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地主庄园

封建时代的士大夫阶层向有: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的情结。既然官运不济,那么就退出江湖,悠游林下,效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潇洒人生了。

  主人家往往会将平生的学识、修养、憧憬、向往,种种的个人情感及审美追求全都倾注在自己的家居庄园之中。于是自顾四爹起始,传到第三代家齐公,将个庄园修缮得美仑美奂,尽善尽美,方圆百里独一无二。

  道生庄方圆各八千尺,取易经八八六十四卦,大吉大利之意。四周有护庄河环绕,俗称水汀宅沟。沟沿遍栽乔木果树,杨柳依依,桃李芬芳。远远看去,只见檐角翘楚,粉墙黛瓦,庭院深深深几许!

  大门正对护庄宅沟,用两块三米许长的桥板,以铁链条高高吊起。进出庄园,必须穿过桥板,才能进入内宅。白天时人员来往频繁,一般都放下桥板,可任意走动。如老爷有轿子或黄包车等进出,那就需要放下两块桥板,才能安全出入。一到傍晚入夜时分,就有佣人将桥板高高吊起,隔绝内外,以保障宅内安全。倘若外面有人要晚上进宅,那就要高声喊叫,报上名姓,才由看门人缓缓放下吊桥,允其入门。

  大门两旁,蹲踞着两只张牙舞爪的汉白玉狮子,雄狮脚踏绣球,雌狮怀揣幼狮,威风气势,震摄人心。那个足足有四米多高的门楼下面,是高达三米的厚重大门,上面黑漆锃亮,庄重威严。十二个碗口大小的金黄铜钉整整齐齐地列成两排。其余门楼、门洞、门枕、门簪、门钹、插关、兽面色色俱全。

  甫进大门,一大片用大青石铺就的地面,透着一股子贵族庄园般的大气。跨过约有百米的便道,就是一面粉墙,这是中国古代园林建筑中所讲究的「隔」,不让外人将内里景色一览无遗。带着福禄寿喜图案的垂花门上,一式簇崭新的油漆。椽口椽头椽子油成金黄色,望木漆成大红色,一派喜庆气象。如拳头般粗细的圆椽头配上宝珠图案,方形椽头则是金色万字绞和菱花图案,象征着富贵千秋、花团锦簇、生生不息的寓意。而每一进的住宅院子都有不同的雕饰图案,如用蝙蝠和寿字组成的「福寿双全」,用月季花瓶图案组成的「四季平安」,以松竹梅构图的寓意「岁寒三友」,以牡丹海棠花饰组成的「玉堂富贵」。虽然是建筑时匠人们用的口彩,也是主人家的精雕细琢,良苦用心。

  先从右边看起,是一大片果园,二月杏花三月桃,六月枇杷七月梨,春花秋菊,夏荷冬梅。一年四季,奇花异草,应时鲜果,应有尽有。左边一大片屋宇则是男女佣工,丫鬟仆妇的住宿处。也有年长的成了家的,一家一户。有地位的管家奶奶、账房先生、私塾先生,那都是另僻雅居,独门独院,不同粗使娘姨们混在一起的。

  绕过粉墙,进了一个月洞门,曲径通幽,豁然开朗,才算登堂入室。先是客房,又分东客房、西客房,这是给一般留宿亲友准备的。还有小客房四间,这是专为至亲好友或达官贵人所准备的高档客房。乡下地面里交通不便,路面上又没有照明,冬季日照短,亲友们回去不便,主人家往往会盛情留宿。大户人家亲眷多,二、三十人留宿过夜是常事。

  正中处才是正厅,又名长厅,约有近二百平方米之大。正中放置着一个高高的香案,香案下面放着两张硕大的红木八仙桌,两边一溜排列着三十二把八仙椅,椅子的靠背上都雕刻着八仙过海的图饰。正厅平时不用,要到逢年过节,祭祖敬神,或是贵宾登门,族中会议等大事情来了,才会启用。

  在长厅和内厅之间还有一个中庭。这是齐爹用来接待宾客,商谈议事的场所。中庭非常大,足可搭建一个戏台,后来剑英、剑霞等人在家中唱戏就是在这里粉墨登场的。中庭右侧有一排屋作为家内小祠堂所用,慎终追远,祭奠先祖。这里供奉了从飞熊公起历代祖先的牌位,牌位后的墙上依序挂着先人着官服、戴官帽的画像。每个牌位前都有张供桌,上面摆设了香炉和供品。

  长厅南北通透,内侧通到外花园,特地建造了一个称作「晓轩」的湖心亭建筑。晓轩位于荷花池中央。四周都用纱窗环绕,光亮而透气。晓轩正屋中放四张八仙桌,夏天时饮酒作乐,打牌纳凉的最佳去处。每到八九月份荷花盛开之季,粉红色的荷花袅袅婷婷地从水中浮起,清香远溢,如凌波翠盖,在扇叶般大小的荷叶衬托之下,愈显得清丽脱俗,气质高雅。碧波之上还有曲桥相通,远处院墙边则是一大片迎风摇曳的竹林,讽讽悚悚,平添凉意。

  紧挨着正厅才是内厅,这里用来家庭议事。每天一早一晚,所有的仆妇丫环都要到此处报到,听候当家大少奶奶分配工作,或是汇报工作情况,交流内外信息。从内厅起就与外界隔绝,进入内院了。一般粗使仆妇,或是长工佃户、工匠跟班等非召不得入内。

  内院先是娱乐休闲室,俗称无线电间,有话匣子可以收听新闻和节目。当然有手摇留声机,可以欣赏各式密纹唱片。一般年轻人最喜欢聚在此处,肆意吵闹。当时皮簧盛行,大小姐剑霞、大倌剑英都好这一口。假期时齐聚了乡间票友,琴师鼓佬,这边唱诸葛亮:我正在城楼观山景。耳边厢只听得乱纷纷……那旁又是虞姬舞剑:看大王宝帐中和衣睡稳,我这里出帐外且散愁情……有时找不到琴师和鼓佬,大倌最是聪明,京胡、箫笛、月琴、鼓板,件件拿得起。吊嗓子,练身段,逢着喜庆吉日,照样还能粉墨登场,凑上一两出戏码,挪到中庭大地方搭台演出。所有亲朋好友,佣人丫鬟等上百人涌到此处观赏。紧挨着无线电间的便是内书房,齐老爹和儿子女儿们晨读用功的地方。内书房面对着的是一个内花园,这是主人家专用的,外宅人员,非请莫入。

  内花园正中一块硕大太湖石,上面镌刻着两个大字:憩园。太湖石以「空、瘦、漏、透」为贵,齐老爹的挑拣自是一流。内花园仿苏州沧浪亭之格局,除了江南园林必备的小桥流水、凉亭长廊、假山石桥外,还有楼、台、阁、榭等景点一十八处。更绝的是一样也具备了全套的儿童娱乐,如滑梯、翘板、秋千。还有西式的篮球场、小小足球场、健身房等。园中又自然分成几个园中园:牡丹亭、芍药栏、木香棚、蔷薇架、木樨轩、枇杷园、枣园、桃林、花坛、竹园。道生庄花园以粉墙、花窗和长廊来分割园景空间,但又隔而不断,掩映有趣。通过画框似的一个个漏窗,形成不同的画面。堂奥纵深,,变幻无穷。高低错落,疏密有致。步移景换,景多意深。奇花异草,姹紫嫣红。真所谓: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庄园最笃底的一整排住房才是主人一家大小的起居卧室。分别是正堂、客厅、起居、大少爷房、二少爷房、三少爷房、小少爷房、大小姐房。老爷太太的主卧室是一组五间的套卧。主房有四十来平方大小,中间搁置的大床几乎占了整个房间的小一半,宛似房中房一般。这种大户人家流行的明拔步床上面都有架子,是用来挂蚊帐和布帘用的。床的四周有围板,上有雕花镶嵌、金漆彩油。镶嵌的是玉石、玛瑙、螺钿、琥珀等饰物,精工细刻,华丽非凡。六小姐最小,父母钟爱,就睡在父母卧室的外房。主卧室中还有小书房一间、细软衣饰房一间,还有一间是内房使唤丫鬟的住房,形成一个套房群组。其他的房与房之间都由长廊串联,遮阳避雨,可分可合。

  最妙的是,道生庄里还有卫生间。当时农村都是用茅坑的,有钱人家造间简易房,左右一隔,便分了男女,这就算好得了。齐老爹也是走过码头,见过世面的。专门从上海选购了全套卫生洁具,浴室澡盆。在正室后面,穿过一个月洞门,另辟一块偏僻无人之处,正儿八经地建造了西式男女厕所和男女浴室。一般也有锅炉房,用一个半大小厮专司烧水。这在一百多年前的乡村也算是一件稀罕事了。

  从主人起居处再往左绕回去,依次是仓库、账房、大厨房、佛堂和顾氏学堂。账房间里每天有四个账房先生轮值,进出账目,应对有序。到春种或秋收季节,四个账房先生出出进进,算盘珠子敲得山响。佃户佣工川流不息,整包的棉花、稻谷、小麦、薄荷油往仓库里送。齐老爹则抽着水烟管,踱过来,踱过去,四处巡查。先生奶奶更是忙得不可开交,问事的、回话的一拨又一拨。据说一个秋收季节,道生庄要收入数十万大洋,先生奶奶则要忙得瘦上一圈。

  道生庄的大厨房更要重彩浓墨描述一番。老爷和奶奶都是慷慨豪爽之人,先生奶奶的胸襟气魄更是不让须眉,尤其是温柔贤慧,待人接物最具亲和力。家中除了佣人仆妇几十口人之外,还常年备有匠人:裁缝、木匠、花匠、漆匠、篾匠、雕刻匠、泥水匠等专业工匠。当然还有大厨、二厨、采办、打杂,以及塾师、车夫、书僮等人。所以倘若没有外人,每顿饭也要开上几桌。乡绅人家,穷亲戚、阔朋友,清客牌友,同学故旧,更有里正保长,官府往来,顿顿饭没有十几桌过不了门。厨房间一年四季开的是流水席,一批来一批去。火头军忙得如走马灯。厨房间的小郎天天杀生,隔壁的佛堂里却是佛号长宣。老太太廿三岁守寡,一心向佛,晨昏三叩首,早晚一炷香。

  左边最外一进房舍是顾氏学堂。齐老爹原是读书种子,虽然生不逢辰,但在古文上的根底不同一般,而且老爹写得一手好字,悬肘书擘窠大字,字字立得起。所谓积善人家有余庆,书香门第福常在。

  老爹在四个儿子的教育上可是费尽了心思。先是重金礼聘当地有名望的秀才举人,为少爷小姐启蒙开讲。后来西学东渐,乡村里虽不讲究赛先生和德先生,但也请了清华大学的高材生,暑假里帮少爷们恶补英文。据说小少爷们到了三岁年纪,百家姓、千字文、三字经、千家诗就开始渗透了。以后唐诗三百首、古文观止,春秋左传,史记谷粱一古脑儿倾泻而来。弄得这帮小子,叫苦不叠,看到老子就像老鼠见了猫般躲着走。

  老爷子一清早赶着儿子们在学堂里念早课,一根戒尺从不离手。自己把一部古文观止背得滚瓜烂熟: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捻须颔首,得意之际,忽见哪个小子要打马虎眼,背书时含含糊糊,想瞒混过去,一记板子,打得发昏章等十一。据说老大奸猾,老三用功,吃板子最少。老二憨直,不喜读书;老四调皮,不肯上心,两人吃得板子可真不少。也有些族中或要好亲友家的小孩,因家中条件不够,在此搭伙寄读,常常学堂里大小也有一、二十个学生。孩子们在这里读书写字念英文,清晨一大早,一个个赶过来,书声琅琅,摇头晃尾,好不热闹。私底下,也免不了你捅我一拳,我踢你一脚。给老师起个绰号,背着先生做个鬼脸,除了少数用功的,大多是些表面文章,应付一下老爹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