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三百根金条买个平安

转眼又到了年底光景,宅沟里的水浅了,四袈水车日夜在车水,准备车沟捉鱼。今年又是一个大丰收,货仓里棉花、稻谷、油料堆积如山。冬至后日头最短,早早吃了晚饭,小客厅里两桌牌局激战正酣。大少奶奶节前回了娘家,傍晚时带信说要明天才回来。大小姐、大少爷在上海复旦读书还未放假。六小姐一个人无聊,缠着管家六奶奶闲话,倦了就没有回房里睡。老二老三兄弟几个打了会牌后,到后半夜时也都散了,各自回房。

  齐爹夫妇刚躺到床上才入唿,只听见耳旁有怪怪的声音传来,好像是房顶上有人的脚步走动声,又快又急。奶奶忙推推正打呼噜的家齐:快听,啥声音?两人正侧耳在听,忽地哗剌剌一声,房门被「咣」地一下推开,一下子涌进来七八条蒙面大汉,手中都拿着盒子炮,指着正欲挣扎起身的齐爹:快!快!起来,跟我们走!齐爹倒也镇定,拱拱手:各位好汉,有事好商量,好商量。先坐下来,厨房里看菜看酒,另外再奉赠各位辛苦钱!齐爹表达得清清楚楚,一切好商量,铜钿不是问题。领头的大汉倒也爽快,唔着鼻头,压低嗓音:大老板,不用怕,我们不会伤你,但烦劳跟兄弟们走一趟。当下立逼着齐爹穿好衣裳,带了就走。大奶奶扑上去质问究竟。还是那个领头汉子,把枪一指:乖乖地,等消息。不要报警!报警就撕票。这下清楚了,来的是绑票的强盗。

  这几个强人对齐爹还算客气,没有用绳索,也没有推推搡搡。只是一边挟着齐爹的一只胳膊,快快地夺门而出。到了门外,唿哨一声:撤!只听见从屋顶上、从前后门口,从四面八方传来的脚步声:橐橐橐橐…… 不一会,声音全部静下来。突然大奶奶一声呼喊:来人呀!在寂静的乡村冬日之夜,听来愈觉凄厉寒碜。先是大管家六奶奶,再是齐老爹的车夫跟班金生,舅老爷惠民,接二连三地都赶到大奶奶的上房汇总。众人七嘴八舌,讲出各自的经历,慢慢地理出了头绪。

  原来这帮强人约有二十来人,苏北口音。等到庄上息灯时,趁着这几天庄里正在车沟,宅沟里水位很浅。他们是跳进宅沟里蹚水进了庄内。强人似乎来过道生庄,对庄内的分布情况颇为熟悉,一共是分作三批人行动,第一批直冲老爷的上房,目标只是齐老爹一人。第二批目标是大少爷新房间,但因大少奶奶回娘家,大少爷在上海而扑了个空。第三批人是寻找老太太的,在佛堂前后左右转悠。因为老太太年前回了务本庄,一般要到腊月二十之后才会住过来,所以强人也无收获。但主要目标得手后,就快快地撤了。看他们的态度好像只在一个「钱」字上,并非冤家寻仇。这就好办了。大家讨论下来后,强自镇定,大奶奶房外增设了保镖守夜。六奶奶搬过来陪着宽慰大奶奶。大奶奶自是辗转反侧,一夜未能合眼。

  当此大祸临头时,大奶奶异常镇定。次日一早起来,传来账房先生、师爷、惠农惠民两兄弟,一起商量对策。首先是封锁消息,严禁下人透露任何细节。其次是万万不能报官,俗话说兵匪一家,沆瀣一气,万一走了风,强盗们狗急跳墙,一撕票,那就什么都完了。第三,强盗要的无非是钱,可能还并非小数,赶紧搜罗现金,变卖库存所有粮油棉花,全部兑现。第四,紧急应变分工,惠农兄弟负责对外联络,打探消息。惠民兄弟紧随阿姊处理庶务。道生庄一应大小事务由六奶奶暂管。第五,紧急疏散女眷,大小姐、大少爷在上海读书暂不回来,新少奶奶先住娘家,六丫头去外婆家避一避。就像临阵决战的大将军,大奶奶一一安排妥当,只等敌方放马过来。同时还要强作镇定,装做无事人一般,应付亲友乡邻的各种疑问和猜测。

  三天后,庄上来了一个讨饭的,说是有人让他送封信来。丢下信后,一问三不知地走了。展信一看,果然是绑匪写来的,约定第二天在南通港新生码头接头听消息。当下大奶奶由惠民兄弟陪同,带了老二剑雄,还有跟班金生,连带四个保镖听差,悄悄地赶去十一圩港,乘坐小火轮上了南通。

  顾家在南通也有生意,结拜小姊妹淑贤嫁的老公是大生纱厂总经理。当下被接到淑贤家中住下,金生则带人出门接头。个把小时后金生回来禀报:改了地点,第二天下午在海门的天生茶楼见面,没有还价的。无奈之下,第二天一大帮人一清早又出发去海门。等到一行人赶到天生茶楼时,老板出来打招呼,说道是个把小时前,有两个穿长衫的大汉留下口信,让常阴沙过来的顾家奶奶第二天到二夹镇的鸿运楼见面。几个人面面相觑,这样子折腾下来,赶东赶西,地方越跑越偏,是否安全?大奶奶力排众议:「强盗折腾我们实际上也是在怕我们,他们一定有人在观察我们是否有警力相助。现在他们在暗处,我们在明处。说不定眼线就在大门外也未可知。他们一定要确定我们没有报案,没有警方跟踪,在绝对安全的情况下才肯出来谈判。因此转来转去只是强盗的策略,不会出问题的。」

  当下叫了车子连夜赶往二夹镇。苏北地区的小村镇,光景就差多了,一条主街上稀稀疏疏的仅有一家客栈,一家稍为象样些的饭店、还有就是老虎灶剃头铺茶馆店了。几家小铺子卖卖零碎日用品,一些推着独轮车,站在街边兜售青菜萝卜、葱蒜生姜等农副产品的老农。看到一群衣着光鲜的外来人匆匆走来,都不免用疑惑的眼光盯住死瞅。一行人寻到小客栈,要了房间。稍事休息,就出门打探消息。这次直到傍晚时光,金生才返回报告:晚饭后出东市梢有人接应,但只许去两个人。

  简简单单吃了饭后,惠民兄弟带着金生就出发了。剑雄陪着老娘在栈房里等消息,四个保镖则散在外围观察动静。一等不来,二等不来。大奶奶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心里七上八下地不定心。直到将近中午时分,惠民两人才气喘嘘嘘地推门进来,坐定后报告经过。这帮绑匪非常小心,碰到接头人后又将他们带到一只小船上,划到河中心时,才有一个自称天哥的钻出船舱开始谈判。绑匪开出的条件是三百根大黄鱼,没有还价的。一周内交清,保证老爷安全返回。

  「那么老爷现在人呢?」大奶奶迫不及待地问道。

  「据告知在一个大户人家,每天好鱼好肉地款待着呢!叫奶奶不要耽心。」惠民又说,「当时无法拍板,答应回来商量后第二天给回音。」

  时间紧,资金豁口大,但家齐老爷只要一天不能赎回,危险性就越来越大。一则是人在绑匪手中随时可能撕票,二则警方已经得到消息,正在秘派探员四处打听。更麻烦的是这些天下来,嗅觉灵敏的新闻界已得知消息,上海新闻报业已刊登《苏南巨富顾家齐横遭绑票》的新闻,虽然语焉不详,但对于事态的进展却具更多变量。大奶奶算一下这些天张罗到的现金,最多不过二百根金条,还有这一百根条子只有自己返回沙上才会有办法。当晚商量妥贴,第二天一早让惠民去回复消息:三百根条子一言为定,但要先看到老爷平安无事方才交割。七天为期,到时交钱放人,各走东西。大奶奶带着老二和两个保镖一清早返回常阴沙。惠民兄弟和金生等四人则留在二夹镇与绑匪保持联络。

  大奶奶风风火火赶回常阴沙,当时只有一个信念:救人要紧。银洋钱财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没有什么舍不得的。亲眷朋友几家殷实富商处捋了一遍,又凑了五十来根条子。余下的缺口怎么办?卖田!要知道常阴沙的农地是摇钱树,这里十年九丰收,三亩地可以养活一户五口之家。当下也管不了许多,放盘东南角上一大片整田,约有一百多亩之谱,以低于市值三成的价格放盘,找寻买家。俗话说:重金之下,必有勇夫。有利可图,自然趋之若鹜。只花了三天工夫,办妥买卖手续,银货两讫。当天惠农兄弟携带大批银洋赶到苏州,全部换成了裘天宝足赤金条。

  一切就绪,大奶奶救夫心切,二上江北。这次因为身怀巨资,还要防备路途的强人。由惠农兄弟陪同,仍由老二跟着。老二那时正好十八岁,已长得身高体壮,又练过几年武功,机警灵活,虽然年纪轻经验不足,但紧要关头绝对可以派上用场。再带上四个保镖,四个长工,身上都操着家伙,最不济的也随身怀着短刀匕首,关键时刻可以挡上一挡。

  等赶到二夹镇时,刚刚巧第六天下午。惠民接到姐姐一行后,立即联络交割放人的事,绑匪提出第二天晚饭后,镇外朝南五里地,有个土地庙中相见。

  大奶奶定下的的原则是一手交钱,一手放人。而且人要完好无损。否则鱼死网破,铁定报警。因此已经买通了海门警方,随时待命。当晚月明星稀,寒风飒飒,一行人怀揣着三百根金条,赶到郊外土地庙中。不一会出现了五六个青皮汉子,双方都用敌视的眼光打量着对方。绑匪先提出要验资,真金白银亮亮相。大奶奶则坚持先要看到大老板平安健康,这叫做不见真佛不烧香。双方僵持之中,几个绑匪耳语一番,其中一个领头的轻轻咕囔一声:点子好像没骗人,行囊中鼓鼓的,应该没错。遂答应派两个人跟着先去看大老板。如一切无误,放烟花为号,这边立即付款交割。

  也只能如此了。大奶奶兵分两路,由惠民带着金生,还有四个保镖,抬着一乘小轿跟着去带老爷,其余人则按兵不动,坐等信号。半个小时光景,西面空旷的野地上冒起了一朵烟花,继而二朵、三朵。于是这里三百根金条倾囊而出。一小会,金生气喘吁吁地奔进土地庙,做个平安手势,簇拥着大奶奶夺门而走,沿着来路迎上去。只见远远的灯光闪烁,一乘小轿飞奔而来。打头的人正是惠民,看见阿姊一叠连声地:走走走,挟持着大奶奶如腾云驾雾般往河边飞奔而去。

  河边早已雇有船只,船老大和一班水手都是特地从南通带来的,绝对可靠。

  当下众人扶持着齐爹、奶奶离岸上船,一行人次第登船后快快离去。到这时候才夫妻父子相见,互道别后种种。

  家齐细细道来被绑后的情形。这班绑匪应是南通一带的海盗,约有二十来人的规模,领头的叫天哥。那天被蒙上头巾后就带到了船上,然后一直就飘在长江里。还好并未受到虐待,一日三餐供应还算周正。这些天下来,大致清楚了绑票原委。根子还是从老大那场婚礼而起,其中的一个绑匪有亲眷在常阴沙,参加了道生庄的婚礼,闲谈中提到了如何如何风光等等。言者无心,听者有意,让这个团伙动了绑票的念头。事前他们曾三次来庄外看脚气,制定绑架方案。最后定在年前车沟水位降低时,穿着水鬼的服装潜入庄里。原先的目标是老爷、老太太和新媳妇,不料新媳妇回了娘家,老太太去了务本庄,只能逮着大老板铤而走险了。大奶奶原本计划就是不能动的,要让她在外面张罗铜钿的。到后来绑匪也很紧张,风声越来越紧,款子迟迟到不了手。只能每天换地方,日日探消息。在他们闲谈时听到片言只语,称赞当家奶奶处事精明等等,所以知道家里正在筹措赎金,应该能全身而退。来来回回,半个月光景了,齐爹胡子长得到胸口,人却瘦了一圈。所幸破财消灾,有惊无险。

  当时正是国共内战时期,兵荒马乱的,人心浮动,社会动荡,歹徒强梁乘机作案。经此变故,齐爹再也不敢在乡下居住了,陆陆续续将家小搬到了苏州,从此再也没有回过沙上。也是因为有此一劫,齐爹放弃了道生庄的一切,远离了常阴沙。日后因祸得福。土改时斗争恶霸地主,因顾家齐已几年没有回沙上,土改工作队几次三番提出要去上海把大地主顾家齐夫妇揪回来批斗清算,但每次都被贫农协会拦了下来:「顾家齐夫妻几年前就去了上海,家里的事情从来不管的,都是他老娘董氏经管。要他回来干吗?」这些贫农协会的干部们正是当年顾家的佃户佣工,因为感念先生奶奶对待下人的宽厚,所以一再阻拦,异口同声保下了顾家齐夫妇。当年替道生庄打工种田的贫下中农们倒也是有情有义,没有人还想要踩上一只脚。并不像后来共产党宣传中所说的那样:地主同农民之间是你死我活的阶级斗争,地主残酷剥削,农民民不聊生。至于被作为反动样版的刘文采、黄世仁,原来也是为政治需要而杜撰出来的乌有人物。当时农村土改运动时,红色恐怖笼罩乡村,一片腥风血雨。只要有人举报,无需审判,土改工作队可以立即枪毙地主、富农、反革命。齐爹的亲家薄达四生平胆小怕死,日愁夜忧,土改时竟被活活吓死。不过齐爹总算躲过土改这一劫,捡到了条性命。广施善缘,必有福报!一饮一啄莫非前定,因果报应就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