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远山的蒲公英 ——阿拉斯加的一个东北女人 》

作者:水仙

 

    游轮在太平洋中沿着广袤无际的积雪松林海岸线缓慢行进,有人喊看到了跳跃的鲸鱼,大厅里的游客蜂拥着奔向窗口,争相拍照。我们就要到达只有七百六十多名居民的阿拉斯加小镇Hoonah,此刻阳光竟如期而至,我为之振奋。

    从港口下了船步行往镇里走,只有一个半英里路,一路上美丽的蒲公英金灿灿地在阳光下绽放。沿着开满蒲公英的公路边一直走下去,首先看到路右边停靠了无数残缺不全的帆船,看起来是一个很大的帆船修理厂。前面路边的私家酒馆也关着门,没有了往日喧闹。听杂货店的Casher介绍,再等两周螃蟹季节一开始,酒馆就开张营业了。二零一五年我们光顾此镇时的热闹景象还历历在目。除了游轮,这个小镇只能靠小轮渡和小飞机才能到达。没有陆路交通,也就限制了人们的活动范围和生活品质,更是当地物价高于内陆的原因之一。严格地说,它几乎与美国内陆是隔阂的。

    我们看到靠路左边有个小巧的白色汽车销售厅,车前悬挂着一盆紫色吊篮,简易地用黑笔随便写着的几个英文字母,炒米饭,冰激淋等三四样卖单,底下随便手写着“你好!”的中文。

    看到这两个手写中文字我产生了强烈的好奇心。我先生朝着窗口Hello 了一声,真地看到一位瘦小的亚裔女性探出了头,同时双手还在不停地忙活着摆弄东西。她看见我们就不由自主地露出笑容问 “中国人?”

    我们会心一笑说从西雅图Cruise来的,看到手写中文字了,猜想老外写不了这么好。打过招呼双方都异常兴奋,她兴奋于能有人和她用中文面对面聊天,我兴奋于在这么遥远的小镇还住着一位中国女人,可让自己抓住了写作故事。

    她一边擦桌子一边与我们聊开了,说自己是东北辽宁来的,不远万里从一个七百多万人的大城市来到一个只有七百六十多人口的小镇上,这更加增加了我对她的好奇心。她手里端个盆子走出亭子,说话的同时还继续忙着手里的活儿,她把盆中刚削掉的红萝卜皮抓着撒向各个育有菜苗的地里,说这是绿肥,过两天等菜苗长出来后再翻到土底下,就会变成肥料了,每年都是这么翻土。

    说话间我仔细瞧她,她看上去有四十八九岁,留着漂染过的长发,长相秀气,身材娇小,手脚麻利,说话还略带东北音儿。

    旁边窄窄一溜地上,用旧轮胎做的一排排花盆里种满了各种蔬菜花卉吸引了我,我还是有生第一次见到有人用旧轮胎改造成花盆,既别致又够大,她说这都是自己一刀刀割出来的。她又沿着小路麻利地掀开一个个蔬菜盆上的塑料布,用水管子一一浇撒过去。有一盆韭菜长得格外粗壮,在阳光下绿盈盈地……

    “你的韭菜长得这么好,要比我的粗两倍!” 我赞口不绝。

    她回答说“阳光和肥都很重要,我就是把冬天的菜叶子鱼骨头埋在地里窝肥。夏天一晴,我这里都是阳光。在美国种韭菜的都是中国人,中国人爱吃韭菜饺子。”

    话匣子一打开,眼前这位瘦小的东北女人不由自主地把自己的故事娓娓道来。很久没人跟她讲中文了,舌头都硬了,即使讲,满脑子还是先想起英文,再捣鼓出中文,这时她的眼睛有些湿润。

    她叫秀云,东北辽宁人,二十多年前,通过网络她认识了自己的丈夫,一位朴实的年长十岁的美国渔民。她靠电子翻译软件与他网上交流,感觉他是个忠厚老实的男人。想想自己前一段不幸的婚姻,还有个孩子要养育,一种赌博的心理油然而生,没多久她就带着自己只有几岁的儿子不远万里嫁到了美国。

    她说平常在一起时即使语言不通,丈夫也明白她的意思,在生活中他处处照顾她和孩子,一家三口其乐融融,这也许算是缘分!

    最初,他们住在夏威夷以打鱼为生,然后又选择了阿拉斯加,两边安家,并以季节的变化两头跑,夏天就搬来阿拉斯加,冬天则回夏威夷,打的鱼都卖给当地的渔业公司。说到这里她指指路对面的一所平房说那里就是镇上的渔业公司。

    钓鱼也是个辛苦的职业,一天十几个小时风吹雨淋,就这样,他们通过自己的辛勤劳动而积累资产,在两地都置办了家业。

    她自豪地指着身后的一栋House说是自己的家,旁边还附带一个小房子,小房子目前出租着,补贴家用。

    她带着孩子与丈夫相依相偎地生活了二十年,她先生忠厚老实,尤其是对她儿子视如己出,教他英文,教她钓鱼,那时候老公就是他的主心骨,她什么都不用管,就是在家做饭打扫卫生,最令她感动的是,她老公还把她儿子供出了大学。

   “海浪这么大,你不晕船吗?” 我先生问。

   “不晕,一点都不晕!” 秀云笑着说。她还说这就像是天意,嫁个打鱼的,不晕船是上天的礼物。

   “那你们主要钓什么鱼?” 我先生是个钓鱼迷。

   “什么鱼都有,不同的季节钓不同的鱼。” 她回答。

    我们正聊得热火朝天,马路对面的海面上有两条鲸鱼跳出水面,展现其优美的身姿,有路过的游客尖声大叫起来。

   “随时都可以观赏鲸鱼表演,你真是选了个好地方住呀!” 我说。

   “今天早上五点多我就被鲸鱼的戏水声吵醒了” 秀云一面干活一面讲话,用手中的水管把整个花园菜地又浇了一遍。

    她此刻有些激动地告诉我们,几年前她失去了自己心爱的丈夫,他不幸患喉癌去世了。在他病情恶化的人生最后那几年里是她一个人独自照顾陪伴丈夫,直到他走。

    她热泪盈眶地说:“照顾癌症病人就是一种折磨,真不容易!自从他去世后撂下家里这一摊子事可难为我了,我什么都不懂,英文又不行,每次打开信箱,看到一封封信我都紧张,不知如何处理。家里的账单,税单都得自己解决。多亏有两位热心肠的白人邻居老太太帮忙。”

   “你真是一位坚强的女人!” 我说。

   “他走后的半年里我连人都不想见,整个封闭了自己,就像得了忧郁症一样。头一两年自己也灰心过,也有回中国的念头,毕竟亲人都在东北。可一看眼前这一大摊子家业,寻思着我走了谁来照顾这个家?毕竟是住了多年的家呀,有种割舍不了的感情。虽然我遇到这么大的不幸,可人总要向前看,还是要努力活着。” 秀云不由自主地用袖口擦擦眼泪。

    她指指身后的房子说,从油漆到修理都是自己在做,菜地也是自己搞定的,除了照顾生意,天气好时有空还到水里划船,她指着放在院子里的蓝色小船说。秀云脸上又露出了自信的笑容,说如今自己也会处理信件,知道什么是trash了。美国每天的垃圾信件源源不断。

   “东北女人就是能干,你是我们移民的自豪!” 我由衷地说。

    她说这是自己的生活态度,天下这么大,人无论生活在哪里都要学会自立,有一颗充满生活热情的心。说去年有个从东部来的华人游客言语间还嘲笑她生活在这样的破地方就是个傻瓜。

    每个人移民到哪里都有其历史原因,搬家也不是一蹴而就,只有经历过艰辛才会珍惜眼前。

    看着眼前这一亩三分地被她收拾得整整齐齐干干净净,再看她孤独的身影,我竟有些同情她了。孤身一个女人独立生活在这个边远的阿拉斯加小镇不容易!但我对她更多的还是尊重与钦佩。尊重她选择自己独特的生活方式;钦佩她能从悲痛中站起来勇敢地面对自己的人生。

    我先生说“这镇子就七百来人,估计都相互认识。” 

    秀云笑笑:“我或许不知道这里的每个人,但可以肯定所有人都知道我这么一个单身中国女人,卖Ice cream的女人。”

    自从老公去世后,她卖了夏威夷的资产彻底住到阿拉斯加了。

    为了解闷与生存,她搞了个车卖厅,卖便餐,卖自制的各种口味冰激淋,专为来自世界各地的Cruise游客服务,每年夏季都有二百多艘游轮的游客光临镇子。镇上没有人不知道她,这点也得到我们证实,杂货店的印第安后裔说知道她的名字,镇口的工作人员还说每次到她那里买自己爱吃的Ice cream。言语中对她都有种尊重。

    我们发现这里商店的东西比内陆贵几倍,问她如何生活,她说现在大部分网购,货从外面运来,二十五磅内交$20运费即可,一个人也吃不多。有时候邻居出岛主动帮忙带货给她,镇上的渔民也经常有新鲜鱼、虾送她,冰柜里塞满了也吃不完,夏季地里的菜也够她一人吃了。这里的居民依然安居乐业,民风朴实。至今还留有互换东西的习俗。

    镇子那种自给自足、自生自灭的生存空间,不自觉地保留了某种民俗风情。

    征求了她的意见,问她介意不介意写她,她说不介意,她自己平凡的人生哲理总结为一句话:不论生活在哪里,都得努力地活着!希望这句活对读者也是一种鼓励。

    她最后又说了一些大实话,现在房子出租了一半,夏天的生意也不错,生活也很惬意,只是寒冷的冬天太漫长太寂寞,天气阻碍了人们的交流与正常生活,生意停摆,没事干无聊,她常常一个人坐在窗口一杯热茶看海。为了能让自己不要丧失生活的信心,她每天都坚持出门锻炼,保证自己有一个健康的体魄。我们建议她再找个志同道合的伙伴,她说要找个忠诚可靠的人不容易,还不如自己过着舒心。

    儿子安家它州,她深知婆媳关系不好处,她也不想给孩子们添乱,还不算老,再干几年。

    可谓无敌的景色,无限的寂寞!

    在这里生活,最大的挑战是冬天的寒冷及情感上的寂寥,她还邀请我们下次来吃她包的韭菜饺子呢。

    挥手告别时,秀云的身影消失在阳光下金灿灿的蒲公英里,我觉得她就是一朵顽强的阿拉斯加蒲公英,远山的蒲公英,不但有顽强的生命力,而且那么热爱生活。不知谁家的窗口放着一首老歌,歌词里这么唱到:

    不觉之间   

    我们走过夏天的午后      

    背部压上了黑暗

    在微明中用手摸索着 

    要把每一件事好好干完

    月亮出来了当然好

    我再不想在黑暗中迷路

    照在海上的一道月光

    那是接近神的路……

        

5-27-22 写于阿拉斯加邮轮,发表于 “世界日报” 副刊

 

散文《猫也烦过》

符水仙(水仙)

  

                  每次见到劳拉我都会想,为什么她没瘦过!

                  这个老掉牙的问题总盘旋在我的脑海里,是因为劳拉常在减肥,各种方法都试过,可从没瘦过。她那样圆圆胖胖、平平扁扁的脸型根本与美国人挂不上钩,可她祖祖辈辈就是美国人,吃着西餐,喝着牛奶,讲着英文,毫无疑问。

                 当我第一次见到她,我就猜得到她养的宠物准是猫,简直是神呆了,一问果然如此。我不想夸大自己的读心术,可她的神态惟妙惟肖就像只肥猫,懒散朦胧,慢条斯理。

  世上的事情讲不清楚,有些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的神韵,似乎物以类聚,又有些相依为命。劳拉既没丈夫也没孩子,那只五岁的公猫便是他的丈夫兼儿子,取名凯文。他身长两英尺半,体重13磅,可谓 big boy。劳拉说,儿子是他的影子,同进同出同吃同睡同散步同购物同看电视。她每次讲到凯文便眉飞色舞。可想象他们一同散步的场景,一前一后信步漫游,跟随着主人,凯文的长尾巴还摇晃着。

                 她说,养猫直接原因是猫能自己照顾自己,主要原因是猫能伴她打发寂寞。大门底下开个小门,车库门开个缝儿,有个小木房睡觉,任猫游荡,食和水总是在盘子里,也不用给他洗澡。他每天到处闯荡,每次都有个惊喜带回,嘴里噙只小老鼠或小鸟,也是习以为常。

                  养着养着就上瘾,最近她又领养了两只小母猫,她的心思全放在小的身上,不曾想有了小猫后没多久,凯文就失踪了。劳拉到山后喊了几次也没有回音,更没有回家。她也伤心了几日,并认为凯文生了自己的气,不再愿意形影不离。

                 过了几个星期,邻居上门来道歉,说他们给凯文开了一次门,从此这小猫就住在他家了,还说他们很喜欢凯文。劳拉有些生气,明明是自家的猫,却被别人收养。后来她气消了,去邻居家看凯文,发现邻居家给凯文买了个大床,还有一些玩具,最好的猫食也备着,她心里很不是滋味,还怨这只猫太势利眼了,心想如果是只狗就不会移情别恋。

                 几周后,邻居又带回三只小公猫来养,从此凯文又开始回劳拉家串门,隔三差五的回来,还和妹妹们抢食吃,有时还用舌头舔舔妹妹们,俨然一副大哥哥的神态。

                 日子流淌,这只叫凯文的猫,忙碌着讨两家人喜欢,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变成了两家共有的宠物。

                看来,猫也烦过。

 

散文《罂粟花女孩》

作者:符水仙

 

    她想让我最大限度地帮她把头发搞得更卷些,我说不用,你的头发本身就是天然自来卷。她执意要!

    我把她带来的柔顺剂半瓶都抹到她的头发上,搓匀了后用干毛巾包住,过了半小时,我再回到病房帮她冲洗干净,用大毛巾将头发擦干。我手一松,那满头自然长卷发如瀑布般一泄而下,拖到床边。她那张美丽的笑脸就像一朵雏菊。

    这一切都不在我的职责范围里,就是看着小姑娘长得那么漂亮可爱,又没妈没爸,还病着,挺可怜,我才帮她。她说,下午两点钟男朋友来看她,所以要打扮。我有些奇怪,才十六岁就有男朋友。

    她是我们病区年龄比较小的病人,这位满头长卷发的小姑娘名柔艺,父亲是来自北非的白种人,母亲是爱尔兰后裔。她生得清秀干净,皮肤柔嫩,四肢细长,个头儿差不多有一米七左右。过早的发育,使人感到她脸上未脱的 稚气与成熟的身体不相协调。

    就这么个花季少女,她的人生应该充满阳光,然而, 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在她身上。

    一周前,她的祖母在自己家里一楼的房间角落发现孙女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失去知觉,急忙打急救电话送孩子进了医院。据柔艺回忆,她昏厥了三天三夜。躺在地下七十多小时,造成她右侧主动脉血栓形成,整个右侧手臂, 腿部都做了切开手术,排列的伤口惨不忍睹。医生说如果再晚几小时,后果不堪设想。

   小姑娘拄着双拐在病房里不停跳着走动,但右侧行动还是不便。

   柔艺还有一个哥哥、两个弟弟、及一个妹妹,她告诉我,他们五个是三个不同的父亲,自己的父亲早就不 知去向,父母离婚已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她说,她还有个毛病是从母体生出时自带毒瘾,因为母亲从年轻 时就是个瘾君子。她庆幸自己没有被生得缺胳膊少腿就已经谢天谢地了。

     听起来非常悲哀,孩子对自己的身体有些垂头丧气。 如果这次能顺利出院,她就会被政府部门送往戒毒中心洗毒,这样的安排柔艺很满意。

    下午,有三个半大不小的孩子排着队鱼贯而来,默不作声地走进柔艺的病房。我敲门进去的时候,几个小不点 儿正围着一盘子午餐吃得正美,那是柔艺的医院午饭。我突然想起,每次柔艺都会把早饭午饭留下暂时不吃,或只吃一点点,原来是要留给自己的弟弟妹妹吃。看到他们兄弟姐妹能这么相互照顾、体贴,我有些感动。我问柔艺: “平时是谁在照顾你们?” 她看看我,又看看那些正吃饭的弟弟妹妹说:“我们一直住在祖母的房子里,由祖母照顾。”我又问:“那你们的妈妈呢?” 孩子们都沉默了,没有人回答。

        第三天的早上,柔艺姑娘已经开始一个人在病房里来回走动,止痛药也很少再吃了。我一直奇怪她竟然对自己的弟弟妹妹这么好,自己还是个大孩子。 有一天,她高兴了,就提起自己的母亲:“那女人最近又找了新男人,说不定我又会多出一两个自带毒瘾的兄弟姐妹。”话说到此,旁边坐着的几个孩子都大眼对小眼地相互看看,面无表情,一副习以为常的态度。

   柔艺又说:“祖母是我们的监护人,我们都住在她家,可最近她找了个男朋友,那人对我们不好。”孩子们又相互看看,沉默不语。我觉得,他们就是同命相连,如同一窝小鸡般挤在一起,共同取暖。

   那天下午,真有一位小伙子前来探视柔艺,那男孩子手里拿了一只白色膨胀棉花糖,用塑料纸罩着,糖棍子上扎着一根细粉丝带子。他一脸真诚与稚气,一张笑脸躲在长长的卷发里,问可不可以带棉花糖给她,“当然可以啦”我回答。看到男孩子,顶多十六七岁,一身的青春气质,那双耐克白色球鞋充满了时尚潮流。

     青春都洋溢在容颜里,那是一种气场,融化了所有病痛。柔艺一见到男孩儿,就像换了个人似的,精神抖擞。 她套了件黑白相间的T恤,酷酷地坐着,我拉上帘子,关上了门。

   在一个不良环境中成长的孩子也需要温暖,即使是短暂的爱情也是一种美好,我替他们感到高兴。

    柔艺住了一周医院,她的母亲始终没有出现,祖母来探视了一次,还是被社工要求过来签署一张文件。她看上去只有五十多岁,头发发梢儿还卷着几只粉色发卷,穿了 一件黑色长羽绒衣外套,肩上挎一个白绒绒款式的小包。 祖母这么年轻,估计十几岁就生了女儿。

   柔艺告诉我,经过测试,他们几个无一例外地都被母亲污染了,每个人生下来都自带毒瘾,简直无语。 看着眼前这几个稚气未脱的孩子,就像看到无数朵罂粟花,看起来很美很美。

    孩子天生自带毒瘾,我还是第一次听说。

    家庭问题就是社会问题,政府任重而道远。

 

 

 

 

 

(曾刊登于《世界日报》副刊4/11/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