满的,没有灯火。伊织家那辆大吉普车似乎一艘搁浅在海岸的船,身上带着的大海味道,在慢慢失去。

        遇见过杰克几次,是他在夜里出现于车库外面,于是聊一会。我尽量站得远一些,让先生和杰克两个男人聊聊男人的事情。

        只是后悔那个午后徘徊的下午,我怎么就没有往一些人生大事上去想过,没有想过离婚,告别,彼此不相见,托付等等大事。如果往这些事情上去想过,那个下午我会冲出去,我会拦阻这一场离散。可是谁知道呢?这些我从不知道的事情。可是谁知道呢?我到底能不能?

        以后接送过伊织和杰恩一起参加活动。伊织戴着黑框眼镜,像她妈妈一样羞赧安静,找不到什么话题可以让她兴奋,也找不到什么话题可以让她回到过去那放肆的天真。两个小女孩总是安静地坐于后座,一任阳光穿透车窗静静地照在她们身上。只当我回头说一声伊织越来越漂亮了,伊织就文文静静地笑了笑,就像她重重的心事被我打扰。而杰恩于她,也只是一个陪同她安安静静坐车的伙伴,无法走进她的心灵世界。

        从初中毕业典礼到高中毕业典礼就像一转眼,经不起细数,少女的心事也经不起窥伺,就已经亭亭玉立。我们只习惯于说长大,习惯于说青春飞扬,习惯于说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高中毕业典礼的那个傍晚,伊织和杰恩两个小女孩都手持鲜花,头靠着头,一起合影。两个女孩都很美,只是伊织的脸有了写满心事的模样。

        出席伊织高中毕业典礼的亲人是杰克和杰克年迈的母亲。落日夕阳下,杰克的头发很长,似乎这几年他都没有剪过头发,确切地,是自伊织的妈妈离开以后,他再没有剪过头发,晚风微拂之中,这满头灰白的长发使得我的心生出几许悲凉。杰克说几次不容易。除却生活,这还能指什么?杰克的母亲在一旁,已是风烛残年,那时我祈祷这盏灯虽然灯光微弱,在风中摇摇晃晃,却不要熄灭,就这样微弱着,摇晃着,长久就好。

        伊织很快飞向日本,到她妈妈身边去读大学。杰克很少见到,夜晚散步时,总是看见他的车库门敞开着,任由魆黑的夜把整个车库灌得满满的,没有灯火。

        偶尔遇上过杰克在车库前的魆黑之中走动,先生便走过去聊几句。我尽量站得远一些,让先生和杰克两个男人聊聊男人的事情。男人的事情,我不懂。伊织上大学后没有回来过,这是我仅知道的。伊织早就退出了所有的社交,连杰恩都不知道她的情况。时间会治愈一切,每次经过杰克的房子,我都会这样想一想。每次经过杰克敞开的魆黑的车库,我的脑海都浮现:

        奇迹发生了,伊织回来了,伊织的妈妈也回来了,伊织的弟弟病好了,杰克灰白的长发剪掉了,这里灯火通明,阖家欢乐。

        整整两年之后。突然间杰克给杰恩的爸爸发信息说伊织这个假期回来了,能不能来公司做实习。第二天,伊织就来到了公司,问起她在日本的生活,羞赧地笑笑。问起她和杰恩有没有联系,她说没有。她说你知道一切都很艰难。

        可伊织总是回来了,回来过,以后她会常回来,或者就干脆回来了,带着她的母亲,那个羞赧又沉静的杰克太太。

       奇迹总是会发生的。任何时候都值得去等待。

 

     《圣经.传道书》有言:

 

       哀伤有时,雀跃有时;

       抛石有时,堆石有时;

       拥抱有时,避开有时;

       寻找有时,遗失有时;

       保存有时,丢弃有时;

       撕裂有时,缝合有时;

 

       那么就等候缝合,这里我不说期待,期待的不一定会出现。

       只说等候,因为说等候,等候的就一定会来。

 

       2023/9/1

 

本文首发于星岛日报《美利坚见闻》专栏


作者依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