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边界惊梦》

作者:符水仙(笔名水仙)

 

阳光透过密林的缝隙,洒在德州的边界小镇,斑驳的光影在尘土飞扬的小路上跳耀。雾蒙蒙的早晨,空气中弥漫著湿润的泥土气息和淡淡的野花香味。简和马克在丛林里享受著无限的自然风光。她脖子上挂著小望远镜,一会儿停下来望望这大好的春光,一会儿又举起自己的手机,对准一朵朵雏菊,想拍一张特写。

​镜头对焦了这个晨雾笼罩的陌生世界,她突然发现雏菊旁有一只可爱的小灰兔。红色的眼睛望著她,她渴望在这片宁静中,捕捉到不一样的灵动瞬间,她的心跳随著每一次按下快门而加速。突然,一辆白色轿车从镜头前一掠而过,翻卷起一阵尘土,打破了森林的宁静,也打破了简的幻想。她感到一阵失落,对马克说: “真是的,这么急匆匆地开车,连鬼都能吓跑!”

​他们的房车在颠簸的泥道上缓缓行驶,四周是郁郁葱葱的树木,树梢间偶尔露出一线蓝天。尘土在车轮下飞扬,形成一道黄色的雾带,又一辆灰色吉普车与他们擦肩而过,消失在蜿蜒的小路尽头。马克紧握着方向盘,眉头微微皱起,他感到一种莫名的紧张,似乎这片森林隐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

​不远处,波光粼粼的河流出现在树荫深处,有几条彩色游船在水中,有一帮年轻人在那里戏水。她在望远镜里,突然捕捉到在水岸边隐秘的树林里,有一群穿著破烂的墨西哥模样的人,浮在水面,沿着河向这边而来。那些人神情严肃而疲惫,还有一个男人背上背着孩子。

​简的心中涌起一股好奇与不安,她把望远镜递给马克。马克的神情有些紧张,他的声音低沉, “看样子像偷渡客,一定是。别忘了,这里可是美墨边界河。”

​简的心跳加速,她难以置信,光天化日之下,竟然有偷渡的事情发生。她出于好奇,想拍张照片,手不自觉地伸向口袋,掏出了手机。

​马克的声音中带著警告: “不能拍。万一被他们发现,他们都是有组织的,可能有枪!” 简的内心一阵颤抖,原本的好奇心被恐惧取代。“我们怎么办?是不是马上藏起来。”简看著他们的房车这么大,声音开始颤抖。她的双手不自觉地握紧,恐惧在心中蔓延。

​马克的眼神中透露出一丝坚定,他拿出退伍军人特有的训练保持镇静,但简能感觉到他也在努力压抑著自己的紧张。 “不能轻举妄动,我们必须小心行事,否则可能会陷入更大的危险。” 他们迅速走进车里。

简的思绪混乱,她从未想到他们会开到边界,更没想到会遇到偷渡客。她的眼睛在四周的树木间游移,寻找可能的出路。他们在一片空地停了下来,熄车,屏住呼吸。突然,一辆白色轿车停在他们的房车前,引擎的轰鸣声在寂静的森林中回响。   

马克的反应迅速,从冰箱里拿出青菜交给简,低声说:“快装作切菜做饭,别出声。”他自己倒了一杯啤酒,坐在沙发上,尽力保持镇定,但他的手却在微微颤抖。

一个彪形大汉向他们的车走来,脚步在干燥的落叶上发出沙沙的声响。“砰砰砰”他敲响了车门,简的腿开始颤抖。她的心中充满了恐惧,她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马克站起身,将右手放在她的肩膀上,轻轻按了一下,这个简单的动作给了简一丝安慰,然后他去开门。

“你好!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 马克强作欢颜,他的声音在空旷的林间回荡,但他的内心却在打鼓。

“你们是干什么的?” 大汉用锐利的目光扫视车内,马克尽力保持冷静。他的大脑飞速运转,思考可能的应对策略。“我们是来这里旅游的,四处走走看看,这附近湖边的鸟比去年品种更多了。”马克沉著地回答,他的目光不时扫过窗外,警惕著四周的动静。

那人尴尬地笑了笑,又问:“就你们俩?从哪里来的?”

“休士顿,出来一周,放松、放松!” 马克说,他的声音中带著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但他尽力掩饰自己的紧张。

那人见状,也故作姿态地说:“我们是附近的,就想问问情况,那你们忙吧!”

那辆车迅速驶离,留下一股浓烟在清新的森林空气中弥漫。马克松了一口气,但他的神情依然严肃,“快撤!别在这里待久了,万一他们再回来就麻烦了。”他的目光紧紧盯著车后扬起的尘土,暗自庆幸他们暂时安全。

                                       二

​他们驾车穿越了一个多小时的风景后,终于抵达了附近的一家名叫詹姆斯的小旅馆。停车场里,车辆整齐排列,游人出出进进。望着眼前一片祥和的景象,马克深深地吁了一口气,简也会心地笑了。

他们踏入宽敞的大厅,詹姆斯夫妇俩笑容满面地迎了出来,詹姆斯先生的声音洪亮,充满欢快:“哈哈,看来今年的聚会又要添上新面孔了,马克,你这家伙,是不是又带来了什么新鲜事?”

马克笑著走上前,手臂轻轻一挥,指向简:“这是我的女朋友简,她可是第一次踏足这片宝地,你们要好好招待她啊!”

一番热烈的寒暄之后,简被引领到客厅右侧一个角落椅子上。   

​詹姆斯太太的眼睛闪烁著光芒,她轻声细语地问: “亲爱的,来点什么饮料呢?咖啡,还是茶?” 简微微低垂着头,脸上泛起一抹红晕,她轻声回答:“绿茶吧,谢谢您。”她的声音虽轻,却透著一丝腼腆和不习惯让长辈忙碌的谦逊。

​詹姆斯太太乐呵呵地朝马克说: “你还是老习惯,黑咖啡?” 马克点点头,眼中闪过一丝调皮,“您的记忆力真好,来了一次您就记住了”她扭动着身躯,步履轻快地向吧台走去,仿佛每一步都跳著愉快的节奏。

​马克坐在简的对面,他的眼神深邃而充满情感。他温柔地凝视着简,仿佛在用目光编织一首无声的情诗。他的眼神中,既有对简的爱慕,也有对这次聚会的小小期待,仿佛在说: “在这里,我们将共度美好时光。”

​大厅里已经坐了不少人,在简对面的角落,迎面坐著一位年轻的白人女士,三十上下,头发前沿染著粉色,铁锈红的唇膏特别炫目。她端著一杯红酒悠然自得地饮著,粉红色的紧身上衣把前胸绷得突出,头发盘在头顶,散发出一股自信与挑逗。

“对面角落里坐著个粉红女郎,看样子是个人物。” 简顺口对马克说,眼中闪过一丝好奇。

“别盯著她看,我知道她是谁!” 马克低声警告,语气中带著一丝严肃,“你猜得没错,她是这里数一数二的边境生态专家,本地导游艾米。她的叔叔叫卡洛斯,一位退役的边界巡逻员,对边界的复杂情况了如指掌。这里的情况很复杂,黑吃黑,黑白互吃。”他的警告让简意识到,他们可能一不小心,就会卷入到一个危险的游戏。

​表面上客厅里的气氛温馨舒适,轻柔的音乐恰到好处地流淌在空气中,营造出一种家的感觉。左边的一张桌子旁,坐着两名壮汉,他们穿著西部牛仔的服装,其中一位年纪稍长的胖叔,红润的大脸被手中的啤酒瓶遮住了一半,另一位穿着白衬衣的瘦子正用手势,热烈地表达著自己的观点,一看就是一位夸夸其谈的家伙。他们正在讨论镇上的房子问题,话语中透露出对当地事务的关心。

​紧挨著马克和简的那一桌,是一对老年夫妇,他们的头发斑白,但神情温和,彼此间的眼神充满了爱意,一看就知道是一对恩爱的夫妻。斜对角一个桌子边,坐著满脸横肉的汉子,他带著一副墨镜,跷着二郎腿,面前摆著一碗意大利面,上面盖满了牛肉末。他手中的叉子几乎要挑起整个面条,狼吞虎咽的吃相就在眼前。

​大厅的顶部有一个巨大的天窗,阳光从那里洒下,照亮了整个大厅的中央。詹姆斯太太微胖的身材在厅中穿梭,她的每一次转身,都似乎在跳著一曲欢快的舞蹈。她的脚步轻盈而优雅,每一次走过,都带起一阵轻柔的风,仿佛在为这个温馨的客厅增添活力。

​简的目光在这些人身上停留了片刻,然后又回到马克身上。她的心中涌起了一股暖流。她知道,在这个陌生的地方,她并不孤单,马克就是她的依靠。马克他的眼神始终温柔地注视著简,心中充满了对她的爱,以及对这次聚会的期待。

​“马克,你注意到没有,那对老夫妇好恩爱啊。” 简低声对马克说,眼中闪过一丝羡慕。

​“是啊,饱经风霜,恩爱有加,令人羡慕。” 马克的回答及眼神中,透露出对爱情的向往。

就在这时,詹姆斯太太端著两只杯子走了过来,将其中一杯递给简,微笑著说:“你们是来参加观鸟聚会的吧?这里的观鸟活动可是全美非常有名,你们一定会喜欢的。”

“是的,我们听说这里的环境非常适合观鸟,所以特意来体验一下。” 马克接过咖啡,微笑著回答。

詹姆斯太太看著他们,眼中闪过一丝赞许:“你是摄影爱好者吗?简小姐,你手中的相机可是专业的哦。”

“是的,我喜欢用镜头记录下大自然的美丽瞬间。” 简有些害羞地回答。

詹姆斯太太微笑著说:“那你们可要好好利用这次机会,这里的鸟类品种繁多,一定会让你们大饱眼福。”

“谢谢您的建议,我们一定会好好珍惜这次机会的。” 马克回答,他的眼神中充满了期待。詹姆斯太太点点头,转身离开了。

 简和马克继续聊著天,他们的目光不时扫过大厅,观察著周围的人和事。她预感到,这次聚会不仅是一次观鸟之旅,似乎暗藏玄机。

                                       三

简脑海里还盘旋著早上在河边的一幕,想象著那些偷渡客的命运。她与马克下车,双脚刚刚落地,耳旁突然响起汽车的声音。

水边有一群偷渡客把水踩得哗啦啦响,突然粉红女郎来到了他们车上,递给马克一只雪茄,抛个媚眼,帮他点了火。他吸了两口,她右手搭在马克肩上,突然一屁股坐到马克腿上,眼里含著怒光,面带狐疑地问:“你们俩真的是来这里旅游的吗?怕是政府派来的卧底吧!”

她面目狰狞地对简说:“你男朋友我带走了,他中了我的计,哈哈哈!”

粉红女郎一阵大笑,只见马克的身子突然软了下来。女郎扛著马克就下了车,径直朝那辆白车走去,她留下一句:“他是人质了……”

简“哇”的一声大叫,出了满身大汗。房车被她大喊大叫震动了一下,马克搂着她的胳膊紧了紧:“胡喊叫啥,快睡!”原来她做了个噩梦。

窗外一片寂静,一轮明月正落在水面,整个河面就像天上掉到地面上,洒满了星星。有几声蛐蛐叫著,还有马克的呼噜声……

美国与墨西哥交界的格兰德河(RIO GRANDE)长达两千公里,这只是其中一个点。偷渡如此容易,几乎达到了"自由"进出的程度。难以想象,每天将有多少人偷渡过河。

美国需要廉价的劳动力,庞大的消费市场,边界旁的镇上到处都是高档洋房、邮轮,需要很多劳力,简脑子里充满了白天大厅人们的议论声。政府防守不严,睁只眼、闭只眼,百万难民得过且过。

在艾米的带领下,大家踏入了这片摄影师和观鸟者低声议论的土地。有人早一步到来,见证了那些潜行于边界的幽灵——偷渡客。

“你们没看到吗?那些人就像影子一样,一转眼就不见了。” 一个摄影师低声对同伴说。

詹姆斯先生领着马克走向自己那辆房车,手指轻轻敲击著一个显眼的枪眼,声音低沉地说:“这是墨西哥人在河边交火留下的痕迹,流弹无眼,竟也触及了这片宁静。大家还是注意安全,少管闲事!”

简沉默不语,手中的相机成了她唯一的语言。然而,快门的声音在那一刻显得如此无力,一张成功的照片都未能捕捉。

“你怎么样,拍到了什么吗?” 一个观鸟者好奇地问简。

她摇了摇头,没有说话,只是继续调整相机。时间在寂静中流逝,直到一队身著迷彩服的边防军出现在人们视野中。他们四人一组,武器在肩,步伐整齐地在人们的眼皮子底下巡逻。

“看他们那副样子,偷渡客早就没影了,这样的巡逻有什么用?” 一个摄影师不满地嘟囔着。

“可能只是为了给我们这些外来者一点安慰吧!” 詹姆斯先生轻轻叹了口气。

简抬起头,注意到这片土地上竖立著许多金属结构的侦查塔,像孤独的守望者,几十米的高度让它们俯瞰着整个边界。

“那些塔,你觉得真的有用吗?” 有人问。

詹姆斯望向远方,沉默了片刻,然后回答:“在这个地方,有时候,我们只能依靠这些冰冷的机器,来给我们一点安全感。事实如何,谁知道呢?管他呢!”在他的话语中,透露出对这些摆设深深的怀疑。

 

为了节约开支,简与马克选择将房车做为临时的家。在那个不眠之夜,简在梦境与现实之间游走,她隐约察觉到院子里传来的低沉私语和手电筒的光束在黑暗中摇曳。她伸手摸索,却发现身旁空空如也,心中立刻明瞭,马克定是去方便了。

在这朦胧的夜色中,她的思绪开始飘散,回想起即将画上句号的旅行。尽管未曾尽览大自然的奇观异鸟,但这一路上的点点滴滴,已让她心中充满了感恩。

晨光初现之际,马克轻轻将简唤醒:“看来,我们得办一场盛大的宴会,为我们的观鸟之旅画上完美的句点。简,你有什么拿手好菜,让大家尝尝我们的手艺?”

简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望著马克,嘴角勾起一抹俏皮的微笑,“在这片荒野之上,我们能有什么奢华?就用最朴实的食材,鸡蛋和莲花白,炒出一锅香气扑鼻的炒面吧。”

周末的正午,阳光如金色瀑布般洒满庭院。他们换上了干净衣裳,从房车中端出一盆热气腾腾的炒面,步入了厅堂。厅内依旧是人声鼎沸,那些熟悉的面孔在几日的观鸟活动中变得亲切。詹姆斯太太拿出了珍藏的美酒,有人带来了脆香的土豆片,还有人贡献了绵软的起司蛋糕、香甜的苹果派和新鲜的生菜沙拉。美食摆满了拼凑起来的桌子,每个人都穿著盛装,脚踩皮鞋,一场别开生面的庆功派对即将点燃热情。

派对尾声,大家挪开桌子,中间腾出了一个舞池,悠扬的《多瑙河之波》圆舞曲在空中回荡。每个人都踏入了舞池,简与马克也翩翩起舞。一曲终了,马克与身著粉红礼服的艾米共舞了一曲。他们紧握彼此的手,在舞池中央轻盈旋转,自由的舞步赢得了阵阵掌声。

简第一次发现,马克在舞池中竟如此风度翩翩。她站在一旁,眼中闪过一丝羡慕,甚至在他们耳语时,心中涌起了莫名的嫉妒。酷爱意大利面条的冷面绅士此刻走到简的身边,优雅地邀请她步入舞池。她不由自主地随他起舞,完全沉浸在旋律里。詹姆斯夫妇就在不远处,沉醉于舞曲之中。

当音乐切换到慢三步时,艾米放下马克,走向詹姆斯太太,手牵手向舞池边沿而去。马克则如影随形地滑向詹姆斯先生,开始了一段优雅的对舞。他们的动作流畅自然,如行云流水。

然而,就在这欢乐的顶点,一声尖锐的惨叫划破了宁静的夜空。

突然间,大厅的灯光全部亮起,耀眼的光芒中,几名武装警察冲进大门,所有人瞬间陷入了震惊。紧接著,艾米迅速用手铐铐住詹姆斯太太,马克则制住了詹姆斯先生。

詹姆斯太太挣扎著,扭动她那穿著黑纱礼服的柔软身体,哭喊声在空气中回荡。简愣在原地,仿佛被固定在舞曲的终结。

 

一切就像是一场精心编排的大戏即将落幕,简终于明白马克退伍后,为何一直未能安定工作——他是一名卧底。

据说詹姆斯家中藏有大量假车牌,他们夫妇利用小旅馆做为掩护,协助非法偷渡。艾米与那位吃意大利面的男人竟都是卧底警察。

第二天,在返回休斯顿的路上,马克透露了自己是FBI的一员,此次休假不过是为了取证和抓捕。出于工作的保密性,他一直未曾向简透露实情。

车行半途,马克突然将车停在一个隐蔽的角落,从腰间拔出手枪,严肃地对简说:“你留在车上别动,我发现车上还有另外一个人。”

简被突如其来的命令吓得僵在座位上。她听到马克对藏身者大喊:“出来,爬出来,趴在地上!”接着,她感到车身一阵颤动,似乎有什么重物从车底落地。

她紧贴窗子,目睹了一个脏兮兮的、看起来顶多十岁的墨西哥孩子从车底爬出。

简惊愕不已,不知马克是如何察觉到这个不速之客的,那孩子不会说英文,也不知何时何地潜入了车底。他将孩子拉到车里,简翻出几个面包给他,又递给他一瓶水。看著孩子狼吞虎咽地吃完了所有的食物,她找出一张湿巾纸替孩子擦了擦脸,孩子那双大眼睛愣愣地望著她。

那个寂静的下午,马克犹豫了半天,还是将孩子交给了当地警察。简的心中掀起了波澜,她看著孩子被带走,眼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

这是她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感受到马克工作的另一面——残酷、现实,而又不可避免。

马克转身回到车上,眼神中带著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简知道,从这一刻起,他们的生活将不再相同。马克的秘密身份,像一道无形的鸿沟,横亘在他们之间。

车继续行驶在回休士顿的路上,但车内的气氛已变得沉重。简望著窗外飞速后退的风景,心中涌起一股说不出的失落。她曾经以为他们的旅行是逃离现实的乌托邦,却没想到,现实以如此戏剧性的方式,将他们重重地拖回了地面。

车停在家门口,简缓缓下车,脚步沉重。她回头望向马克,那双曾经充满温暖和信任的眼睛,如今却满是迷茫和不确定。马克欲言又止,最终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仿佛在告别,又仿佛在致歉。

简转身,步履蹒跚地走向家门。她知道,这一夜,不仅是一场旅行的结束,更是她心中某个部分的失落。马克的身影、他的微笑、他们共同度过的每一个瞬间,都像被风吹散的尘埃。她关上门,背靠著门板,深吸了一口气。眼泪无声地滑落,简终于明白,有些旅程,一旦开始,就再也没有回头的路。而马克,那个曾经与她并肩同行的人,已经永远留在了那个充满手电筒光束和低语的夜晚。

许多天她都没有联系他。就在周末的晚上,简的手机跳出一则新闻:“边境地区发生一起神秘爆炸事件,造成多人伤亡,警方正在调查中。”简看著新闻,脸色变得苍白。

她知道,这个爆炸事件可能与边境的非法活动有关,也可能与马克的工作有关。她依然挂念著他,她拨通了他的电话……

 

    原载《世界日报》小说世界2024年12月16日至21日

 

小说《黑车迷雾》

文/水仙

 

    下午三点多,天已开始阴暗,连阴雨使空气中的潮湿度愈加浓烈,停车场寥寥数几的车辆被雨雾淹没了,只听得见秋雨淅淅沥沥的哀嚎声。房檐下有一只体型肥大的虎皮猫伸着个长脖子,一边迈着缓缓的步子,一边侧着头瞪着一双金黄色的眼睛冲停车场喵喵喵直叫。这是Hospice专门养的一只灵猫,已经有五六年了,叫虎子,据说,有特异功能。

    位于医院后面的灰色建筑物就是临终关怀(Hospice)中心,住着二十几位病人。每逢秋冬季节,一到下午三四点,外面天色一暗,楼道儿里昏暗的灯光就透着深不可测的幽暗色调。

    这时,前门被一位穿着白色体恤衫的秃顶胖男人猛然推开,他对坐在前台昏昏欲睡的义工老皮特大喊:“请你们的值班护士长出来一下好吗,我觉得停车场那辆黑车有问题。”

    皮特睁开眼皮打了个惊颤,他一边应承,一边拿起电话,用那只颤抖的食指按下护士长直通键。

    一头棕色披肩卷毛,身材略胖的护士长玛丽,身着宽大的红色护士服风风火火地从过道儿拐弯处像一只火球般滚了过来。胖男子面色紧张地迎上去说:“今早六点多我就来看我母亲,见到前排大树下那辆黑色轿车的司机趴在方向盘上睡觉,现在都下午三点多了我该回家了,可那人还趴在那里,会不会有啥问题呢?”他一边说一边领着护士长及老皮特疾步往停车场而去。

    雨下个不停,那辆黑车在雨雾里显得特别黑,远看就像一团黑云在潮湿的空中漂浮着,有种涌动的错觉。

    胖男人“砰砰砰”敲击着黑车驾驶门,窗雾里那趴着睡觉的年轻男人无动于衷,胖子又使劲儿拉车门,门被反锁着。突然从车底下窜出那只虎皮猫,撞到胖男人的脚踝,“喵儿”地叫了一声,可吓坏了他,他躲闪一下,后背差点儿撞到旁边车辆的右侧后视镜上。

    “别怕!是虎子,我们部门养的一只猫。” 护士长安慰他。皮特双手握住黑伞往后退了几步,老花镜后面的眼神儿充满了惊恐。

    玛丽打了医院保卫科的电话,同时又拨通了911,说明情况紧急。没几分钟一位穿制服的壮男全副武装地赶来,他用工具撬开了车门锁。这时,有一辆警车鸣笛急速赶来,一个急刹车停到跟前儿。大家都倒退了一两步,把警察让到前面。高个儿警察首当其冲拉开车门,去拍趴在方向盘上的男子肩膀,叫着:“Hello, sir, sir ” 他不应,警察再推他的身子,突然那身子硬挺挺向后倾倒,一张惨白的脸呈现在众人面前,年轻男人僵硬地歪倒在座椅背上。

    “啊!怎么是他,看样子已经……” 护士长面如死灰,从警察身后跨一脚到车脚踏板上,职业习惯让她把手指放在男子脖颈上,她惊叫了一声。她不怕死人,怕的是熟人死,死者是Hospice晚班护士吉瑞。

    吉瑞太阳穴有个干了的血窟窿,他的右手正握着一把手枪,手枪上捂着一条黑色的长浴巾,里面的血已经结了痂,半个方向盘都是黑血,被浴巾覆盖着。

    虎皮猫又来了,它趴在车旁的树干上瞪着一双圆眼,望着眼前的一切,仿佛在说,看你们怎么调查,吉瑞可是我的老熟人呀。

    警察立即用黄色警示条封锁了停车场,又有两辆警车陆续而来,警笛响彻了整个楼群。另一名矮个子警察在打电话,很明显,无论自杀或他杀,这分明是一起刑事案,得有专门的刑警来办案,还得有法医。

    大门口站满了闻声而来的医护们,正狐疑地窃窃私语,雨愈下愈大,天色越来越暗。

    整个Hospice立刻陷入恐慌状态,如果他不是自杀,如果他拿着枪径直走进大门,如果有人杀了他而伪装成自杀现场,如果,如果,部门所有人脑子里的问题瞬间堆积如山。

    有一支点亮的蜡烛在病房的窗台上闪动,那是指引逝者灵魂走向天堂的明灯。每周,这里都有病人过世,再自然不过了,而职工在院区死亡是破天荒头一次,这个悲哀的消息不胫而走,不到一天,整个医院都知道了。

    最紧张的是Hospice经理简(Jane),一周前是她亲自找吉瑞谈话,并发出的开除通知。那天,经理办公室里只有他们俩人,神秘的谈话内容没人知晓。

    “你知道为啥开除你吗?” 带着一副眼镜,留着半短黑直发的简用略带菲律宾口音的英文抬头问。

    “不清楚” 吉瑞若有所思,不情愿地吐出这三个字。他昏沉沉刚下夜班就被叫到办公室,还有些懵。办公室的四堵白墙使屋子像个木头匣子,既封住了外面的世界,也封住了他的头脑,吉瑞觉得令人窒息。屋里唯一的窗子也被拉上了窗帘,明晃晃的日光灯照得他的脸愈加苍白。简坐在办公桌后板着个黑脸,又黑又硬的头发包裹着她那张饱经风霜的脸庞。

    “有时候真难,什么都不容易!” 吉瑞想着自己最近很背,脑子里一片混沌。现在的年轻人也不在乎,找一份工作多不容易,就这么折腾,自己毁自己,简心里想着嘴上却说:“吉瑞,要往前看,我会为你写一封推荐信,至于你在这里发生的情况我暂时对外保密。”

    她倒了一杯咖啡,撕开一小包糖撒进去,用勺子搅了搅,递给吉瑞。吉瑞用手一推说了一句:“谢谢,我不喝加糖的,也不配喝。”然后他铁青着脸径直走出了办公室。

    门外的夜空就像一个庞大的黑洞般罩住了他。从一个匣子走入一个洞,永远都走不出自己。

    此刻,简正站在黑车前望着车里的吉瑞,一周前的谈话情景历历在目。她有些恐慌地退出警戒线,仿佛看得见吉瑞正从那辆黑车里走下来,动作敏捷地双手举枪向她这边走来,他那双英俊的眼睛盯着她,只盯着她,空中有一颗子弹飞向了自己,她向后倒退,一直退到大门口,就快要倒下,身后有个女警察托住了她的肩膀。

调查从那天傍晚就开始了,职工每个人都躲不过。同时,医院也派了一位心理辅导专家在职工中开始进行心理疏导。

 

 

    

    半年前的一天上午,阳光从大窗户透进来,洒在病床上,这是一间采光很棒的病房,也是霓娜母亲所要求的。霓娜十八岁生日刚过,妈妈陪着她在肿瘤科化疗,一呆就是两个多月。随着化疗的渐进,霓娜的一头秀发眼看着一撮撮往下掉,苗条的身材愈加清瘦。有一天母亲一边用刮刀给女儿剃头发一边用韩语说:“别怕剃光,只要多吃饭很快就会长出来的,你还年轻。”

    霓娜眼看着自己像丝缎一般的黑发飘落到咖啡色的硬木地板上,又慢慢滑落重叠成一幅水墨画,她昏沉沉的眼前突然浮现了正在隆起的重叠山峦,脚下流过一道黑如墨汁的泉水,哗啦啦直响。我该不是有了幻觉?霓娜麻木地坐在折叠椅上胡思乱想。她突然俯下身去,用自己细长的手指抓了一把头发打了个发结装到一个塑料袋里,不声不响地交给母亲,她本来想说,您存着,以后想我的时候拿出来看看,但她又不忍说。母亲这一年来寸步不离地陪着她,她不忍心让她看出自己想放弃自己。霓娜妈是一位典型的韩裔中年女人,俏丽的发型及考究的穿衣风格,即使在医院陪女儿也还是一副端庄的样子。霓娜爱她胜过任何人,怜悯她胜过怜悯自己。

    霓娜那双杏仁眼闪着蓝光,她就是喜欢戴一副蓝色美瞳,脖子细长细长,侧影的光头看似一副美丽的雕塑作品。三期化疗已经耗尽了这位美女的精力,妈妈每次都到附近的韩国餐厅买来各式各样的料理给女儿改善伙食,希望她能多吃一口,可霓娜的胃口并没有改善,反而越来越差,化疗后的反应异常强烈。

    “您以后别买了,怪浪费的,我真没什么胃口” 她忧伤的双眼满含泪水。

    母亲一边替女儿整理床铺一边说:“不浪费,不浪费,你要多吃,才能有精力!”她也偷偷用手背抹泪。女儿刚上大学的第一学期就查出得了急性髓系白血病,两个月来各种检查,治疗方案都在进行当中,是否还要继续在医院住下去,都是未知数。难道日子就这样耗下去,还是嘎然而止,谁也说不准,没人能说得准。

    三次化疗做完,指标依然不甚理想,到秋天的时候霓娜已有些弱不经风了,可她每天都让妈妈给她化妆,说自己要美,不想看起来病怏怏的样子。

    母亲领着她在楼道缓缓散步,新长出来的黑发让她看上去就像一位美少年。“真漂亮!霓娜” 有人说。霓娜回过头嫣然一笑,有几个小护士凑过来看她新长出来的头发,直呼: “So cute” 。

    有那么一周,她的精神竟然好起来,饭能吃下一大半。

    一天,霓娜穿着病号服一个人在医院的礼品店里闲逛,她一眼看到一个被称“软娃娃”的两尺多长的玩偶摆在货架上,就伸手去拿,身边有一位穿着护士服的白人小伙子也伸手去拿那只娃娃,不约而同的举动使得他俩相互望了一眼,都笑了。霓娜觉得非常奇怪,一个大男人怎么会对软娃娃感兴趣,小伙子像读懂了霓娜的内心,他笑笑说:“我是给女儿买的,她明天两岁生日。”

    霓娜拿了扎着两条黑辫子的红装娃娃来到收银台,她摸摸口袋,竟没带钱,看着手里的玩偶她有些恋恋不舍,脸上露出些许尴尬。也在准备付款的小伙子见状,爽快地说:“我替你交了,不贵,送你!”

    他拿了个粉装扎着金发小辫的软娃娃在手里向她摇摇。她非要他的电话号码,说一会儿就Zelle给他,他温和地笑笑,没给。他俩还将两只软娃娃举在空中用各自的手机拍了一张娃娃合影,一红一粉看起来十分可爱。

    霓娜说:“你女儿一定喜欢,祝她生日快乐!”

    他说声:“谢谢” 就急匆匆走了。

    望着他远去的背影,霓娜心想,这么帅的小伙儿当护士还少见,她仔细打量着他的背影,觉得自己心中有种莫名奇妙的激动,自得病以来,她不得不放弃年轻人生活的热情,可在韩剧里看到帅哥时,她那颗年轻的心脏依然会汹涌澎湃。在现实生活里她见到这么个让她心里咯噔一下的男人纯属意外。他,瘦高个儿,一头黄褐色卷发,细白的皮肤有些苍白,一双夺目的蓝眼睛更是让人难忘,另外他身上还有一种说不出捉不到的凤仪煽动着她那颗脆弱的心。

    男人当护士也不容易,她一边想一边往电梯走去,试图努力让自己去想别的。她甚至觉得自己已病入膏肓,再也没有权利幻想爱情了,想也是白想,也一直想不通为什么自己这么年轻就得了不治之症,一股悲情又袭上心头儿。

十年前父亲因肺癌离开了她们,一想到这里她的内心就隐隐作痛。难道基因是无法改变的命运?她还没有谈恋爱,上大学,更没有享受人生,这种不公平的感觉萦绕心头,使她不要再面对现实。

      

        

    吉瑞死亡调查案正紧锣密鼓地进行着,据说,警察还没有找到任何遗书之类的证据,不能断定是自杀还是他杀,手枪上只有死者一人的指纹。在车里的抽屉里,警察发现了一只软娃娃,在软娃娃的塑料腿上发现了第二个人的指纹,这是一个成人指纹。

    自从发现死尸那日起,威廉探员就没有停止过到Hospice,为了调查的隐蔽性,他每次都著便服穿梭在医院职工之间,总共四十几个职工,都被调查了个底朝天。

    经理简已经有些不耐烦,她把与吉瑞在一起的最后一次谈话反复在脑子里像过电影一样演了几十遍,除了那件事她没谈外,从吉瑞到这个部门开始工作到生命结束的五年表现都说了。她也曾犹豫过要不要全交代,但又怕连累自己。有些事情不是所有人能洞察到的,事情并不像人们想象的那么简单。

    这一天,威廉背着个黑皮电脑包走进了Hospice,他用力过大,玻璃大门咣当一声在他身后关上,虎子猫摇着长尾巴从夹缝里窜出来,迈着轻盈飘逸的步伐往停车场而去。停车场外的草坪是它的乐园,而建筑物后面的石碑是它练爪子的工具,那一排石碑是逝者家属捐资兴建的纪念碑,上面都镌刻着在这里病逝者的姓名。

    威廉今天的调查对象是ICU白班女护士玛丽亚,她是死者吉瑞的前妻,也是他两岁女儿的妈。

    在会议室的一角,威廉问玛丽亚:“你们是什么时候离婚的?”玛丽亚回答:“两个月前”“孩子归谁?”“归我”“最后一次见他是几号?”“两个月前的一个周末,我女儿生日party。”

    玛丽亚对于吉瑞来说太过强势,他不是她的对手,他也搞不懂当初那么多追求者竟选中了她。那天,他拿着买给女儿的软娃娃礼物和芭比蛋糕敲开玛丽亚母亲家的房门,来开门的是涂着血色口红的前妻,她一边拉开门一边晃着自己火辣的身材,吉瑞不想再看到这张脸,但为了女儿不得不为之。女儿穿了一件粉色带花边儿天使裙从房里像一只美丽的蝴蝶般飞到吉瑞的怀里。

    “祝你生日快乐,宝贝儿!亲亲爹的” 他激动地说,女儿用柔软的小手捧着吉瑞的脸猛亲了几下,父女俩的笑声淹没了吉瑞那颗歉疚的心。

    全程他没有主动与前妻说一句话,他不想与她吵架,看在女儿还小,需要妈妈照顾的份儿上,他退一步放弃了监护权,但并不意味着就不管不顾。

    这时有人在敲门,玛丽亚去开门,在门前她竟与一位中年肌肉男抱在一起亲吻,她的身体几乎挂贴到男人身上,她完全不顾女儿的视线。吉瑞几乎要崩溃了,他开始为女儿担心,他依依不舍地离开女儿时已是泪流满面了。

    玛丽亚刚下班就被威廉问话是她意料之中的事,她对答如流,没有丝毫犹豫。她是一位非常漂亮的女人,具有一种西班牙女人特有的野性气质,她火辣的身材穿在护士服里也阻挡不住她的风韵。威廉直直的眼睛顺从地被她折服,一问一答非常有序,严丝合缝。

    自从吉瑞出事以来,玛丽亚把孩子送到父母家暂时托管,因为她怕孩子一时见不到父亲会问,又无法告诉孩子真相,怕女儿受不了。她突然想起威廉问过她这样一个问题:“你们为什么离婚?是他有别的女人了吗?他长得很帅!” 玛丽亚当时也回答得非常流利:“他帅,那我也很漂亮!”“离婚是他提出来的,我们之间的隐私我也不想多说,主要他嫌我经常泡酒吧,怀疑我有外遇,还有….” 玛丽亚圆睁着大眼睛欲言又止。

     她扬着火红的头发停顿了一下,然后软下来,闪着泪花说:“人都死了,不想再提了,希望你们早日找到死因,给他父母和我女儿一个交代。”

威廉用犀利的目光扫了她一眼说:“今天就谈到这里,你早回家休息吧” 便扬长而去,他长长的身影被灯光投到过道儿的白墙上,一闪而过。

 

 

    立秋后的一天,霓娜被轮椅推着从肿瘤科转入临终关怀部门,住进靠南面的一号病房,那天晚上正碰上吉瑞值班。

    见到霓娜,吉瑞一愣,他虽然提前得到肿瘤科护士从医院打来的电话病理报告,但看见霓娜本人还是有点吃惊。他没有想到霓娜就是那天在医院礼品店见到的那位买软娃娃的亚裔姑娘。凭着自己的职业素质,他平静而温和地问:“你的软娃娃可还好?”霓娜一听他说这话,马上露出一排白牙羞涩地说:“不好意思,最终还是你付了款,太谢谢了!” 她又说那只软娃娃太可爱了,她一直带在身边,睡觉时也抱着,真爱不释手。她几乎有些羞涩,自己的心跳声都能听得到,她没想到自己遇到过的帅哥男护士在这里工作。

    霓娜母亲望着眼前的小伙子就问:“你叫什么名字?小伙子” “对不起!忘了自我介绍了。我叫吉瑞,是负责霓娜的晚班护士,有什么事情就请问我。” 他引着这两个女人进了一号病房。

    “房子不大,还有个沙发床,家属可以过夜,后门直通后院,是个不错的玫瑰园。” 他一边介绍一边推开后门,让霓娜她俩看,然后又关上。夜幕中的玫瑰园特别肃静,因为是初秋,玫瑰花还依稀可见,满地的玫瑰花瓣,香气扑鼻。

    霓娜妈让女儿躺下,拉上窗帘,把从家里带来的一些挂饰,鲜花放到合适的位置,几件衣服挂在衣橱里,又在霓娜面对的墙上依次贴上霓娜的一些生活照,其中有一张手举着的一红一粉两只软娃娃的合影。

    楼道儿里传来窸窸窣窣的走步声,一曲优雅的小提琴独奏曲从门缝飘来,那是每周一次的志愿者文艺表演。就在楼道儿尽头的会客厅里有一位穿着黑色裙装,看上去只有十几岁的小姑娘正站在厅中央拉琴,前面站了不少家属。琴声沿着长长的楼道儿一直传到所有病房,甚至在后花园也能听得到这委婉轻快的小提琴声,那是一首舒伯特的“小夜曲”。

    霓娜从病床上坐起身,听着琴声对妈妈说:“您把前后房门都打开来,让音乐飘进来。很久没有听到小提琴声了,您还记得初中时我在学校拉过吗?”霓娜妈微笑着对女儿点点头,心想,她很少有这么高兴了。

    突然,虎子从后门慢条斯理地走入霓娜的病房,出其不意地嗲嗲“喵”了一声,依偎到霓娜的腿上。霓娜简直不敢相信天下竟有这么漂亮的猫咪,她惊愕万分:“我的天呀,哪里一只这么美的猫咪”,便沉醉其中了。

    黄昏时分,有一只小鹿来到后玫瑰园,它悄悄地闻着花香,想吃那玫瑰花,可又怕刺扎着,便低下头在地上闻闻,徘徊不前。霓娜与母亲看着外面的情景呆住了,没想到这里如此之美。猫叫了一声又溜了出去,去逗那只野鹿去了。

    原计划霓娜回韩国老家疗养,因选院延误便滞留在此,Hospice有空房就暂住这里一阵子。她最近的腰脊椎已经出现了增生,这都是白血病恶化的症状之一,医生给开了一些吗啡止痛。

    霓娜母亲要回韩国安排医院,放心不下霓娜,部门经理笑着对霓娜妈说:“这里是医院的一部分,二十四小时都有人照顾她,请放心吧!”

    霓娜大部分时间都窝在房子里用iPad追韩剧,太阳好的时候她会到玫瑰园转转。她同意母亲提出的方案,准备回韩国休养,顺便到韩国看看有没有更好的治疗方法。化疗对她身体损伤太大了,这是事实。

    有一天晚上,吉瑞给霓娜打过止痛针后就坐下来与她闲聊了一会儿,年轻人之间总是有那么点吸引力,吉瑞给她看女儿的照片,谈了一些过去上学的事。霓娜说自己原来也准备学护士,没想到病了,不得不休学,她说着说着就伤心地哭了,吉瑞说一些关心与鼓励的话,很贴心地递上了一条热毛巾,还帮她擦了脸。

护士对病人的照顾是非常平常的事情,但霓娜还是感到一股暖流滑过全身,她多么希望自己能再次拥有健康与快乐。为了霓娜,吉瑞上了整整一周班,细心照顾着这位特殊病人。因为他是她的护士,没有人感到有什么不妥,一切都是那么美好自然,两个人心中那份温暖相互传递开来。那时候吉瑞刚刚与妻子离婚,心中有种莫名的渴望,吉瑞也非常明白他与霓娜不会,也不该有什么,或许有的只是一种幸福的感觉,一种精神上的相互慰藉。霓娜觉得自己将不久于人世,就要离开美国回韩国,在人生弥留之际要求些精神慰藉不为过分吧。他们各自都有自己的心事,但又不想放弃这点珍贵而短暂的莫名感动,他每次走出她的病房时会若有所失,而她几乎像失了魂似的,心里满是孤独。

       

      

      威廉探员最后一次来Hospice做调查时又找了经理简,两个人在空荡荡的会议厅谈了很久。简有件事情一直隐瞒了所有人,直到那天早上她办理了退休手续后才决定把这件隐情告诉威廉。她说:“我明天就正式退休了,有一件事想告诉你,吉瑞被我们开除的主要原因是他与病人之间存在点纠缠不清的感情,虽然没有具体的证据,这也是医院政策所不允许的。他还有一个很重大的问题,就是偷取一位病人的吗啡片,私藏。”

    吉瑞一直是一位很好的护士,尽职尽责,但自从与玛丽亚离婚后情绪一直不稳定,碰巧遇到来这里暂住的霓娜,他对霓娜关爱有加,霓娜无意中又利用了自己的脆弱,得到了他的特殊关爱,两个年轻人之间产生了点儿感情。为让她能够不那么疼痛,他竟然将另一位病人的吗啡片藏起来留给了她,毕竟医生开药处方计量是有限的。简对威廉讲述着自己的看法,又仿佛是自言自语。

    威廉又问:“那现在能联系到那位叫霓娜的病人吗?我们需要进一步调查。”

    简说:“具体情况我不太清楚,但我可以确定,霓娜与母亲估计已经回到了韩国,她病得很重。我们可以通过社工查询联系方式,或许能查到电话。”

    威廉离开医院回到自己办公室,他查看了所有吉瑞车里留下的遗物,又一次阅读了法医鉴定报告,在塑料袋里他找出那只软娃娃,就直接打电话给玛丽亚,问:“你前夫的遗物里有一只红色软娃娃,是你女儿的吗?”

    玛丽亚说:“我女儿的软娃娃在家里,是粉色的,她一直抱在怀里,是吉瑞买给她的生日礼物。”

    “你知道有一只红色的软娃娃是她的吗?”

    “从来没有见过!”

    “那今天就到此为止,我还会联系你,谢谢!”

    然后威廉又到医院将霓娜住院期间的护士值班名单找出来,一一打电话查询。有人说,见到霓娜有一只红色软娃娃,爱不释手,病房墙上还贴过一张娃娃合影。威廉突然脑洞大开,他一定要找到霓娜,方能水落石出。

    从韩国传来的消息是,霓娜已于一周前在韩国首尔医院因病医治无效去世,至于生前与美国医院护士的纠葛不要再追究,让亡灵有一个完美无缺的梦。这是霓娜母亲的强烈愿望。她又说,女儿留给吉瑞一个红色软娃娃做纪念,那娃娃背后的拉链里有一封信。

    威廉激动地回到办公室,从档案抽屉里找出那只红色软娃娃,他拉开背后的小拉链,里面真有一张折叠的白纸掉了出来。他在桌子上展开白纸,看到那是一幅用铅笔画的一个天使画像,其中一只翅膀上密密麻麻用英文写着:“吉瑞,我走了,就这样结束吧,真对不起,我好像利用了你的感情,还使你失去了工作!再次谢谢你,在我生命的最后时刻你给予了我最美好而温馨的感情,我将永记心间。霓娜”

    在天使的另外一只翅膀上,他写下:“我随霓娜而去,对不起我的父母和女儿!我将自己银行存款的80%留给女儿,20%用于在我和霓娜最后呆过的Hospice玫瑰园安装一条双座靠椅,上面刻上霓娜和我的名字,然后把这只软娃娃用玻璃框镶在椅背中间。麻烦了,谢谢!吉瑞”

    威廉探员算了日期,发现吉瑞自杀的时间正是霓娜死亡的第二天。

    经Hospice同意,在玫瑰园真地安装了一把黑色靠背椅,中间镶嵌了红色软娃娃,两人的全名金属牌贴在右上角。

人们在Hospice玫瑰园经常看到那只虎皮猫拉长了身子卧在靠背椅上晒太阳,慵懒的身姿仿佛让人们浮想联翩。

         

尾声

    那日,是吉瑞开车将霓娜母女送到了机场,他不想违背一个母亲对病重女儿的安排,他像被施了魔法一样一句话都无法说出口。霓娜的眼珠因病情的发展已经有些突出,瘦弱的身躯被一件白色羽绒服包裹着。在车上她交给他那只红色软娃娃,嗓音沙哑地说:“里面有一封信,等我走了后再看。”就心身疲惫地靠在母亲肩膀。双方都没有勇气道别,那种悲伤的情绪像一张网一样拢住彼此,唯恐一旦爆发就一发不可收拾。

    目送着她们离开视线,吉瑞仿佛被卷入一种魔咒,他的情绪如陷深渊,恍恍惚惚地开着车行驶在永无止境的高速上。 一周里每天晚上他都不自觉地把车停在Hospice停车场的角落,想象着自己穿着护士服去上班,去照顾霓娜,霓娜还住一号病房,她靠在他的肩上,她用嘴唇要求他去吻她,她让她拥着她的身子。他想起,虎皮猫经常都到霓娜的床上缠绵,他总是把它赶走,因为谁都知道这只猫有特异功能,能预测死亡。

    分别后他们约定的视频时间只维持了三天,就因霓娜的重度昏迷而终止……

    那天,他鬼使神差地来到女儿外婆家,按响了门铃,就想见女儿一面。因为没有预约,来开门的玛丽亚有些不高兴,但还是叫他进门去见正在吃晚饭的女儿。女儿扑向他叫着“爹地,爹地” ,他拦她入怀竟流下了眼泪,他慌忙用手背擦去,唯恐女儿发现。

    女儿天真地指着桌上的一块儿蛋糕说:“爹地,这是戴维买给我的,你可以吃一口。”她并不知道爹地听到后的反应,戴维是玛丽亚的新任男友。一股孤独感突袭而来,他拉着女儿的手走到门口时已在全身发抖,他蹲下来依依不舍地拥抱了孩子一下,亲亲她的脸颊,然后落荒而逃。

    那晚细雨朦胧,他坐在车里得到霓娜母亲发来的霓娜去世的消息,他浑身颤抖着把霓娜的信展开又读了一遍,在车里找到一支笔,用发抖的手写下遗书,塞进软娃娃,把拉链拉好。用提前准备好的手枪对准了太阳穴。   

    他听到了虎子喵喵喵的叫声,看到自己正不知不觉地走向微笑着的霓娜,他再也不感到孤单了。

 

 

 

 

 

 

随笔《远山的蒲公英 ——阿拉斯加的一个东北女人 》

作者:水仙

 

    游轮在太平洋中沿着广袤无际的积雪松林海岸线缓慢行进,有人喊看到了跳跃的鲸鱼,大厅里的游客蜂拥着奔向窗口,争相拍照。我们就要到达只有七百六十多名居民的阿拉斯加小镇Hoonah,此刻阳光竟如期而至,我为之振奋。

    从港口下了船步行往镇里走,只有一个半英里路,一路上美丽的蒲公英金灿灿地在阳光下绽放。沿着开满蒲公英的公路边一直走下去,首先看到路右边停靠了无数残缺不全的帆船,看起来是一个很大的帆船修理厂。前面路边的私家酒馆也关着门,没有了往日喧闹。听杂货店的Casher介绍,再等两周螃蟹季节一开始,酒馆就开张营业了。二零一五年我们光顾此镇时的热闹景象还历历在目。除了游轮,这个小镇只能靠小轮渡和小飞机才能到达。没有陆路交通,也就限制了人们的活动范围和生活品质,更是当地物价高于内陆的原因之一。严格地说,它几乎与美国内陆是隔阂的。

    我们看到靠路左边有个小巧的白色汽车销售厅,车前悬挂着一盆紫色吊篮,简易地用黑笔随便写着的几个英文字母,炒米饭,冰激淋等三四样卖单,底下随便手写着“你好!”的中文。

    看到这两个手写中文字我产生了强烈的好奇心。我先生朝着窗口Hello 了一声,真地看到一位瘦小的亚裔女性探出了头,同时双手还在不停地忙活着摆弄东西。她看见我们就不由自主地露出笑容问 “中国人?”

    我们会心一笑说从西雅图Cruise来的,看到手写中文字了,猜想老外写不了这么好。打过招呼双方都异常兴奋,她兴奋于能有人和她用中文面对面聊天,我兴奋于在这么遥远的小镇还住着一位中国女人,可让自己抓住了写作故事。

    她一边擦桌子一边与我们聊开了,说自己是东北辽宁来的,不远万里从一个七百多万人的大城市来到一个只有七百六十多人口的小镇上,这更加增加了我对她的好奇心。她手里端个盆子走出亭子,说话的同时还继续忙着手里的活儿,她把盆中刚削掉的红萝卜皮抓着撒向各个育有菜苗的地里,说这是绿肥,过两天等菜苗长出来后再翻到土底下,就会变成肥料了,每年都是这么翻土。

    说话间我仔细瞧她,她看上去有四十八九岁,留着漂染过的长发,长相秀气,身材娇小,手脚麻利,说话还略带东北音儿。

    旁边窄窄一溜地上,用旧轮胎做的一排排花盆里种满了各种蔬菜花卉吸引了我,我还是有生第一次见到有人用旧轮胎改造成花盆,既别致又够大,她说这都是自己一刀刀割出来的。她又沿着小路麻利地掀开一个个蔬菜盆上的塑料布,用水管子一一浇撒过去。有一盆韭菜长得格外粗壮,在阳光下绿盈盈地……

    “你的韭菜长得这么好,要比我的粗两倍!” 我赞口不绝。

    她回答说“阳光和肥都很重要,我就是把冬天的菜叶子鱼骨头埋在地里窝肥。夏天一晴,我这里都是阳光。在美国种韭菜的都是中国人,中国人爱吃韭菜饺子。”

    话匣子一打开,眼前这位瘦小的东北女人不由自主地把自己的故事娓娓道来。很久没人跟她讲中文了,舌头都硬了,即使讲,满脑子还是先想起英文,再捣鼓出中文,这时她的眼睛有些湿润。

    她叫秀云,东北辽宁人,二十多年前,通过网络她认识了自己的丈夫,一位朴实的年长十岁的美国渔民。她靠电子翻译软件与他网上交流,感觉他是个忠厚老实的男人。想想自己前一段不幸的婚姻,还有个孩子要养育,一种赌博的心理油然而生,没多久她就带着自己只有几岁的儿子不远万里嫁到了美国。

    她说平常在一起时即使语言不通,丈夫也明白她的意思,在生活中他处处照顾她和孩子,一家三口其乐融融,这也许算是缘分!

    最初,他们住在夏威夷以打鱼为生,然后又选择了阿拉斯加,两边安家,并以季节的变化两头跑,夏天就搬来阿拉斯加,冬天则回夏威夷,打的鱼都卖给当地的渔业公司。说到这里她指指路对面的一所平房说那里就是镇上的渔业公司。

    钓鱼也是个辛苦的职业,一天十几个小时风吹雨淋,就这样,他们通过自己的辛勤劳动而积累资产,在两地都置办了家业。

    她自豪地指着身后的一栋House说是自己的家,旁边还附带一个小房子,小房子目前出租着,补贴家用。

    她带着孩子与丈夫相依相偎地生活了二十年,她先生忠厚老实,尤其是对她儿子视如己出,教他英文,教她钓鱼,那时候老公就是他的主心骨,她什么都不用管,就是在家做饭打扫卫生,最令她感动的是,她老公还把她儿子供出了大学。

   “海浪这么大,你不晕船吗?” 我先生问。

   “不晕,一点都不晕!” 秀云笑着说。她还说这就像是天意,嫁个打鱼的,不晕船是上天的礼物。

   “那你们主要钓什么鱼?” 我先生是个钓鱼迷。

   “什么鱼都有,不同的季节钓不同的鱼。” 她回答。

    我们正聊得热火朝天,马路对面的海面上有两条鲸鱼跳出水面,展现其优美的身姿,有路过的游客尖声大叫起来。

   “随时都可以观赏鲸鱼表演,你真是选了个好地方住呀!” 我说。

   “今天早上五点多我就被鲸鱼的戏水声吵醒了” 秀云一面干活一面讲话,用手中的水管把整个花园菜地又浇了一遍。

    她此刻有些激动地告诉我们,几年前她失去了自己心爱的丈夫,他不幸患喉癌去世了。在他病情恶化的人生最后那几年里是她一个人独自照顾陪伴丈夫,直到他走。

    她热泪盈眶地说:“照顾癌症病人就是一种折磨,真不容易!自从他去世后撂下家里这一摊子事可难为我了,我什么都不懂,英文又不行,每次打开信箱,看到一封封信我都紧张,不知如何处理。家里的账单,税单都得自己解决。多亏有两位热心肠的白人邻居老太太帮忙。”

   “你真是一位坚强的女人!” 我说。

   “他走后的半年里我连人都不想见,整个封闭了自己,就像得了忧郁症一样。头一两年自己也灰心过,也有回中国的念头,毕竟亲人都在东北。可一看眼前这一大摊子家业,寻思着我走了谁来照顾这个家?毕竟是住了多年的家呀,有种割舍不了的感情。虽然我遇到这么大的不幸,可人总要向前看,还是要努力活着。” 秀云不由自主地用袖口擦擦眼泪。

    她指指身后的房子说,从油漆到修理都是自己在做,菜地也是自己搞定的,除了照顾生意,天气好时有空还到水里划船,她指着放在院子里的蓝色小船说。秀云脸上又露出了自信的笑容,说如今自己也会处理信件,知道什么是trash了。美国每天的垃圾信件源源不断。

   “东北女人就是能干,你是我们移民的自豪!” 我由衷地说。

    她说这是自己的生活态度,天下这么大,人无论生活在哪里都要学会自立,有一颗充满生活热情的心。说去年有个从东部来的华人游客言语间还嘲笑她生活在这样的破地方就是个傻瓜。

    每个人移民到哪里都有其历史原因,搬家也不是一蹴而就,只有经历过艰辛才会珍惜眼前。

    看着眼前这一亩三分地被她收拾得整整齐齐干干净净,再看她孤独的身影,我竟有些同情她了。孤身一个女人独立生活在这个边远的阿拉斯加小镇不容易!但我对她更多的还是尊重与钦佩。尊重她选择自己独特的生活方式;钦佩她能从悲痛中站起来勇敢地面对自己的人生。

    我先生说“这镇子就七百来人,估计都相互认识。” 

    秀云笑笑:“我或许不知道这里的每个人,但可以肯定所有人都知道我这么一个单身中国女人,卖Ice cream的女人。”

    自从老公去世后,她卖了夏威夷的资产彻底住到阿拉斯加了。

    为了解闷与生存,她搞了个车卖厅,卖便餐,卖自制的各种口味冰激淋,专为来自世界各地的Cruise游客服务,每年夏季都有二百多艘游轮的游客光临镇子。镇上没有人不知道她,这点也得到我们证实,杂货店的印第安后裔说知道她的名字,镇口的工作人员还说每次到她那里买自己爱吃的Ice cream。言语中对她都有种尊重。

    我们发现这里商店的东西比内陆贵几倍,问她如何生活,她说现在大部分网购,货从外面运来,二十五磅内交$20运费即可,一个人也吃不多。有时候邻居出岛主动帮忙带货给她,镇上的渔民也经常有新鲜鱼、虾送她,冰柜里塞满了也吃不完,夏季地里的菜也够她一人吃了。这里的居民依然安居乐业,民风朴实。至今还留有互换东西的习俗。

    镇子那种自给自足、自生自灭的生存空间,不自觉地保留了某种民俗风情。

    征求了她的意见,问她介意不介意写她,她说不介意,她自己平凡的人生哲理总结为一句话:不论生活在哪里,都得努力地活着!希望这句活对读者也是一种鼓励。

    她最后又说了一些大实话,现在房子出租了一半,夏天的生意也不错,生活也很惬意,只是寒冷的冬天太漫长太寂寞,天气阻碍了人们的交流与正常生活,生意停摆,没事干无聊,她常常一个人坐在窗口一杯热茶看海。为了能让自己不要丧失生活的信心,她每天都坚持出门锻炼,保证自己有一个健康的体魄。我们建议她再找个志同道合的伙伴,她说要找个忠诚可靠的人不容易,还不如自己过着舒心。

    儿子安家它州,她深知婆媳关系不好处,她也不想给孩子们添乱,还不算老,再干几年。

    可谓无敌的景色,无限的寂寞!

    在这里生活,最大的挑战是冬天的寒冷及情感上的寂寥,她还邀请我们下次来吃她包的韭菜饺子呢。

    挥手告别时,秀云的身影消失在阳光下金灿灿的蒲公英里,我觉得她就是一朵顽强的阿拉斯加蒲公英,远山的蒲公英,不但有顽强的生命力,而且那么热爱生活。不知谁家的窗口放着一首老歌,歌词里这么唱到:

    不觉之间   

    我们走过夏天的午后      

    背部压上了黑暗

    在微明中用手摸索着 

    要把每一件事好好干完

    月亮出来了当然好

    我再不想在黑暗中迷路

    照在海上的一道月光

    那是接近神的路……

        

5-27-22 写于阿拉斯加邮轮,发表于 “世界日报” 副刊

 

散文《猫也烦过》

符水仙(水仙)

  

                  每次见到劳拉我都会想,为什么她没瘦过!

                  这个老掉牙的问题总盘旋在我的脑海里,是因为劳拉常在减肥,各种方法都试过,可从没瘦过。她那样圆圆胖胖、平平扁扁的脸型根本与美国人挂不上钩,可她祖祖辈辈就是美国人,吃着西餐,喝着牛奶,讲着英文,毫无疑问。

                 当我第一次见到她,我就猜得到她养的宠物准是猫,简直是神呆了,一问果然如此。我不想夸大自己的读心术,可她的神态惟妙惟肖就像只肥猫,懒散朦胧,慢条斯理。

  世上的事情讲不清楚,有些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的神韵,似乎物以类聚,又有些相依为命。劳拉既没丈夫也没孩子,那只五岁的公猫便是他的丈夫兼儿子,取名凯文。他身长两英尺半,体重13磅,可谓 big boy。劳拉说,儿子是他的影子,同进同出同吃同睡同散步同购物同看电视。她每次讲到凯文便眉飞色舞。可想象他们一同散步的场景,一前一后信步漫游,跟随着主人,凯文的长尾巴还摇晃着。

                 她说,养猫直接原因是猫能自己照顾自己,主要原因是猫能伴她打发寂寞。大门底下开个小门,车库门开个缝儿,有个小木房睡觉,任猫游荡,食和水总是在盘子里,也不用给他洗澡。他每天到处闯荡,每次都有个惊喜带回,嘴里噙只小老鼠或小鸟,也是习以为常。

                  养着养着就上瘾,最近她又领养了两只小母猫,她的心思全放在小的身上,不曾想有了小猫后没多久,凯文就失踪了。劳拉到山后喊了几次也没有回音,更没有回家。她也伤心了几日,并认为凯文生了自己的气,不再愿意形影不离。

                 过了几个星期,邻居上门来道歉,说他们给凯文开了一次门,从此这小猫就住在他家了,还说他们很喜欢凯文。劳拉有些生气,明明是自家的猫,却被别人收养。后来她气消了,去邻居家看凯文,发现邻居家给凯文买了个大床,还有一些玩具,最好的猫食也备着,她心里很不是滋味,还怨这只猫太势利眼了,心想如果是只狗就不会移情别恋。

                 几周后,邻居又带回三只小公猫来养,从此凯文又开始回劳拉家串门,隔三差五的回来,还和妹妹们抢食吃,有时还用舌头舔舔妹妹们,俨然一副大哥哥的神态。

                 日子流淌,这只叫凯文的猫,忙碌着讨两家人喜欢,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变成了两家共有的宠物。

                看来,猫也烦过。

 

散文《罂粟花女孩》

作者:符水仙

 

    她想让我最大限度地帮她把头发搞得更卷些,我说不用,你的头发本身就是天然自来卷。她执意要!

    我把她带来的柔顺剂半瓶都抹到她的头发上,搓匀了后用干毛巾包住,过了半小时,我再回到病房帮她冲洗干净,用大毛巾将头发擦干。我手一松,那满头自然长卷发如瀑布般一泄而下,拖到床边。她那张美丽的笑脸就像一朵雏菊。

    这一切都不在我的职责范围里,就是看着小姑娘长得那么漂亮可爱,又没妈没爸,还病着,挺可怜,我才帮她。她说,下午两点钟男朋友来看她,所以要打扮。我有些奇怪,才十六岁就有男朋友。

    她是我们病区年龄比较小的病人,这位满头长卷发的小姑娘名柔艺,父亲是来自北非的白种人,母亲是爱尔兰后裔。她生得清秀干净,皮肤柔嫩,四肢细长,个头儿差不多有一米七左右。过早的发育,使人感到她脸上未脱的 稚气与成熟的身体不相协调。

    就这么个花季少女,她的人生应该充满阳光,然而, 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在她身上。

    一周前,她的祖母在自己家里一楼的房间角落发现孙女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失去知觉,急忙打急救电话送孩子进了医院。据柔艺回忆,她昏厥了三天三夜。躺在地下七十多小时,造成她右侧主动脉血栓形成,整个右侧手臂, 腿部都做了切开手术,排列的伤口惨不忍睹。医生说如果再晚几小时,后果不堪设想。

   小姑娘拄着双拐在病房里不停跳着走动,但右侧行动还是不便。

   柔艺还有一个哥哥、两个弟弟、及一个妹妹,她告诉我,他们五个是三个不同的父亲,自己的父亲早就不 知去向,父母离婚已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她说,她还有个毛病是从母体生出时自带毒瘾,因为母亲从年轻 时就是个瘾君子。她庆幸自己没有被生得缺胳膊少腿就已经谢天谢地了。

     听起来非常悲哀,孩子对自己的身体有些垂头丧气。 如果这次能顺利出院,她就会被政府部门送往戒毒中心洗毒,这样的安排柔艺很满意。

    下午,有三个半大不小的孩子排着队鱼贯而来,默不作声地走进柔艺的病房。我敲门进去的时候,几个小不点 儿正围着一盘子午餐吃得正美,那是柔艺的医院午饭。我突然想起,每次柔艺都会把早饭午饭留下暂时不吃,或只吃一点点,原来是要留给自己的弟弟妹妹吃。看到他们兄弟姐妹能这么相互照顾、体贴,我有些感动。我问柔艺: “平时是谁在照顾你们?” 她看看我,又看看那些正吃饭的弟弟妹妹说:“我们一直住在祖母的房子里,由祖母照顾。”我又问:“那你们的妈妈呢?” 孩子们都沉默了,没有人回答。

        第三天的早上,柔艺姑娘已经开始一个人在病房里来回走动,止痛药也很少再吃了。我一直奇怪她竟然对自己的弟弟妹妹这么好,自己还是个大孩子。 有一天,她高兴了,就提起自己的母亲:“那女人最近又找了新男人,说不定我又会多出一两个自带毒瘾的兄弟姐妹。”话说到此,旁边坐着的几个孩子都大眼对小眼地相互看看,面无表情,一副习以为常的态度。

   柔艺又说:“祖母是我们的监护人,我们都住在她家,可最近她找了个男朋友,那人对我们不好。”孩子们又相互看看,沉默不语。我觉得,他们就是同命相连,如同一窝小鸡般挤在一起,共同取暖。

   那天下午,真有一位小伙子前来探视柔艺,那男孩子手里拿了一只白色膨胀棉花糖,用塑料纸罩着,糖棍子上扎着一根细粉丝带子。他一脸真诚与稚气,一张笑脸躲在长长的卷发里,问可不可以带棉花糖给她,“当然可以啦”我回答。看到男孩子,顶多十六七岁,一身的青春气质,那双耐克白色球鞋充满了时尚潮流。

     青春都洋溢在容颜里,那是一种气场,融化了所有病痛。柔艺一见到男孩儿,就像换了个人似的,精神抖擞。 她套了件黑白相间的T恤,酷酷地坐着,我拉上帘子,关上了门。

   在一个不良环境中成长的孩子也需要温暖,即使是短暂的爱情也是一种美好,我替他们感到高兴。

    柔艺住了一周医院,她的母亲始终没有出现,祖母来探视了一次,还是被社工要求过来签署一张文件。她看上去只有五十多岁,头发发梢儿还卷着几只粉色发卷,穿了 一件黑色长羽绒衣外套,肩上挎一个白绒绒款式的小包。 祖母这么年轻,估计十几岁就生了女儿。

   柔艺告诉我,经过测试,他们几个无一例外地都被母亲污染了,每个人生下来都自带毒瘾,简直无语。 看着眼前这几个稚气未脱的孩子,就像看到无数朵罂粟花,看起来很美很美。

    孩子天生自带毒瘾,我还是第一次听说。

    家庭问题就是社会问题,政府任重而道远。

 

 

 

 

 

(曾刊登于《世界日报》副刊4/11/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