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黑车迷雾》

文/水仙

 

    下午三点多,天已开始阴暗,连阴雨使空气中的潮湿度愈加浓烈,停车场寥寥数几的车辆被雨雾淹没了,只听得见秋雨淅淅沥沥的哀嚎声。房檐下有一只体型肥大的虎皮猫伸着个长脖子,一边迈着缓缓的步子,一边侧着头瞪着一双金黄色的眼睛冲停车场喵喵喵直叫。这是Hospice专门养的一只灵猫,已经有五六年了,叫虎子,据说,有特异功能。

    位于医院后面的灰色建筑物就是临终关怀(Hospice)中心,住着二十几位病人。每逢秋冬季节,一到下午三四点,外面天色一暗,楼道儿里昏暗的灯光就透着深不可测的幽暗色调。

    这时,前门被一位穿着白色体恤衫的秃顶胖男人猛然推开,他对坐在前台昏昏欲睡的义工老皮特大喊:“请你们的值班护士长出来一下好吗,我觉得停车场那辆黑车有问题。”

    皮特睁开眼皮打了个惊颤,他一边应承,一边拿起电话,用那只颤抖的食指按下护士长直通键。

    一头棕色披肩卷毛,身材略胖的护士长玛丽,身着宽大的红色护士服风风火火地从过道儿拐弯处像一只火球般滚了过来。胖男子面色紧张地迎上去说:“今早六点多我就来看我母亲,见到前排大树下那辆黑色轿车的司机趴在方向盘上睡觉,现在都下午三点多了我该回家了,可那人还趴在那里,会不会有啥问题呢?”他一边说一边领着护士长及老皮特疾步往停车场而去。

    雨下个不停,那辆黑车在雨雾里显得特别黑,远看就像一团黑云在潮湿的空中漂浮着,有种涌动的错觉。

    胖男人“砰砰砰”敲击着黑车驾驶门,窗雾里那趴着睡觉的年轻男人无动于衷,胖子又使劲儿拉车门,门被反锁着。突然从车底下窜出那只虎皮猫,撞到胖男人的脚踝,“喵儿”地叫了一声,可吓坏了他,他躲闪一下,后背差点儿撞到旁边车辆的右侧后视镜上。

    “别怕!是虎子,我们部门养的一只猫。” 护士长安慰他。皮特双手握住黑伞往后退了几步,老花镜后面的眼神儿充满了惊恐。

    玛丽打了医院保卫科的电话,同时又拨通了911,说明情况紧急。没几分钟一位穿制服的壮男全副武装地赶来,他用工具撬开了车门锁。这时,有一辆警车鸣笛急速赶来,一个急刹车停到跟前儿。大家都倒退了一两步,把警察让到前面。高个儿警察首当其冲拉开车门,去拍趴在方向盘上的男子肩膀,叫着:“Hello, sir, sir ” 他不应,警察再推他的身子,突然那身子硬挺挺向后倾倒,一张惨白的脸呈现在众人面前,年轻男人僵硬地歪倒在座椅背上。

    “啊!怎么是他,看样子已经……” 护士长面如死灰,从警察身后跨一脚到车脚踏板上,职业习惯让她把手指放在男子脖颈上,她惊叫了一声。她不怕死人,怕的是熟人死,死者是Hospice晚班护士吉瑞。

    吉瑞太阳穴有个干了的血窟窿,他的右手正握着一把手枪,手枪上捂着一条黑色的长浴巾,里面的血已经结了痂,半个方向盘都是黑血,被浴巾覆盖着。

    虎皮猫又来了,它趴在车旁的树干上瞪着一双圆眼,望着眼前的一切,仿佛在说,看你们怎么调查,吉瑞可是我的老熟人呀。

    警察立即用黄色警示条封锁了停车场,又有两辆警车陆续而来,警笛响彻了整个楼群。另一名矮个子警察在打电话,很明显,无论自杀或他杀,这分明是一起刑事案,得有专门的刑警来办案,还得有法医。

    大门口站满了闻声而来的医护们,正狐疑地窃窃私语,雨愈下愈大,天色越来越暗。

    整个Hospice立刻陷入恐慌状态,如果他不是自杀,如果他拿着枪径直走进大门,如果有人杀了他而伪装成自杀现场,如果,如果,部门所有人脑子里的问题瞬间堆积如山。

    有一支点亮的蜡烛在病房的窗台上闪动,那是指引逝者灵魂走向天堂的明灯。每周,这里都有病人过世,再自然不过了,而职工在院区死亡是破天荒头一次,这个悲哀的消息不胫而走,不到一天,整个医院都知道了。

    最紧张的是Hospice经理简(Jane),一周前是她亲自找吉瑞谈话,并发出的开除通知。那天,经理办公室里只有他们俩人,神秘的谈话内容没人知晓。

    “你知道为啥开除你吗?” 带着一副眼镜,留着半短黑直发的简用略带菲律宾口音的英文抬头问。

    “不清楚” 吉瑞若有所思,不情愿地吐出这三个字。他昏沉沉刚下夜班就被叫到办公室,还有些懵。办公室的四堵白墙使屋子像个木头匣子,既封住了外面的世界,也封住了他的头脑,吉瑞觉得令人窒息。屋里唯一的窗子也被拉上了窗帘,明晃晃的日光灯照得他的脸愈加苍白。简坐在办公桌后板着个黑脸,又黑又硬的头发包裹着她那张饱经风霜的脸庞。

    “有时候真难,什么都不容易!” 吉瑞想着自己最近很背,脑子里一片混沌。现在的年轻人也不在乎,找一份工作多不容易,就这么折腾,自己毁自己,简心里想着嘴上却说:“吉瑞,要往前看,我会为你写一封推荐信,至于你在这里发生的情况我暂时对外保密。”

    她倒了一杯咖啡,撕开一小包糖撒进去,用勺子搅了搅,递给吉瑞。吉瑞用手一推说了一句:“谢谢,我不喝加糖的,也不配喝。”然后他铁青着脸径直走出了办公室。

    门外的夜空就像一个庞大的黑洞般罩住了他。从一个匣子走入一个洞,永远都走不出自己。

    此刻,简正站在黑车前望着车里的吉瑞,一周前的谈话情景历历在目。她有些恐慌地退出警戒线,仿佛看得见吉瑞正从那辆黑车里走下来,动作敏捷地双手举枪向她这边走来,他那双英俊的眼睛盯着她,只盯着她,空中有一颗子弹飞向了自己,她向后倒退,一直退到大门口,就快要倒下,身后有个女警察托住了她的肩膀。

调查从那天傍晚就开始了,职工每个人都躲不过。同时,医院也派了一位心理辅导专家在职工中开始进行心理疏导。

 

 

    

    半年前的一天上午,阳光从大窗户透进来,洒在病床上,这是一间采光很棒的病房,也是霓娜母亲所要求的。霓娜十八岁生日刚过,妈妈陪着她在肿瘤科化疗,一呆就是两个多月。随着化疗的渐进,霓娜的一头秀发眼看着一撮撮往下掉,苗条的身材愈加清瘦。有一天母亲一边用刮刀给女儿剃头发一边用韩语说:“别怕剃光,只要多吃饭很快就会长出来的,你还年轻。”

    霓娜眼看着自己像丝缎一般的黑发飘落到咖啡色的硬木地板上,又慢慢滑落重叠成一幅水墨画,她昏沉沉的眼前突然浮现了正在隆起的重叠山峦,脚下流过一道黑如墨汁的泉水,哗啦啦直响。我该不是有了幻觉?霓娜麻木地坐在折叠椅上胡思乱想。她突然俯下身去,用自己细长的手指抓了一把头发打了个发结装到一个塑料袋里,不声不响地交给母亲,她本来想说,您存着,以后想我的时候拿出来看看,但她又不忍说。母亲这一年来寸步不离地陪着她,她不忍心让她看出自己想放弃自己。霓娜妈是一位典型的韩裔中年女人,俏丽的发型及考究的穿衣风格,即使在医院陪女儿也还是一副端庄的样子。霓娜爱她胜过任何人,怜悯她胜过怜悯自己。

    霓娜那双杏仁眼闪着蓝光,她就是喜欢戴一副蓝色美瞳,脖子细长细长,侧影的光头看似一副美丽的雕塑作品。三期化疗已经耗尽了这位美女的精力,妈妈每次都到附近的韩国餐厅买来各式各样的料理给女儿改善伙食,希望她能多吃一口,可霓娜的胃口并没有改善,反而越来越差,化疗后的反应异常强烈。

    “您以后别买了,怪浪费的,我真没什么胃口” 她忧伤的双眼满含泪水。

    母亲一边替女儿整理床铺一边说:“不浪费,不浪费,你要多吃,才能有精力!”她也偷偷用手背抹泪。女儿刚上大学的第一学期就查出得了急性髓系白血病,两个月来各种检查,治疗方案都在进行当中,是否还要继续在医院住下去,都是未知数。难道日子就这样耗下去,还是嘎然而止,谁也说不准,没人能说得准。

    三次化疗做完,指标依然不甚理想,到秋天的时候霓娜已有些弱不经风了,可她每天都让妈妈给她化妆,说自己要美,不想看起来病怏怏的样子。

    母亲领着她在楼道缓缓散步,新长出来的黑发让她看上去就像一位美少年。“真漂亮!霓娜” 有人说。霓娜回过头嫣然一笑,有几个小护士凑过来看她新长出来的头发,直呼: “So cute” 。

    有那么一周,她的精神竟然好起来,饭能吃下一大半。

    一天,霓娜穿着病号服一个人在医院的礼品店里闲逛,她一眼看到一个被称“软娃娃”的两尺多长的玩偶摆在货架上,就伸手去拿,身边有一位穿着护士服的白人小伙子也伸手去拿那只娃娃,不约而同的举动使得他俩相互望了一眼,都笑了。霓娜觉得非常奇怪,一个大男人怎么会对软娃娃感兴趣,小伙子像读懂了霓娜的内心,他笑笑说:“我是给女儿买的,她明天两岁生日。”

    霓娜拿了扎着两条黑辫子的红装娃娃来到收银台,她摸摸口袋,竟没带钱,看着手里的玩偶她有些恋恋不舍,脸上露出些许尴尬。也在准备付款的小伙子见状,爽快地说:“我替你交了,不贵,送你!”

    他拿了个粉装扎着金发小辫的软娃娃在手里向她摇摇。她非要他的电话号码,说一会儿就Zelle给他,他温和地笑笑,没给。他俩还将两只软娃娃举在空中用各自的手机拍了一张娃娃合影,一红一粉看起来十分可爱。

    霓娜说:“你女儿一定喜欢,祝她生日快乐!”

    他说声:“谢谢” 就急匆匆走了。

    望着他远去的背影,霓娜心想,这么帅的小伙儿当护士还少见,她仔细打量着他的背影,觉得自己心中有种莫名奇妙的激动,自得病以来,她不得不放弃年轻人生活的热情,可在韩剧里看到帅哥时,她那颗年轻的心脏依然会汹涌澎湃。在现实生活里她见到这么个让她心里咯噔一下的男人纯属意外。他,瘦高个儿,一头黄褐色卷发,细白的皮肤有些苍白,一双夺目的蓝眼睛更是让人难忘,另外他身上还有一种说不出捉不到的凤仪煽动着她那颗脆弱的心。

    男人当护士也不容易,她一边想一边往电梯走去,试图努力让自己去想别的。她甚至觉得自己已病入膏肓,再也没有权利幻想爱情了,想也是白想,也一直想不通为什么自己这么年轻就得了不治之症,一股悲情又袭上心头儿。

十年前父亲因肺癌离开了她们,一想到这里她的内心就隐隐作痛。难道基因是无法改变的命运?她还没有谈恋爱,上大学,更没有享受人生,这种不公平的感觉萦绕心头,使她不要再面对现实。

      

        

    吉瑞死亡调查案正紧锣密鼓地进行着,据说,警察还没有找到任何遗书之类的证据,不能断定是自杀还是他杀,手枪上只有死者一人的指纹。在车里的抽屉里,警察发现了一只软娃娃,在软娃娃的塑料腿上发现了第二个人的指纹,这是一个成人指纹。

    自从发现死尸那日起,威廉探员就没有停止过到Hospice,为了调查的隐蔽性,他每次都著便服穿梭在医院职工之间,总共四十几个职工,都被调查了个底朝天。

    经理简已经有些不耐烦,她把与吉瑞在一起的最后一次谈话反复在脑子里像过电影一样演了几十遍,除了那件事她没谈外,从吉瑞到这个部门开始工作到生命结束的五年表现都说了。她也曾犹豫过要不要全交代,但又怕连累自己。有些事情不是所有人能洞察到的,事情并不像人们想象的那么简单。

    这一天,威廉背着个黑皮电脑包走进了Hospice,他用力过大,玻璃大门咣当一声在他身后关上,虎子猫摇着长尾巴从夹缝里窜出来,迈着轻盈飘逸的步伐往停车场而去。停车场外的草坪是它的乐园,而建筑物后面的石碑是它练爪子的工具,那一排石碑是逝者家属捐资兴建的纪念碑,上面都镌刻着在这里病逝者的姓名。

    威廉今天的调查对象是ICU白班女护士玛丽亚,她是死者吉瑞的前妻,也是他两岁女儿的妈。

    在会议室的一角,威廉问玛丽亚:“你们是什么时候离婚的?”玛丽亚回答:“两个月前”“孩子归谁?”“归我”“最后一次见他是几号?”“两个月前的一个周末,我女儿生日party。”

    玛丽亚对于吉瑞来说太过强势,他不是她的对手,他也搞不懂当初那么多追求者竟选中了她。那天,他拿着买给女儿的软娃娃礼物和芭比蛋糕敲开玛丽亚母亲家的房门,来开门的是涂着血色口红的前妻,她一边拉开门一边晃着自己火辣的身材,吉瑞不想再看到这张脸,但为了女儿不得不为之。女儿穿了一件粉色带花边儿天使裙从房里像一只美丽的蝴蝶般飞到吉瑞的怀里。

    “祝你生日快乐,宝贝儿!亲亲爹的” 他激动地说,女儿用柔软的小手捧着吉瑞的脸猛亲了几下,父女俩的笑声淹没了吉瑞那颗歉疚的心。

    全程他没有主动与前妻说一句话,他不想与她吵架,看在女儿还小,需要妈妈照顾的份儿上,他退一步放弃了监护权,但并不意味着就不管不顾。

    这时有人在敲门,玛丽亚去开门,在门前她竟与一位中年肌肉男抱在一起亲吻,她的身体几乎挂贴到男人身上,她完全不顾女儿的视线。吉瑞几乎要崩溃了,他开始为女儿担心,他依依不舍地离开女儿时已是泪流满面了。

    玛丽亚刚下班就被威廉问话是她意料之中的事,她对答如流,没有丝毫犹豫。她是一位非常漂亮的女人,具有一种西班牙女人特有的野性气质,她火辣的身材穿在护士服里也阻挡不住她的风韵。威廉直直的眼睛顺从地被她折服,一问一答非常有序,严丝合缝。

    自从吉瑞出事以来,玛丽亚把孩子送到父母家暂时托管,因为她怕孩子一时见不到父亲会问,又无法告诉孩子真相,怕女儿受不了。她突然想起威廉问过她这样一个问题:“你们为什么离婚?是他有别的女人了吗?他长得很帅!” 玛丽亚当时也回答得非常流利:“他帅,那我也很漂亮!”“离婚是他提出来的,我们之间的隐私我也不想多说,主要他嫌我经常泡酒吧,怀疑我有外遇,还有….” 玛丽亚圆睁着大眼睛欲言又止。

     她扬着火红的头发停顿了一下,然后软下来,闪着泪花说:“人都死了,不想再提了,希望你们早日找到死因,给他父母和我女儿一个交代。”

威廉用犀利的目光扫了她一眼说:“今天就谈到这里,你早回家休息吧” 便扬长而去,他长长的身影被灯光投到过道儿的白墙上,一闪而过。

 

 

    立秋后的一天,霓娜被轮椅推着从肿瘤科转入临终关怀部门,住进靠南面的一号病房,那天晚上正碰上吉瑞值班。

    见到霓娜,吉瑞一愣,他虽然提前得到肿瘤科护士从医院打来的电话病理报告,但看见霓娜本人还是有点吃惊。他没有想到霓娜就是那天在医院礼品店见到的那位买软娃娃的亚裔姑娘。凭着自己的职业素质,他平静而温和地问:“你的软娃娃可还好?”霓娜一听他说这话,马上露出一排白牙羞涩地说:“不好意思,最终还是你付了款,太谢谢了!” 她又说那只软娃娃太可爱了,她一直带在身边,睡觉时也抱着,真爱不释手。她几乎有些羞涩,自己的心跳声都能听得到,她没想到自己遇到过的帅哥男护士在这里工作。

    霓娜母亲望着眼前的小伙子就问:“你叫什么名字?小伙子” “对不起!忘了自我介绍了。我叫吉瑞,是负责霓娜的晚班护士,有什么事情就请问我。” 他引着这两个女人进了一号病房。

    “房子不大,还有个沙发床,家属可以过夜,后门直通后院,是个不错的玫瑰园。” 他一边介绍一边推开后门,让霓娜她俩看,然后又关上。夜幕中的玫瑰园特别肃静,因为是初秋,玫瑰花还依稀可见,满地的玫瑰花瓣,香气扑鼻。

    霓娜妈让女儿躺下,拉上窗帘,把从家里带来的一些挂饰,鲜花放到合适的位置,几件衣服挂在衣橱里,又在霓娜面对的墙上依次贴上霓娜的一些生活照,其中有一张手举着的一红一粉两只软娃娃的合影。

    楼道儿里传来窸窸窣窣的走步声,一曲优雅的小提琴独奏曲从门缝飘来,那是每周一次的志愿者文艺表演。就在楼道儿尽头的会客厅里有一位穿着黑色裙装,看上去只有十几岁的小姑娘正站在厅中央拉琴,前面站了不少家属。琴声沿着长长的楼道儿一直传到所有病房,甚至在后花园也能听得到这委婉轻快的小提琴声,那是一首舒伯特的“小夜曲”。

    霓娜从病床上坐起身,听着琴声对妈妈说:“您把前后房门都打开来,让音乐飘进来。很久没有听到小提琴声了,您还记得初中时我在学校拉过吗?”霓娜妈微笑着对女儿点点头,心想,她很少有这么高兴了。

    突然,虎子从后门慢条斯理地走入霓娜的病房,出其不意地嗲嗲“喵”了一声,依偎到霓娜的腿上。霓娜简直不敢相信天下竟有这么漂亮的猫咪,她惊愕万分:“我的天呀,哪里一只这么美的猫咪”,便沉醉其中了。

    黄昏时分,有一只小鹿来到后玫瑰园,它悄悄地闻着花香,想吃那玫瑰花,可又怕刺扎着,便低下头在地上闻闻,徘徊不前。霓娜与母亲看着外面的情景呆住了,没想到这里如此之美。猫叫了一声又溜了出去,去逗那只野鹿去了。

    原计划霓娜回韩国老家疗养,因选院延误便滞留在此,Hospice有空房就暂住这里一阵子。她最近的腰脊椎已经出现了增生,这都是白血病恶化的症状之一,医生给开了一些吗啡止痛。

    霓娜母亲要回韩国安排医院,放心不下霓娜,部门经理笑着对霓娜妈说:“这里是医院的一部分,二十四小时都有人照顾她,请放心吧!”

    霓娜大部分时间都窝在房子里用iPad追韩剧,太阳好的时候她会到玫瑰园转转。她同意母亲提出的方案,准备回韩国休养,顺便到韩国看看有没有更好的治疗方法。化疗对她身体损伤太大了,这是事实。

    有一天晚上,吉瑞给霓娜打过止痛针后就坐下来与她闲聊了一会儿,年轻人之间总是有那么点吸引力,吉瑞给她看女儿的照片,谈了一些过去上学的事。霓娜说自己原来也准备学护士,没想到病了,不得不休学,她说着说着就伤心地哭了,吉瑞说一些关心与鼓励的话,很贴心地递上了一条热毛巾,还帮她擦了脸。

护士对病人的照顾是非常平常的事情,但霓娜还是感到一股暖流滑过全身,她多么希望自己能再次拥有健康与快乐。为了霓娜,吉瑞上了整整一周班,细心照顾着这位特殊病人。因为他是她的护士,没有人感到有什么不妥,一切都是那么美好自然,两个人心中那份温暖相互传递开来。那时候吉瑞刚刚与妻子离婚,心中有种莫名的渴望,吉瑞也非常明白他与霓娜不会,也不该有什么,或许有的只是一种幸福的感觉,一种精神上的相互慰藉。霓娜觉得自己将不久于人世,就要离开美国回韩国,在人生弥留之际要求些精神慰藉不为过分吧。他们各自都有自己的心事,但又不想放弃这点珍贵而短暂的莫名感动,他每次走出她的病房时会若有所失,而她几乎像失了魂似的,心里满是孤独。

       

      

      威廉探员最后一次来Hospice做调查时又找了经理简,两个人在空荡荡的会议厅谈了很久。简有件事情一直隐瞒了所有人,直到那天早上她办理了退休手续后才决定把这件隐情告诉威廉。她说:“我明天就正式退休了,有一件事想告诉你,吉瑞被我们开除的主要原因是他与病人之间存在点纠缠不清的感情,虽然没有具体的证据,这也是医院政策所不允许的。他还有一个很重大的问题,就是偷取一位病人的吗啡片,私藏。”

    吉瑞一直是一位很好的护士,尽职尽责,但自从与玛丽亚离婚后情绪一直不稳定,碰巧遇到来这里暂住的霓娜,他对霓娜关爱有加,霓娜无意中又利用了自己的脆弱,得到了他的特殊关爱,两个年轻人之间产生了点儿感情。为让她能够不那么疼痛,他竟然将另一位病人的吗啡片藏起来留给了她,毕竟医生开药处方计量是有限的。简对威廉讲述着自己的看法,又仿佛是自言自语。

    威廉又问:“那现在能联系到那位叫霓娜的病人吗?我们需要进一步调查。”

    简说:“具体情况我不太清楚,但我可以确定,霓娜与母亲估计已经回到了韩国,她病得很重。我们可以通过社工查询联系方式,或许能查到电话。”

    威廉离开医院回到自己办公室,他查看了所有吉瑞车里留下的遗物,又一次阅读了法医鉴定报告,在塑料袋里他找出那只软娃娃,就直接打电话给玛丽亚,问:“你前夫的遗物里有一只红色软娃娃,是你女儿的吗?”

    玛丽亚说:“我女儿的软娃娃在家里,是粉色的,她一直抱在怀里,是吉瑞买给她的生日礼物。”

    “你知道有一只红色的软娃娃是她的吗?”

    “从来没有见过!”

    “那今天就到此为止,我还会联系你,谢谢!”

    然后威廉又到医院将霓娜住院期间的护士值班名单找出来,一一打电话查询。有人说,见到霓娜有一只红色软娃娃,爱不释手,病房墙上还贴过一张娃娃合影。威廉突然脑洞大开,他一定要找到霓娜,方能水落石出。

    从韩国传来的消息是,霓娜已于一周前在韩国首尔医院因病医治无效去世,至于生前与美国医院护士的纠葛不要再追究,让亡灵有一个完美无缺的梦。这是霓娜母亲的强烈愿望。她又说,女儿留给吉瑞一个红色软娃娃做纪念,那娃娃背后的拉链里有一封信。

    威廉激动地回到办公室,从档案抽屉里找出那只红色软娃娃,他拉开背后的小拉链,里面真有一张折叠的白纸掉了出来。他在桌子上展开白纸,看到那是一幅用铅笔画的一个天使画像,其中一只翅膀上密密麻麻用英文写着:“吉瑞,我走了,就这样结束吧,真对不起,我好像利用了你的感情,还使你失去了工作!再次谢谢你,在我生命的最后时刻你给予了我最美好而温馨的感情,我将永记心间。霓娜”

    在天使的另外一只翅膀上,他写下:“我随霓娜而去,对不起我的父母和女儿!我将自己银行存款的80%留给女儿,20%用于在我和霓娜最后呆过的Hospice玫瑰园安装一条双座靠椅,上面刻上霓娜和我的名字,然后把这只软娃娃用玻璃框镶在椅背中间。麻烦了,谢谢!吉瑞”

    威廉探员算了日期,发现吉瑞自杀的时间正是霓娜死亡的第二天。

    经Hospice同意,在玫瑰园真地安装了一把黑色靠背椅,中间镶嵌了红色软娃娃,两人的全名金属牌贴在右上角。

人们在Hospice玫瑰园经常看到那只虎皮猫拉长了身子卧在靠背椅上晒太阳,慵懒的身姿仿佛让人们浮想联翩。

         

尾声

    那日,是吉瑞开车将霓娜母女送到了机场,他不想违背一个母亲对病重女儿的安排,他像被施了魔法一样一句话都无法说出口。霓娜的眼珠因病情的发展已经有些突出,瘦弱的身躯被一件白色羽绒服包裹着。在车上她交给他那只红色软娃娃,嗓音沙哑地说:“里面有一封信,等我走了后再看。”就心身疲惫地靠在母亲肩膀。双方都没有勇气道别,那种悲伤的情绪像一张网一样拢住彼此,唯恐一旦爆发就一发不可收拾。

    目送着她们离开视线,吉瑞仿佛被卷入一种魔咒,他的情绪如陷深渊,恍恍惚惚地开着车行驶在永无止境的高速上。 一周里每天晚上他都不自觉地把车停在Hospice停车场的角落,想象着自己穿着护士服去上班,去照顾霓娜,霓娜还住一号病房,她靠在他的肩上,她用嘴唇要求他去吻她,她让她拥着她的身子。他想起,虎皮猫经常都到霓娜的床上缠绵,他总是把它赶走,因为谁都知道这只猫有特异功能,能预测死亡。

    分别后他们约定的视频时间只维持了三天,就因霓娜的重度昏迷而终止……

    那天,他鬼使神差地来到女儿外婆家,按响了门铃,就想见女儿一面。因为没有预约,来开门的玛丽亚有些不高兴,但还是叫他进门去见正在吃晚饭的女儿。女儿扑向他叫着“爹地,爹地” ,他拦她入怀竟流下了眼泪,他慌忙用手背擦去,唯恐女儿发现。

    女儿天真地指着桌上的一块儿蛋糕说:“爹地,这是戴维买给我的,你可以吃一口。”她并不知道爹地听到后的反应,戴维是玛丽亚的新任男友。一股孤独感突袭而来,他拉着女儿的手走到门口时已在全身发抖,他蹲下来依依不舍地拥抱了孩子一下,亲亲她的脸颊,然后落荒而逃。

    那晚细雨朦胧,他坐在车里得到霓娜母亲发来的霓娜去世的消息,他浑身颤抖着把霓娜的信展开又读了一遍,在车里找到一支笔,用发抖的手写下遗书,塞进软娃娃,把拉链拉好。用提前准备好的手枪对准了太阳穴。   

    他听到了虎子喵喵喵的叫声,看到自己正不知不觉地走向微笑着的霓娜,他再也不感到孤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