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施倪顾三大家族

历经数十年的分化兼并,常阴沙最终剩下了三大家族:务本庄施家、外来暴发户倪家和生生庄、道生庄顾氏两支族裔。俗称「施倪顾」三大家族。

  当年施老太爷早逝,留下嫡子施莲青。莲青素喜习武,曾拜名师学艺,力大无穷,石担石锁玩得如小儿游戏,刀枪剑戟使得似蚊龙出水。那时都是使用煤油灯,晚上入睡时一定要起床将灯芯捻小,或吹熄火苗。但莲青不需要,他可以睡在床上,隔着帐子,一口气将远远放在方桌上的煤油灯吹熄。

  莲青乡试时考中武举人,原也有一番抱负。奈民国后废除科举,功名无望。又没有革命的意识,不愿意投考军校,效力军旅。富家子弟,无所事事,遂沉溺于吞云吐雾,缠绵于烟枪灯榻之中。

  清末以来,列强以船坚炮利之攻势,大批输入鸦片白粉,毒害中国人民。当时的乡绅财主家,唯恐子弟们追求新学,参加革命,有意识地让子孙们吸上鸦片烟,使他们逐渐丧失志气,可以保住子孙们不出去闯祸。因为愚昧而又闭塞的乡间老人们深知,吃喝嫖赌抽,都没有关系的,败不了家当。一旦沾染上革命,那就是杀头的营生了。真的六亲不认,荡尽家财败到底了。

  就像顾氏家族的长房长孙顾云千,聪明俊朗,颇有才气。祖母和母亲为了保住顾氏这根独苗,早早地帮他娶了三房媳妇,鸦片榻上让他吞云吐雾,成了个终生戒不断的瘾君子。虽然云千先生终生无所作为,从未赚过一毛钱,好歹顾氏大房里的偌大家产一直到解放时还没有败光。这正是旧时代无知无识的女人们的良苦用心。

  不过莲青的吸上鸦片倒是无心之举,因为他患有胃痛病,发作时着地打滚般地痛不欲生。愚昧的乡下老太太听人说鸦片可用来止痛,于是先割一小块烟膏,烧成烟泡后在儿子的脸上吹一吹,倒是真的有用。一来二去,堂堂武举人,成了瘾君子。

  其实莲青并非自甘下流的纨绔子弟,当他意识到沾了毒瘾后,深痛恶绝,下决心要戒除。凭着一股浩然之气,自恃年纪轻、身体好,说戒就戒。那时人们还不懂戒毒是很危险的,要逐渐减少,慢慢戒断才行,否则要出事的。果然,十几天后莲青连续腹泻,一天十几次,渐渐瘦得脱了形。虽然延医问药,但家里都忌讳戒大烟这件事说出去不光彩,讳疾嫉医。赎来的药,一帖一帖服下去郄不见起色。

  一天,聪明的少奶奶背地里偷偷在煎药罐中投下了一小块烟泡,不料莲青少爷当天服药后腹泻次数减少了好多。年方二十来岁的少奶奶悄悄禀告婆母:莲青是否毒瘾反应?要不要仍旧恢复鸦片烟?封建时代的婆母何等权威,叱一声:胡说。少奶奶再也不敢自作主张了。就此三五天后,一条生龙活虎的汉子活活腹泻脱水而死。事后老太太痛定思痛,后悔得狠打嘴巴子。就是为了家族的面子,而害了爱子的性命!

  莲青英年早逝,单留下了两个女儿:佩兰和佩莲。那时大女儿佩兰才十岁,却聪敏伶俐,懂事明理。封建时代,女儿是不能承祧家业的,于是族份中多有钻营之徒硬要将自己的儿子塞过来,过继给死者。少奶奶也是好角色,坚锁门户,闭门谢客。悄悄地同婆母两人连夜赶到南通育婴堂里,找了一个两三岁大小的男婴,倒也长得眉清目秀,透着一副聪明相。抱回来后,改名惠民,向族中宣布:莲青有后。族中人虽然恨得牙痒,却也无可奈何。

  少奶奶算计虽然有了螟蛉子惠民儿,终究不是自己亲生的。大女儿佩兰早已许配道生庄顾家少爷,于是就在二女儿佩莲身上动起了脑筋,设计安排让佩莲招赘一个上门女婿,庶可万无一失。

  少奶奶物色到的上门女婿原姓马,是南通一中的体育教师。身高体壮,相貌堂堂,但家境清寒,人丁单薄。于是一拍即会,同意入赘,改名换姓,称作施惠农,俨然成了施家的大儿子。

  施老太太双保险,入赘一个,螟蛉一个,庶可保施氏万贯家财不落外人之手。如意算盘打得真好!

  二小姐佩莲也是争气,结婚后连一连生下了两个大胖小子,取名施堃、施埜,又生下一个女儿取名蕴冬。儿子为何是单名呢?据说入赘女婿施惠农心里早有小九九。一旦老太太归西,那还不是我说了算,儿子名字前面再冠上老子的本姓,变成马施堃和马施埜,岂非天衣无缝!奈何人算不如天算。佩莲突然染上绞肠痧,一夜之间,暴病而亡。临终时,拉着嗷嗷待哺的一对宁馨儿,久久口眼不闭。真应了才女朱淑贞所写的遗联:

  我别良人去矣,大丈夫何患无妻,他年重订良缘,莫与生妻谈故妇;

  汝随严父伤哉,小孩子终当有母,异日得蒙抚养,须知继母即亲娘!

  施老太这一气,发昏章第十一,几几乎万念俱灰。恸定思恸,终算还有一对孙儿,有一半施家血脉,可以养老送终。两年后,施惠农续弦,娶回蔡淑珍,又生下一子,起名施垒。三个儿子,人丁兴旺。惠农老兄虽一直存着认祖归宗的念头,可是老太太不闭眼,前妻的姐姐、姐夫势力又大,终究不敢下手。直到解放后施惠农因历史反革命罪被判处10年徒刑,发配到青海劳改农场。原想凭着自己一身好筋骨,努力表现,争取减刑,早早释放,回家团聚。但到了三年自然灾害时,劳改农场给养全断,劳改犯们每天树皮草根充饥,施惠农有心无力,入不敷出,终于活活饿死。到死也未能完成让两个儿子认祖归宗的心愿。不过续弦蔡淑珍也是女中丈夫,一个人奔波几千里路,从劳改农场要回丈夫骨殖,带回常阴沙,埋入自家自留田中。施惠农也总算是叶落归根,魂归故里了。

  施家从南通领养回来的螟蛉子施惠民,几十年来倒也相安无事。不料晚节不保,文革时南通有一户姓陈的人家,派人前来常阴沙,辗转打听,最后确定施惠民就是他们家当年送在育婴堂的儿子。

  那时施惠民一顶地主帽子扣了个结结足足,一听对方是贫农成份,心眼就活了。私下里接触了几次,动了认祖归宗的念头,全然忘了当年施家老太一尺三寸抱大,三年嚬笑,就湿推干,谆谆教诲的抚育之恩。那时施家老太当然早已去世,唯有长姊佩兰这关难过,正在犹豫不决之间,阿姊佩兰却已听到了风声。思忖之下,佩兰阿姊专诚从上海赶到常阴沙,找兄弟谈话了。

  这位佩兰阿姊非比寻常,她比惠民兄弟年长十二处,可算是从小带大了这个小兄弟。出阁后,夫家有财有势,佩兰精明能干,道生庄大权独揽。当年的道生庄方圆数十里,显赫无比,人来人往,极其兴旺。惠民同姐姐家几个外甥年龄相差不大,小孩子爱热闹,日日玩在一起。这个小兄弟可算是在阿姊家长大的。当时施家已经式微,孤儿寡母的了无生趣。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惠民兄弟倒有三百天是在阿姊家中混日脚的。因此惠民兄弟对这个姐姐的感情既敬且畏,如姐如母。

  那时正是文革期间,红色恐怖铺天盖地。佩兰老太自己的身份是地主婆兼反革命家属,专政对象。也难为她老人家,小脚伶仃的,一个人悄悄赶到乡下。姐弟相见,寒喧已毕,姐姐立马挑开话题。惠民一看苗头不对,当时就赖得干干净净。佩兰姐晓之以义,动之以情,一连说了三个犯不着。

  佩兰大姐说道:「老弟啊,侬一尺三寸长被抱到施家,姑且不论施家的抚养育之恩,毕竟你过了几十年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剥削生活。解放后评一个地主不叫冤枉。现在纵然认祖归宗,找到了贫农阶级的爷娘,但这并不能改变你地主的成份。你还是专政对象,监督劳动。这是你第一个犯不着。老弟你也是几十岁的人了,儿女成行,子孙满堂,犯不着为了一个政治上的虚名,却将当年的事情兜底掀给大家看。乡里乡亲都晓得你施校长,为人师表,方正一生,临到老了,还要闹出这种惹人闲话的丑闻来让大家笑话,这是你第二个犯不着。你我有缘做了一世姐弟,你从小在道生庄跟前跟后,你齐哥把你当成亲兄弟般对待。就是老大老二他们弟兄几个,从小和你一起玩大,你这个舅舅的牌子从来就是当当响的。到如今施惠民变成了陈惠民,顾氏一家情何以堪!你引笑一个,惹哭一个,全然不顾我们六十年的姐弟之情,于心何安?这是你第三个犯不着。」

  一番开导娓娓谈来,义正辞严,讲得惠民兄弟唯唯诺诺,哑口无言,自此打消了还祖归宗的念头。

  大外甥剑英嘴巴厉害,从不饶人,听老娘如此这般地一说,就给惠民舅舅起了个外号,叫做假洋鬼子,以讽刺他身在曹营心在汉的这段情史。自此人人都戏称惠民舅「假洋鬼子」,老娘喝了几次后才稍有收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