灾难深重的中国人民渡过了艰难困苦的八年抗战,总算等来了胜利的一天。1945年正是鸡年,一千多年前老祖宗传下的《推背图》中早就留有预言:「金鸡一声唱,红日西沉沉」。全国人民欣喜若狂,发自内心的喜悦之情让每个人都变得年轻了,对生活再度充满了激情与希望。道生庄的主人们更是如此。
早在日本人侵入江南时,已先有汪伪汉奸出面成立维持会,邀请地方士绅加盟站台。顾家齐富甲一方,在地方上颇具号召力,当然成了常阴沙地区维持会长的不二人选。但齐老爹一身正气,不为所动,民族气节,宁折不弯。后来日本军队正式占领了常阴沙,维持会改组成汪伪地方政权,逼着齐老爹出任常熟县长。这可万万使不得,齐老爹被拖去开完会后半夜就开溜了,坐着黄包车死命往上海方向赶。躲进上海租界,宁愿做寓公,坐吃山空,也决不赶这趟混水。随后佩兰夫人带着几个孩子先后分批赶到上海会合,一家子在法租界巨鹿路租了房子,孵起了豆芽。道生庄的庶务则让继母董氏和账房先生去对付了。
抗战胜利后,齐老爹带着妻小儿女返回常阴沙,重整家园。这时大倌剑英已经二十一岁,正在复旦大学读书。从小父母就为大儿子定了亲,女家是常阴沙乡绅薄达四家的大小姐丽华。
薄家也是诗礼传家,常阴沙殷实富户。薄家祖上是旗人,正蓝旗。当年跟随多尔衮进关后,一路攻城占地,一直打到苏北大平原,攻下徐州,灭了扬州,平了通州,奠定了大清三百年江山。当时的主帅多铎随后下令:当兵的多加犒赏,然后就地复员,娶妻生子。当官的任意圈地,各占一方,落地生根,帮大清王朝管理好这片富庶土地。薄家先祖是步兵管带,相当于现在的师级军官。于是就在靖江一带圈到了几千亩田地,成了富甲一方的大地主。后来清朝衰亡,薄家的家业经过十几代的分割,也是一代不如一代,日见败落。达四公的老爹饱学秀才,一表人材,在靖江当地也算一号人物。娶妻姜氏,夫妻恩爱异常。不料中途妻子突然病故,弄得个孤家寡人,形单影只,一直走不出丧妻的阴影。后来经亲友介绍,到常阴沙娶了当地富豪程氏的小姐。遂结束了靖江的家业,移居到常阴沙三兴乡,在当地也算得上是个有名有姓的士绅。独子薄达四,继承父业,生平谨小慎微,与世无争,因此家业并无发展,守成而已。达四公与齐爹是通家世谊,又是一日不可缺少的牌友,因此两家自小就帮大公子和大小姐定下了这门娃娃亲。
达四公娶妻王氏,太仓城里举人老爷的千金,诗书满腹。丽华小姐毕业于常熟女子高等师范,娴静温淑,跟着母亲读书写字,女红针黹。在学校里受到新思潮的影响,又看了许多鸳鸯蝴蝶派的小说,特别崇拜张恨水、溤玉奇、徐枕亚的言情作品,《春明外史》、《金粉世家》、《红杏出墙记》爱不释手。一部清末唱本小说《笔生花》,还有一部《天雨花》,往往是母女三人,唱和研讨,乐此不疲。丽华姊弟六人,与胞妹丽君相差一岁,两人最是要好。丽华尝说道:前二十年做大小姐时最是享褔,把一生的福气都享用完了。等到进了顾家门,烦恼就开始了。如何烦恼?说来话长。
且说抗战胜利那年的腊月二十二,黄道吉日宜嫁娶,定下了道生庄迎娶大媳妇。全庄上下早就准备起来了,养了一百多头猪,几千只鸡,酿了几百甏的桂花老白酒,鱼塘里放满了鱼秧。还专诚派人去上海采购鲍参翅肚、果脯茶食。老爷发话:要将酒席办成全常阴沙最出色顶级的。只要能搜罗到的山珍海味,全部要有。
喜筵特聘常阴沙头号大厨小福根主理,并将方园百里地内的有名厨子共一百多人全部请来相帮。惠民娘舅任婚礼总管,直接听从大奶奶的指令。道生庄总管家六奶奶负责招呼女宾,惠农娘舅则负责男宾接待。安排客房一百二十间,所有床帐被枕全部簇崭新,用来接待来宾留宿。
新房间是另外单僻的一进住宅,装潢一新,配上四个丫鬟,四个娘姨。迎亲喜帖半年前就发了出去,远在上海、南京等地的各路显要全部请到。新郎倌那时还在上海复旦大学读大四,寒假里回乡完婚。腊月二十,婚期前两天,只见岸敞上远远地走过来三个年轻人,一般的西装革履,风度翩翩。中间那位瘦高个就是婚礼的主角,大少爷剑英。陪同他一起回乡下成亲的是他的两个伴郎,也是他大学里的结拜弟兄,老大王守中,老二赵葆华。剑英在结义兄弟中排行老三,都是复旦的校友,一般的富家子弟,意气相投。
新郎倌风流潇洒,如玉树临风,朋友们戏称他像电影界的当红名小生严俊。更难得是口才便捷,绝顶聪敏。剑英曾经开玩笑说自己:苍蝇飞过都能辨得出雌雄。头顶一拍,脚底汪响的七窍玲珑心。大倌剑英虽然是琴棋诗画、吹拉弹唱,无所不能,可惜生不逢辰,在后来的一系列动乱之中,也就是凭着自己的聪明机灵,才躲过了一次次的政治风暴。不求闻达于诸侯,仅能苟全性命于乱世,被友人戏称作:老狐狸。
新郎倌一到,婚礼拉开了序幕。先是头天的迎亲,齐爹从上海请来西洋军乐队,一式制服,铜盆帽,高统靴,全套铜管乐,浩浩荡荡三四十人在前面开道。迎亲花轿是选用香樟木打造,取其轻又有耐力。花轿四边以及围栏上雕刻着八仙过海、金龙彩凤、麒麟送子、和合二仙、喜上梅梢等喜庆吉祥题材的图案。花轿的制作工艺非常繁复,采用了浮雕、透雕、贴金、涂银、朱漆等装饰手法,务求精美华丽。新郎倌骑着高头大白马,后面跟着马车、轿子、自行车,迤迤逦逦几百人的队伍,从道生庄出发,沿途引来数千大人小孩跟随。一路洒糖洒花洒彩带,煞是壮观。
薄家家业自然比不上道生庄的显赫,这次攀了高亲,薄达四卖了四十亩良田为大女儿置办嫁妆。当时的常阴沙只要有三两亩田的收入就可以养活五口之家的一年生计,十几亩的身价就是一个小地主了。薄家汇集了大笔现金,专诚去苏州毛全泰家具行置办了全套老红木家具,包括睡床、小姐床、贵妃榻、书桌、八仙桌、衣柜箱笼等。其中的婚床尤其讲究。婚床是婚房的中心摆设,制作工艺精工细雕、繁缛复杂。选用了珠砂、金箔、水银、黛绿、琉璃、贝壳、青金石等贵重的天然材质,以生漆层层打磨。婚床前帐的雕刻最为考究,运用浮雕、堆塑、贴贝、勾漆、描金等工艺。装饰题材大多来自古典名著、民间故事、戏曲人物等。表达了喜庆吉祥,多子多福的美好愿望。其余床帐细软、女红织品、珠宝摆饰、日常用具等一共凑作一百二十八抬。花嫁当日,十里红妆的送嫁长龙,前后有二三里之遥。蜿蜒而行。一百二十八抬用红锻子覆盖的嫁妆形形色色,有的是箱体式,有的是敞开式。除了家具箱笼,锦衣华服之外,还有内房器皿,瓷器字昼。光是各式子孙桶,大大小小就有三四十件。
婚礼正筵上衣香鬓影,冠盖云集。特邀上海市市长钱大钧主婚,上海淞沪警备司令宣铁吾证婚、地方父母官常熟县县长安惠南、南通县县长曲重光只捞到个知客的名份。喜筵自然是三天三夜流水席,名厨小福根大显身手:八冷盆、八押小点、八热炒、四大菜、四汤点。四大菜分别是鲍鱼、刺参、鱼唇和熊掌。其余鸡鸭鱼肉只当等闲。任何人只要进到道生庄,无论贵贱、无需送礼,一律酒席款待。出门并赠送伴手礼:印有「顾薄联姻:百年好合喜结同心」字样的毛巾、丝帕、以作纪念。
当时家齐公已任顾氏宗亲族长,族长家有喜事,一班族份里的兄弟叔侄更是欢天喜地,忙得不亦乐乎。老五房里有个兄弟名顾冠庭,家道中落,平时不务正业,游手好闲。经常在堂兄嫂家蹭饭吃。冠庭穷归穷,对哥哥嫂嫂倒也恭敬。佩兰嫂子也蛮照顾他,除了好吃好喝地招待他,也时常弄些小外快让他活络活络。俗话说风水轮流转,解放后家齐兄嫂是当然的地主阶级,专政对象。土地房屋浮财全部充公。无工作,无收入,蜗居斗室,全靠子女养活,茍且偷生。而冠庭兄弟则因祖上一辈吸鸦片,早就把家当败光。土改时评上的是响当当的贫农,后来又到上海混了个工人老师傅。冠庭感念堂兄嫂当年的恩德,从来没有划清阶级路线的想法。逢年过节一定要来看望兄嫂的。倘有机会能请到兄嫂,或侄子侄孙辈,一定将家中最好的拿出来款待。解放后大家都穷,家下并无什么可以招待客人。一次侄孙颂文颂石过年去看望冠庭公公,他家端出的酒酿水泼蛋竟然是一碗四只鸡蛋,把两个年轻人吓了一跳。当时的鸡蛋都是凭票购买的,每户每月供应一斤,这下把两位老人一月的计划都吃光了!冠庭公公真正是竭诚招待,这是后话不提。
这次堂兄家大侄子娶亲好机会,冠庭仗着爷叔辈份,天天混在道生庄,酒池肉林,好不痛快。冠庭叔的长衫好久未洗,连着几天大鱼大肉,油水都抹在了长衫上面。老二剑雄调皮,嘻皮笑脸地取笑他:「冠庭叔,侬身上迭套麂皮夸脱倒蛮挺刮的,看过来刷亮,光头足来!」「啥个夸脱?二倌寻爷叔开心是伐?」乡下人自然听不懂夸脱是英文外套的音译,只看这小子嘻皮笑脸的一脸坏笑,绝非好话。两个人就在甬道里扯过来,扯过去的拌口舌,直到老娘经过才喝住儿子:不要对爷叔无规无矩!等剑雄走远后又对着冠庭说:「老弟啊,侬这件罩布衫也好去洗洗了,油水都要滴下来了!冤不得小倌看不起。」转过头来叫一声:「六奶奶,快拿两块洋钿给冠庭兄弟,让他去街上做一身新衣裳。」
道生庄当家奶奶待人宽厚,菩萨心肠。解放后虽然政治运动不断,地主分子永远是头号敌人。但齐爹夫妇无论共产党如何批斗冲击,游街扫地,受尽千般政治追害之苦。回到家里,子女都能孝敬奉养,孙辈均尊重孝顺,才算渡过了这段艰难岁月。八十年代初期托女婿张道行之褔,统战部落实部分政策,将顾剑霞名下的一部分房产作价发回。俩老一下子拿到几万人民币,这在当时算一笔巨资了。衣食宽裕,子孙孝顺,俩老均安享高寿,近九十岁才先后善终仙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