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当年道生庄头炮儿子呱呱坠地,顾氏香烟有继,庄里庄外一片欢腾。齐爹奔到祠堂,告慰列祖列宗在天之灵。大摆三天流水席,无论贫穷老少,乞丐孤寡,均以酒肉款待,以谢上苍恩德。大儿子取名剑英,由太太亲自哺乳喂养。日后几个小子可都享受不到这个待遇,都是由奶妈喂养长大的了。太太以后连一连二生下了剑雄、剑豪、剑杰。正好是英雄豪杰,满以为剑字辈子孙文能安邦,武能定国。于国家正是济世英雄,为社稷定成不世豪杰。父母师长,拳拳之心,溢于言表;望子成龙,可见一斑。
岂料三十年后,英雄豪杰,各奔东西。既未成良相,也未成良医,反而在新旧时代的变迁之中,落得了个牛鬼蛇神的下场。这岂是齐老爹始料所及,也无关英雄豪杰不求上进。实在是造化弄人,命也运也!
老大剑英,聪明绝顶,琴棋书画,无一不通。随便什么东西,都是一看就会。大学里学的是文科,后来要以理科糊口。上午请私人老师来家教,下午立马就现炒现卖,把大学里的学生们唬弄得一楞一楞的,摆得煞平。还能够评到优秀教师,最后被打成反动学术权威,可见其天资颖悟,出类拔萃。
一九四九年时,剑英拒绝了姐姐的邀请,不愿意跟着国民党亡命天涯,永做他乡之客。当时人们对共产党普遍存有幻想,对于新中国正有无限的憧憬和幻想。剑英虽不至于如此幼稚,但自信历史清白,从不涉及任何政治党派。一介书生,哪个朝代,哪个政党都是不搭边、不搭檐,任什么是是非非都是弄不到他头上来的。
刚解放时,剑英凭着其精明强干,在私营工厂里如鱼得水。资本家老板宠信有加,与小老板称兄道弟。数百人的厂子,大小业务一把抓。在公私合营时期,老板一家避祸香港,临行前对全厂职工宣布:今后一联电工器材厂的所有内外业务,账目进出全部由襄理顾剑英先生总摄。回过头来拍着顾剑英的肩膀:剑英兄,一切偏劳,重重拜托!剑英不负所托,内外操劳,代表资方同共产党的接收干部谈条件,争利益,最后签订所谓的赎买合同,着实风光了一阵。
一九五六年完成了公司合营,整个上海市一夜之间敲锣打鼓,进入社会主义大家庭。资本家将工厂企业拱手相让,对私改造胜利结束。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工厂里掌权的土八路们看看顾剑英这家伙碍手碰脚的,也没有什么用场,反而以老资格自居,事事掣肘,渐渐的就不太融洽了。剑英一轧苗头:三十六计,走为上计。想想还是识相一些,教几个三尺蒙童,混一口苦饭吃吃吧。夹紧尾巴,不做出头椽子的好。请调报告一呈上去,关系就转到了上海市机电一局。技术教育处的官员接过材料,一合议:既然本人有志从事教育事业,正好要筹办由市侨联投资的机械工业学校,学校专为机电局所属机构培养中等技术人材。那就派老顾同志出马吧。局长大笔一挥,批示拨出闸北延长路地块二千亩土地,首批投资五百万,由当年转业干部、原华东军政委员会独立师师长方英担任首届校长、机电一局组织部副部长华津浦任校党委副书记兼人事处长,顾剑英任筹备委员会召集人。三人搭班,草创起家。
老大剑英本是个能干人,对于基本建设、规划设计、校舍兴建、设备安置,以至园林绿化、体育场地,图书馆、实验室……无不无师自通,头头是道。把个部队下来的老山东喜得抓耳挠腮的一叠声称赞:好!好!好!后来直接就对外宣布:机械学校筹备处一应大小事务,内事不决问老华,外事不决问老顾。三年后机械工业学校基建完成,学校规模可容纳四届学生共三千多名学员,分铸造、电机、机械、仪表、液压、精加工、冶炼、财会、管理等十几个专业,优先招收华侨子弟。所有毕业生全部由局本部统一分配,担任工厂技术人员。一时间,机械工业学校红红火火的,成了中专系统的佼佼者。而剑英先生则又面临一次职务安排的问题。要说建校三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没有苦劳也有疲劳。安排个什么位置呢?共产党对于党外人士一向是不重用的,除非是民主党派,或者是学术权威,那么从统战角度考虑,往往还会放一个副职,略作点缀,也就是花瓶般地作个摆饰,实权却是没有的。而剑英先生并无这两点背景。正在迟疑之际,方校长出事了。
方校长老革命出身,经历过抗日战争,解放战争和抗美援朝,枪林弹雨中立下一身军功,官拜野战军师长。因为朝鲜战场上负伤,久久不能痊愈,才转业到地方,以十级正厅级别高干派去办校。共产党从来就是瞎摆弄,方英这老兄大字不识一箩筐,却要他出任几千人学校的校长,因为校务工作实在插不上手,才一式放任老华、老顾,自己做了个甩手大掌柜。平时空闲无聊,加上喜欢喝几杯,部队里的战友、山东的老乡,穷亲穷眷的来得不少,自己一百七八十块工资实在不够开销,于是就挪用了一笔一千多元的设备退款。老兄行伍出身,自恃身有军功,不知道共产党对于党内贪污腐化整肃的厉害。喝多了黄汤,干下了蠢事。学校才开学,就被财务科检举报告,脱冷审查。案情还算简单,三个月后查清原委,被处以调离原工作岗位,降职使用。查案子的人当然会怀疑到老顾头上,可是查来查去老顾煞拉清,实在同方英贪污案扯不上。但还是给方英加上一条丧失党性,重用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罪名。而老顾同志当然也不会再重用了。
一九五七年时,大规模整肃知识分子的反右斗争开始了。先是帮党整风,号召知识分子大鸣大放。叫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言者无罪,闻者足戒。全国多多少少个爱国知识分子怀着满腔热诚,在各个领域、各个方面提出了许多的宝贵意见,帮助共产党更好地领导民众建设社会主义。毛泽东却在党内指示:引蛇出洞。不搞阴谋搞阳谋,然后就是大棒伺候,往死里打!当时中央反右领导小组按照老毛的意图,给各级组织下达了:在知识分子成堆的地方,右派分子约占百分之五的指示。各单位为完成上级的指示,为这个百分之五的指标可是煞费苦心,动足脑筋。有一个单位评来评去就是缺一个名额,开会时大家都死不开口,主持会议的领导正没法子时,有一位仁兄大约前列腺不畅,举手去厕所方便一下。就在这位仁兄离开的短短五分钟内有人提议这个名额就让给他吧,然后一致通过。通到仁兄方便完回到会场,支部书记恭喜他:群众一致通过评选你老兄为本单位的右派分子,从而顺利完成了百分之五的指标。最为荒唐的是,四川达县城关镇党委竟将一名年仅12岁的小学生张克锦评为右派分子,起因是这名小学生有绘画天赋,邻居冉某请他画了一幅漫画 《一手遮天的 XXX 》,讽刺了当地领导。因为他实在太小,经有关领导认真研究,最后确定冠于「右童分子」的帽子,居然这顶帽子一戴就是 21年。
机械学校的整风运动小组第一个就找上了顾剑英,大家都知道老顾的嘴巴厉害,一定会有诸多不满言论,张网捕鱼,只等上钩。不料大会小会一个劲地开,幕前背后三番两次的鼓动,要老顾向党交心,帮助党组织整风云云。可老顾同志老神在在,就是屁都不放一个,只唱赞歌,绝无意见。常阴沙的说法,叫作 「勿话」 。 最后老毛看看差不多,要收网了。一声令下,关起门来打狗,全国扣上右派分子帽子的达五十五万人之多,而老顾同志郄安然脱险,照样逍遥。事后朋友们背后赞道:老屁眼,有眼光!等到 1979 年对右派分子全面复查甄别时,发现 55 万右派竟然全部是冤假错案。实在下不来台了,只能将当时位列三鼎甲的三个大右派章伯钧、罗隆基、储安平维持右派原状,也算是聊备一格,其他人的右派帽子全部一风吹。这还是大青天胡耀邦总书记留下的政绩。
转眼到了一九五九年,政治风向愈加吃紧,共产党党内斗争,党外整肃知识分子一波又一波。老顾看看机校筹建已经结束,想要捞个一官半职更是「鼻子上挂鲞鱼——休想」。想想还是太平些,教教书吧。但是机械工业学校是工程技术学校,所有学科同自己所学专业完全不对口。当时尚有物理教研室组长一个空缺,老顾同志赶紧拿下了这个位置。俗话说:生手不可碰,熟手不能放。这次剑英先生却反其道而行之,干起了全然陌生的行业。上午请老师讲课,下午再去给学生授课。现炒现卖,照样混得风生水起。
不过共产党瞄准的靶子,躲得了初一,逃不过十五。一九六四年一场更大规模的社会主义教育运动在全国展开。这次运动又称四清运动:清政治、清组织、清经济、清思想。面上的过门奏过以后,真正的重点是清组织和清经济,凡有问题的清理人员被列为「两清对象」。老顾是笃定的翘起了二郎腿,在机电一局京剧团的会演中,上演空城计饰孔明一角,气定神闲,笃悠悠地唱起了:「我正在城楼观山景,耳边厢只听得乱纷纷!」恰如闲云野鹤般超然物外。用他自己的话儿来说:四清运动的一号文件「二十三条」中第一条开宗明义就是「这次运动的重点是整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两清对象中的清组织:我不是共产党员,也不是共青团员,不是组织中人。政治上煞清。至于国民党方面,从小连童子军都没有参加过。清经济:当年建校时几百万的金额从我手中流过,老子硬是没有拿过一分钱!后来审查方校长时,把基建账目兜底翻,十六个会计税务师查了两个月,我老顾经手的账目就是门儿清。不过满口饭好吃,满口话不能说。不怕贼来偷,就怕贼惦记。共产党惦记着你时,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果然不多久四清工作队大会宣布:顾剑英同志被列入两清对象,接受组织审查,真让机校同事们跌落眼镜!
老顾同志嘴巴是老的,碰到共产党拿出整人的超级手腕来,那也是吃不了兜着走的。一连十个月,脱产停课写检查,深挖资产阶级腐朽思想,狠批反党反社会主义言论。同时四清工作组内查外调,派员三次到常阴沙地区调查顾剑英在解放前有无任何剥削行为?有无欺压农民、渔肉乡里,作威作褔的劣迹?硬是要坐实一个地主分子或者历史反革命的帽子。不过查来查去,实在是材料不够。那么往坏分子档子去靠,从生活问题到贪污腐化、多吃多占,甚至挪用公款、腐蚀干部,一定要将之上纲上线,置之于死地而后快。那顶坏分子的帽子滴溜溜地在老顾同志头上转,大会批,小会帮,威逼诱供,软硬兼施,就是死揪住不放。
老大是个聪明人,思忖道总要让这帮强盗有个落场势,但又不能真的给划到敌我矛盾中去。高招来了,叫作抽象的肯定,具体的否定。思想问题越挖越深,上纲上线没有关系。实质问题全盘否定,寸步不让。老大原是文科出身,写起文章来洋洋洒洒,文情并茂,写的检查真比小说还要好看。平时三朋四友之间议论政局,鞭辟时事,彰丕人物,如今一股脑儿将屎盆子往自己头上扣。老顾的反动言论说出来真是要吓一跳:
三面红旗,就是三根烂木头,闹烘烘搞一通,不可能有作为的。
亩产万斤粮,违反科举。小高炉炼钢,劳民伤财。
长征长征,说穿了就是长逃。打不过了,就叫战略大撤退。
解放后人民生活今不如昔。以前买皮鞋是一对一买,现在买双皮鞋比买口棺材还要难!
反右斗争是共产党张了口袋让知识分子往里钻,上当受骗的都是阿屈西。
卢山会议原意是反左,老彭一封万言书惹恼了当今。联想起抗美援朝小毛的死,旧恨新仇一起算,立马转风向,成了反右倾,彭黄张周成了替死鬼!
三年自然灾害死了几千万人,说到底是三分天灾,七分人祸。移祸江东,推卸责任。
西安事变救了共产党,张学良是共产党的大功臣,却是国民党的千古罪人。从九一八事变中的不抵抗将军到西安事变的兵谏,反复无常,最后触动逆麟,所以老蒋要关他一生一世,方泄心头之恨。
抗战八年,国民党才是主战场。共产党保存实力,壮大自己,最后才能打垮老蒋。 当年用人之际,有「横刀立马,唯我彭大将军」之赞词,狡兔死,走狗烹!老毛手条子够辣!
三年抗美援朝,死了多少子弟兵。最后天网恢恢,毛岸英被炸死。这叫做始作俑者,其无后乎?
党内斗争,残酷无情。你不死,我就不能活。就像进了绞肉机,绝无全身而退的可能。现在柯庆施春风得意,上海市委第一书记、华东局第一书记,毛主席的好学生。当年延安整风时也是惨兮兮的,一口牙齿全部被敲光。
林林总总,洋洋洒洒,看上去血赤乌拉的,但都是些不能致命伤残的皮肉伤。而且是深挖灵魂深处的反动思想,向党交心。用当时的时髦话来说,就是放下包袱,轻装上阵。好像要治罪,也有难度。
整整折腾了十个月,四清工作队就是不松口,老大如此乐观坦荡的人,也被修理得像个偎灶猫。直到一九六五年时,党内风向又转,毛刘之争表面化了。圣天子一怒,万马齐喑。王光美的「桃园经验」没有了市场。全国的四清运动草草收场,捎带着上海机校对顾剑英老师的清查整肃也只能不了了之。这叫做事出有因,查无实据。不作处分,仍旧回归教师队伍。好险啊,逃过一劫。
老大年轻时曾请当时上海的命相大师董幕节排过八字。董幕节日后在香港红得发紫,被称为董半仙。当时半仙排过来,算过去,盘算了许久,方才出言道:好命!董说道:「这种命相称之为竹节命,一路顺遂,到竹节时会滞一滞,但过了这个节就又顺了。」
「那么两个节之间会隔多久呢?每段节会持续多少时间?」老大追着问。
董半仙解释道:「节有大有小,两节之间也有长短,但总的原则就是节就像一道坎,一定可以过。相书上称之为:否极泰来,最后还是一生平安,一生享福。」
纵观老大一生,半仙之言不虚话。
也不知董半仙是否算到过文化大革命这场全中国的浩劫,反正老大这次也是在劫难逃,碰到了一个人生最大的劫难。
一九六六年的初夏,山雨欲来风满楼,黑云压城城欲摧。那时的上海摊上坏消息一日数传:南京路上扫四旧、剪小裤脚管、砸高跟皮鞋。街道改名卫东街,革命路、文革大道。商店改成风雷食品店、劲松百货、东方红服装店。寺庙被封和尚尼姑还俗。抄家成风,四类分子上街游斗、高帽子阴阳头,喷气式挂黑牌。傅雷夫妇服毒陨命,言慧珠上吊自杀,老舍投太平湖自尽……大街上到处都是臂缠红袖章的红卫兵、造反队,锣鼓喧天,口号声此起彼伏。伟大领袖居然发出指示:越乱越好!人人如惊弓之鸟,急急似丧家之犬,都不知道老毛是唱的哪一出。
七月十八日那天晚上,原本每天准时归家的老大迟迟不见人影,心神不定的大嫂出门看了几回。眼见暮霭四起,夜幕笼罩,街上的行人越来越少,但呼啸而过的卡车上锣鼓声、口号声还时有传来。又不知哪户人家要遭殃了!大嫂叫三个孩子先吃饭,自己却食不下咽,眉头打了个四川结,呆呆地坐在那里发楞,心中七上八下的盘算着要出事情。那时国内贫穷落后,一般家庭都没有电话,遑谈其他。除了傻等,真的什么都不能做。九时十五分,远处的敲锣打鼓声越来越近,一辆卡车在保定路184 号门口戛然停下,前呼后拥的红卫兵小将,中间架着一个黑魆魆的身影,头上一顶高帽子几乎有身体的一半高,把整个脸都遮住了。大嫂正趴在窗口,望眼欲穿,等待迟归的丈夫,凑着淡淡路灯的余光一看,正是丈夫剑英戴着高帽子被押回来了。只听一声惊呼,大嫂往后就倒,当场昏厥。身后的儿子颂石冲上去,一把扶住,使劲掐人中,将老妈唤醒。一边的小妹早已吓得哭成了一团。
「好妈妈!挺住!没有趟不过的河,没有过不去的山!」
机械学校的红卫兵小将押着顾剑英,一路喊着战斗口号:打倒牛鬼蛇神顾剑英!打倒反动学术权威顾剑英!打倒地主阶级的孝子贤孙顾剑英!顾剑英不投降就叫他灭亡!批斗会就在保定路的大院里现场举行,一瞬时惊醒了熟睡的孩童,乘凉的邻居,里三层外三层的看起了热闹来。想当年顾剑英在保定路何等威风,进进出出是从不与一般邻居打招呼的。眼睛长到额骨头上。反包头油光水滑,苍蝇都站不住脚。邻里小子编排顺口溜说:金丝眼镜秀琅架,西装裤子两条缝,狐皮大衣貂皮领,夏天要用自动伞。皮鞋锃亮,履声橐橐,保定路大院独一份。现如今被红卫兵小将当场剃成个阴阳头,一件外套上泼满了红、蓝墨水和墨汁,弯着腰90度喷气式,还被逼跟着小将们喊打倒自己的口号。哪里还有一丝往日的风采,道生庄大少爷的颜面扫尽。
当晚,几十个红卫兵将老大家里团团包围,里里外外兜底翻了个遍,祖传珍藏的纪晓岚四条屏、董其昌真迹、郑板桥的墨竹,连一套《红楼梦》都被作为四旧一古脑儿抄走。然后在家中门窗上、床横头、墙壁上贴满「打倒牛鬼蛇神顾剑英」的标语口号,还关照不许撕破,留下来天天看!大嫂前几天心神不宁,将狐皮大衣等几件贵重些的物事寄放到隔壁邻居家中,才算打了个小小的埋伏。小女儿茵子年方十二岁,吓得溜出去逃到姑母家中,不料姑母家中也正在抄家,姑夫宗义正弯着腰站在弄堂口被批斗。姑母一把将小茵子推出门外:快点走,这里也不得了了!所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神州浩劫,人间炼狱,莫过于此!
接下来的日子自然是大会批、小会斗,写交代,监督劳动……不过很快有了转机。机校木工组组长王师傅,当年是顾老师执政时招进来的一名温州籍农村工,后来慢慢转正,做了木工间的组长。王木匠手下管七八个木工师傅,主要工作是修理全校的课桌椅,做教具以及有关木模。王木匠家小都在温州乡下,青黄不接时老婆孩子都要来上海混些口粮果腹。顾老师后来任职物理教研组长,时常会找王师傅做教具,有时也会看到王师傅的家小嗷嗷待哺的可怜相,因此时常接济些钞票、粮票等。王师傅一家更是十分感念顾老师的恩德。如今风水轮流转,文革时工人阶级最吃香,老王家里是十八代的贫农,真正的领导阶级。红卫兵小将有心推举老王出任革委会主任,被老王一口拒绝:「我没文化,干不来。不过学校里整天武斗,不是造反派闹革命去了,就是逍遥派抱小囡去了。几个师傅都不见踪影,没人做生活。把老牛顾剑英派到我那里做帮手吧。」小将们碍于老王师傅的面子,只能将机械学校排名第二的反动学术权威顾剑英拨给老王监督劳动。这下好了,老王成了保护伞。机械学校方圆占几个街口,木工间又设在偏远的校角落里,老顾躲在那里,平常人根本就找不到。就是有时红卫兵闯进来,看到顾剑英了,要拖他出去批斗,都给王师傅以工作忙,生活多为借口挡了下来。这帮小子看见工人师傅也没辙,只能悻悻然放手。所以在外界如火如荼的文革浪潮中,顾老师反而清清静静地在世外桃源中酌茗清谈,兼且学了一手木工手艺。所谓行得春风有夏雨,积善之人必有福荫。
虽然文化大革命把一切都颠倒了,多少家庭演译了父子反目,夫妻成仇。为了表现自己的革命立场,不惜检举出首亲人,以换取红卫兵小将和造反派的青睐。什么亲情、伦理、孝道、忠义,全被踩上一只脚,滚他妈的蛋了!但在道生庄家族中却牢牢地恪守着父慈子孝的伦理道德。小女儿茵子每天都要到很远的车站上去等好爹回来,一路上搀着老爹的手有说有笑的回到家中。在外面被侮辱、做了一天苦力的老大回到家中被妻子儿女伺候的周周到到,在有限的菜金中翻出可口的菜式,拣最好的留给老爹。每天晚饭后,家中黑魆魆的只开一盏六支光小日光灯,牛鬼蛇神家自然不敢灯烛辉煌,大声喧哗。老大躺在一张破旧的藤交椅上,一杯茶,一枝烟,把白天在单位里经受的一切娓娓道来,几多辛酸,几多悲苦。但生性乐观而又能言善道的老大时常以诙谐幽默的描述,引得大家哈哈大笑。两个儿子则把外面听到的、看到的告诉老爹,父子三人一起分析运动的走向,漫漫长夜盼黎明。一家人虽处逆境之中,但家庭中却显露出空前的团结与和谐,这也是让老大能面对如此凶险恶劣的境遇而能安然挺过来的重要原因。
更有甚者,在红色恐怖最凶残的时刻,老三娘子清月翻脸了,一定要赶公婆走。当初为了将房子调环境,硬是诱骗两个老人把自己的住房合在一起,以大换小,为了个煤气,换一个环境,搬到了虹口南浔路。老三夫妇信誓耽耽地保证:一定奉养老人天年,中途决无变化。齐爹夫妇明知事情不妥,但拗不过儿子媳妇的撺掇,勉为其难地跟着一起搬了家。言犹在耳,忠岂忘心!搬家才一年多,文革扫四旧、抄家、批斗牛鬼蛇神,南浔路有三个专政对象:齐爹是反革命地主,老太是地主婆,而儿子老三又是右派分子,自然是在劫难逃,抄家戏码一出又一出。红卫兵小将一来,父子三人就被揪出来,挂上牌子,站立在门口大街上,低头认罪,接受批斗。这才个把月光景,内院火起,老三娘子一定要赶走公婆,换得自身的清静。
于是齐爹心急火燎地赶到保定路老大处,一五一十告知原委。当时弟兄之间是无不来往的,否则会被冠上反革命串联的大帽子。老大夫妇真叫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但眼看父母要被弟媳妇赶出家门,这却如何得了呢?在红色恐怖最黑暗的一九六六年深秋之际,寒风萧飒,秋雨绵绵,两个孙子用一轮黄鱼车,将公公婆婆接到保定路家中。原本不宽敞的住房更加局促了,但一家七口相濡以沫,父子祖孙抱团取暖,在灭绝人性的一九六六年也是堪称奇迹了!保定路的邻居们都觉得奇怪,事后悄悄问薄大姊:你家里一个牛鬼蛇神不够,还要去弄两个来添热闹?丽华淡然一笑:公婆有难,子女责无旁贷!更不去计较虚名浮利,荣辱得失了!剑英事后听说此事,轻赞一声:贤哉!虽千万人,吾往矣!
文革结束后,老顾同志平反昭雪,重新回到教师队伍,过了几年太平日脚。遗撼的是发妻丽华积劳成疾,于1982年时查出晚期胰腺癌,三个月后即撒手人寰。虽然后来又再续弦,毕竟半路夫妻,性格和习惯上磕磕碰碰。1992 年时老大到美国旧金山儿子处生活了一年,留下了诸多美好的回忆。那时他虽然年届七旬,可精力充沛,因应当时的形势,在改革开放的大潮中协助儿子成立国际贸易公司,一样也是联络策划,送往迎来,经营的如火如荼。
当年文革时期,老大蹲了十年牛棚。虽然他生性洒脱,但还是患上了心脏室颤病症。1997年初春之际先是小中风,治愈后回家休养。两个月后,6月28日那天,老大早上一起来就感觉到胸闷胸痛,他是何等机灵的人,还穿着睡衣都来不及换,就冲下楼叫了出租车赶去第四人民医院。那个时间点正是夜班医生下班,日班医生刚上班的交接时段,第四人民医院的医疗水平和服务态度都偏差,忙乱之际没有及时处理,等到医生过来检查时已经往生。前后半个钟头的时间,老大突然猝死,无一语交待后事,同子女亲人都没见上一面,安然而逝!远在美国的次子颂石闻讯如雷轰顶!立即赶赴上海奔丧,「五千里仓惶奔命,未获亲承色笑,伤哉哀哀孤子!」
生前老大正在筹备第二次赴美探望子女,那时颂石的事业已有起色,有朋友戏称戴上了三顶帽子「广告大王、地产大亨、千万富翁」 。而继女玉玉夫妇也在得克萨斯州渐入正轨。老父亲思念子女,也想望自由世界的物质文明,正准备安享天伦之乐。同时他胸中还有好多的设想、规划、远景正欲付诸实施,奈何天不假寿,戛然而止。不过后来子女们相聚时也谈到:老爹也是好福气,无病无痛,潇洒而去,不带走半片云彩,正合了他的脾性风格。
相对于大哥来说,老二剑雄平时虽不怎么出彩,但在大时代、大变迁、大动荡之中却能独具慧眼,真知灼见,改变了他一生的命运。老话说:走错路,站错队,耽误人一生!可是从没有人能够未卜先知,预知今后的人生道路。那么非有坚定的意志和信念,百折不回的决心,否则不易成大事。所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经过九九八十一难,方能熬成正果。
一九四九年春季,大姐剑霞在黄浦江码头等待政府派船接去台湾时,也曾邀请二弟同行。剑雄当时一口拒绝,他不想过多地沾姐夫的光,寄人篱下不是道生庄二少爷的秉性。几个月后解放军攻克南京,接下来上海解放。剑雄的六合警察局长当然也就歇搁了。好在孑然一身,无挂无牵,也就回到上海在大哥处孵豆芽了。剑雄不做事,但也很忙碌,每天要去荼馆店、混堂、酒吧间,三朋四友打探消息,同学故旧互通信息。一日晚上,老二返回巨鹿路寓所,告诉大哥:已经搞到船票了,三天后从吴淞口上船去香港。老二言道:「我和你们不同,你们走的是读书教书,知识分子一途。而我上的是警校,干的是警官,拿过枪杆子,手上多多少少也办过一些案子。共产党现在是立脚未稳,还没有找到我。但迟早要清算到我头上来的。三十六计,走为上计。父母处有劳多孝敬一些。兄弟就此告别。」那时家下早已穷了,父母亲还住在苏州,大哥凑了些盘缠,大嫂拿出两枚金戒指,以壮行色。兄弟俩人在吴淞口码头互道珍重,洒泪而别。
一晃两个多月过去了,当时内地与香港虽有通信,但没有剑雄的讯息,家下正在念叨着老二去了香港,孤身闯天涯,不知一切是否安好?那时剑雄年方二十一岁,还算是个毛头小伙子,父母兄长未免耽心牵挂。忽一日晚上九、十点钟时,家下正准备休息入睡,门外传来敲门声,叫的是大哥大哥。老二回来了,赶紧出去开门。只见老二面目黧黑,风尘仆仆,身上衣衫弄得脏兮兮的,须子拉喳,颇为落魄的样子。大嫂赶紧叫电铃准备面汤水,替换衣服,让二倌换洗。自己赶着去厨下整治饭菜去了。一切停当后,老大问起兄弟这两个多月的经历,老二长叹一声:阿哥,一言难尽,苦透苦透!
老二虽也曾在外面工作过一段时期,算是见过世面的。但都是过的人上人的生活。乍一到香港,人地生疏,两眼一抹黑,整个就傻掉了。广东话佶屈聱牙,像鸟语般一句都听不懂。身上带些盘缠只能省着用,四处寻找工作。码头苦力、餐馆跑堂、建筑小工,什么低档的活都去试了几下,实在是不行,熬不下去。也曾去街坊茶楼,酒肆混堂找找熟人,有时也会碰到一两个内地去的小同乡,个个唉声叹气,非但帮不了忙,还一个劲地说泄气话,打退堂鼓,念叨着「不如归去」!看看实在打熬不过了,只能原船返回,再作打算。大哥也就规劝并安慰道:还是一家子在一起的好,找一份工作先做起来。天无绝人之路,总归会有生路的。
老二回来后沉闷了许多,每天不声不响地琢磨着心思。也不想找工作,整天还是衣冠楚楚地四处游逛,打探消息,观察动静。不过他几次三番地同阿哥讲:我在共产党手下是过不了好日脚的,我迟早还是要走!
一晃到了一九五一年,当时土地改革已经初步结束,地主富农全部打倒,分田分地分浮财,全国一片喜气洋洋。共产党立足已稳,肃反整反运动开始了。老爹曾经当过国民党的县公安局长,不过早已是陈谷子烂芝麻的陈年往事了,你不去坦白,共产党也不是神仙能掐会算,一样也能逍遥法外。但共产党厉害的是搞群众运动,揭发有功,检举有奖。让你们互相之间狗咬狗,窝里反,然后是渔翁得利,一个也跑不掉。齐爹也是闲得无聊,出外遛达逛街时碰到了一个原常阴沙的老乡,曾经在官场上混过的。他乡遇故知,倍感亲切。当下两人去了一家小酒馆,要了两个菜,半斤黄酒,说起了许多老朋友们的境况。分手时彼此还留了地址,约定有事情时通通气。原应该说是一件好事,不料这家伙没几天就被逮了。肃反整反办一顿生活,该招的全招了,不该招的,为了戴罪立功就乱咬人了,齐爹不幸也在此列,撞到枪口上了。肃整办马上逮人,齐爹被公安警察半夜时从巨鹿路寓所带走,下落不明。
那天老二也在场,看到公安闯进来,心下一惊,莫不是东窗事发,找上门来了。来人宣读将顾家齐拘捕归案。家下全都慌了手脚。一筹莫展,日坐愁城。老二知道已经到了最后关口了,再不走就要步老爹的后尘,进提篮桥吃牢饭了。事有凑巧,上个月姐姐从台湾辗转来信,还问起二弟的情况,信中提到如二弟还在香港,可以去找姐夫的一个老朋友,名叫房震慰。此人曾同姐夫有生意往还,还欠姐夫三根大黄鱼,现在已打听到房震慰在香港的地址,老二可以去找找他,收回这笔款子。
两件事这么一凑,事不宜迟,早早滑脚吧。老大也鼓励他:老二,你还是走吧!你毕竟在国民政府任过职,共产党要清算起来迟早会找上你。老爹就是榜样。你再怎么躲都是躲不过的,还不如铤而走险吧。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不复返!剑雄最终还是踏上了先去广州,再转道香港的不归之路。年方二十三岁的剑雄,从此亡命天涯,浪迹海外,再也没能见上父母兄长一面。
这次老二去香港费了一番周折,共产党已经开始控制人员进出香港澳门,没有通行证出不了罗湖桥。但广东人有的是办法,黄牛贩子、地下掮客还在大行其道,只要出得起买路钱,照样有本事把人送出关卡。老二在广州潜伏了一个多月,终于搭上线,缴了钱顺利抵达香港。这次来港就有些不同了,一则是上次住了两个多月,多少对此地有些熟悉。其次则是有姐姐给的联系人房震慰,心想讨回这笔钱也能渡过开头的难关。稍事安顿后,老二找到了房家,敲门而入。出来招呼的自称是房太太,打扮也不俗,看看他们家中的摆饰排场,好象也算得上是中上家庭。房太太接过剑雄递上的张道行亲笔信,稍稍一看后,堆下一脸的笑颜,亲热的开言道:「原来是二弟到了,欢迎欢迎!张妈看茶,中午就在家中便饭?」剑雄礼貌地答谢了,表示希望能代姐姐、姐夫早早拿到那笔三十两黄金,赶着送去台湾。房太太笑说:「不急不急!你房大哥这几天去澳门办事,不在香港。他一回来就让他准备了给你带走。这里先拿一千元港纸,权当帮二弟洗尘。十天后的此时,烦劳再跑一次,到时如数奉上。」剑雄想想也对,哪有可能几十两黄金随要随拿的,十天功夫又不长,再来一次吧。
到了等十一天上,剑雄衣冠楚楚地二次登门房家索债,不料开门的却是一个陌生老头,一问之下,才知道房家已于三天前搬走了。问去哪里了?有无电话?老人家一问三不知,把剑雄推出门外,「咣」地一声关上了大门。老二满怀希望,乘兴而来,结果灰溜溜地败兴而归。兵荒马乱逃难之际,人心叵测,房震慰拉下脸皮,赖账了!
老二在香港可称是举目无亲,形单影只。香港社会认钱不认人,那有你这个内地来的小子立足之地?要想返回大陆吧,不要说是抹不开面子,摆明了就是等着坐共产党的班房吧。牙一咬,熬吧,天无绝人之路。天生我材必有用,我自举杯向天笑!当然这初初几年的艰辛确是一言难尽。后来娶妻美珍,生儿育女,事业稍有气色。到六十年代时成立三木株式会社,经营水上单车和香港航海学校,自任董事长兼校长。剑雄身高一米八二,国字脸,白皮肤,相貌一流。从小就讲究穿着,年轻时一天要换几套衣服呢,现在更是人靠衣衫马凭鞍,玉树临风,气宇轩昂。身后跟了一大帮江浙上海籍的朋友,走到哪都是前呼后拥,人称顾老大。顾老大一口常阴沙官话,带着崇明口音的洋泾浜国语,声如洪钟,有腔有调。平生从不讲一句广东话,道生庄出来的少爷就是有这点派头。
到一九七五年时剑雄倒灶了。先是航海学校被香港教育司质疑教育质量而停发毕业证书,造成大批学员退学的风潮。祸不单行,三木株式会社旗下的一艘游轮在公海沉没,虽有保险,但损失惨重,无法弥补。自此老二一蹶不振,颓废消沉,终日以酒浇愁,载浮载沉,东山难起。虽然后来同大陆父母兄长时有信件照片往还,但那时大陆正在大搞文化革命,如火如荼之际,自不可能有来往,最吃紧时几年不通音讯。曾经想让大哥送一个儿子到香港来,后来也没有成功。直至一九八一年时突发肝癌,肝昏迷病逝于香港圣玛丽医院,享年五十三岁。当时大陆已经开始改革开放,只要再迟一两年,老二就有可能返回大陆探亲了。时运不济,命途多舛!要说老二也不容易,赤手空拳闯天下,极盛时期有两房妻小,八个儿女。子女上学照样也是轿车接送,一点不输有钱人家的小孩。
俗话说一个爷娘生九重珠,虽是同胞手足,一样的家庭,一样的教育,但培养出来的儿女竟会有天差地别。老二是死硬的反共分子,可老三却是中共政府的铁杆粉丝。
老三毕业于暨南大学,后被分配到上海市唐山中学任教。当时学校初创,特别缺乏地理教师,而老三学的却是商科。当时的校长是杨明远,老知识分子,同剑豪同志一讲,意思里让他改行去教地理。剑豪同志二话不说,一口应承。这叫作「党指向哪里就奔向哪里」。虽说是隔行如隔山,但老三凭着聪明和用心,硬是在这个完全陌生的教学领域中崭露头角,成为上海市中教界地理学课的权威。到后来红遍教育界,评到特级教师。虽说地理是小科目,但文科类高考中历史地理合卷,也要占上一席之地。恢复高考的那几年,全上海真的找不到几个象样的地理老师。多少顾老师的粉丝们,追着顾老师听课。顾剑豪开设的高复班成为当时复习高考时一道靓丽的风景线!
虽然顾老师对党是一片忠心,频频递交入党申请书,但党对顾老师却总是不阴不阳,爱理不睬的。那年老爹在江苏溧阳劳改农场身患痢疾,病得瘦成皮包骨,申请保外就医。劳改营的管教到上海来征求家属的意见。老大、老六等人当然是积极配合,同意接受。老四在德州没有发表意见。问到剑豪同志时,老兄竟然回说不同意,让老头子在劳改农场多改造改造。这句话后来由管教的口中又传回齐老爹的耳中,老爹一气之下险些吐血:这个不孝畜生!后来齐老爹关了两年零八个月,还是被保外就医提前释放,但这股怨气却终生难解,虽然是亲生父子,但俩人就是不咬弦,全亏老娘在中间转寰,才算勉强对付着过日子。这也是剑豪同志为了表现自己大义灭亲,一心要求进步而做出的不近情理之举动,令人不齿。
老古话说的好,这叫做媚眼做给瞎子看!真应了剑豪同志的一番积极献忠心。剑豪同志入党报告三番五次地写,深挖剥削阶级的家庭烙印,狠斗私字一闪念,全都白费腊。共产党一般是不可能吸收地主家庭出身的旧知识分子入党的,所以一切都是枉费心机。剑豪同志最高公职只担任过区教育工会主席、唐山中学史地音美教研室组长。仕途尽此而已。
一晃到了一九五七年,党组织号召知识分子帮党整风,大鸣大放。当时的支部书记、人事干事们一面孔笑颜,大会小会鼓励大家发言开炮。就像老毛所讲: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言者无罪,闻者足戒!那些幼稚而满怀激情的知识分子们纷纷效魏征般诤言上谏,当然其中不无真知灼见,而且完全出于热爱祖国、热爱党的一腔忠义之心。剑豪同志可算其中佼佼者,大会鸣放,小会开炮不算,竟然化费了十来天的时间写就了一封万言书,痛陈教育界的种种陈规陋习,其中经典言论则是:外行领导内行,教育质量今不如昔!
万言书递上去不过一个礼拜,风云突变,支部书记的笑脸一下子拉长了,面孔毕板。在全区教育界反右斗争的清算大会上声色俱厉地斥责:有些人错误地估计了形势,借着帮党整风的名义,实际上向党发动了猖狂进攻!最典型的就是顾剑豪,站在地主阶级的反动立场,代表资产阶级的反动势力,运用党的四大武器,咬牙切齿写下了恶毒咒骂共产党领导的万言书。内容反动透顶,观点极其荒谬,妄图颠覆我们无产阶级的铁打江山,重新拣回他失去的天堂。我们革命群众一千个不答应!一万个不答应。会上当场宣布市教育局的决定:将顾剑豪扣上右派分子帽子,清除出教师队伍、工资级别连降三级,从月薪九十五元降到六十四元五毛,交给群众监督劳动,实行无产阶级的人民民主专政!
一霎时,天地变色,日月无光。一腔忠义的顾剑豪只觉得天眩地转,急怒攻心,一股愤懑之气郁积胸腔,哇地一口鲜血喷出,当场昏倒,不省人事!恨不得效楚国大夫屈原般,投身黄浦江而自明心迹。
自此以后,剑豪同志万念俱灰,了无生趣,恹恹地几有下世之况。无奈膝下尚有三个女儿,都在嗷嗷待哺之期,也多亏太座清月极其能干练达,一肩挑起家庭中之生活重担。大哥手足情深,那时兄弟俩家都住在北京东路万安里,下班后老大第一脚总是先到兄弟的病榻旁,嘘寒问暖,闲话家常。同时带回来许多外界的消息新闻,更多的则是宽慰兄弟振作起来:没有翻不过不的火焰山,没有淌不过的金沙江!老大的说表工夫一流,什么样的话题到他嘴里都能讲的娓娓动听,栩栩如生,宽慰着病榻之中的兄弟,让他将人生的一腔烦恼堑且丢在脑后。
剑豪的毛病渐渐好了,回到学校销了病假。老师是做不成了,还是杨校长爱才,格外关照,暂且安排在后勤处做些文职工作吧。不料更大的灾难正迎面而来,几乎让人窒息而亡。
对于全国这五六十万名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右派分子,当然要打翻在地,还要踩上一只脚,让他们永世不得翻身。没多久,新的政策下达,所有上海地区的右派分子全部押送到青海劳改农场,监督劳动。叫做:脱胎换骨,重做新人。君不见青海滩头白骨生,古来征战几人回?当时的青海生存条件极其恶劣,劳改农场更是全无物质供应,除了做苦工卖命,换来每天两顿杂粮咸菜填填肚子外,绝无半点生路。剑豪生在江南渔米之乡,从小锦衣玉食娇养长大。又生活在繁华的大都市,温柔富贵,灯红酒绿,怎么能吃得下这份苦呢?而且劳动改造是无期限的,就像沙俄当年流放政治犯到西伯利亚,一般都是无期徒刑,终生流放,绝对是往死里整。剑豪的小女儿那时才一岁多,起名叫泪子,原因是父亲如李后主般终日以泪洗面,恸不欲生,故名泪子。这时又是大哥出了个锦囊妙计:只有如此这般……方保无虞。
没几天剑豪同志帮学校采购文具,推着黄鱼车,到苏州河桥头时,一个鹞子翻身,栽倒在地,不省人事。被路人送到上海仁济医院急诊间,横查竖查,最后确定为美尼尔氏综合症。
何为美尼尔?这是瑞士发现这个病例的洋医生名字,病因是耳内平衡器失灵,造成耳鸣、头昏、无法站立,甚至昏厥。中医学说中也有这种病症,称为眩晕。意思是一样的,只是叫法不同。当时大家都不太知道美尼尔氏综合症是种什么病,只知道不能站立,必须绝对卧床静养,病假单一开就是三个月。几番续假,折腾来折腾去的,总算躲过了青海这一劫。共产党搞运动也是一阵风一阵雨,躲过的也就算了,因为他们又要开始下一波运动,瞄准新的运动对象,阶级敌人。这就是老毛的学说:运动不断,整人不休。与人斗,其乐无穷!
若干年后,剑豪在一次春节家庭聚会中曾感激涕零地言道:我这条命是老大救下来的!
右派分子是被共产党列入阶级敌人中的老五,专政对象,敌我矛盾。一登上榜名,将是永世不得翻身。当然后来毛泽东去世后,共产党改弦易辙,将工作重心转向发展经济。于是当年的右派分子朱镕基还当上了国务院总理的高位。从一九五七年至一九七七年这漫长的二十年日子可不好过。连女儿考中学都受到牵连,重点中学不予录取。到了 1966 年时,共产党变本加厉,又掀起了一个新的史前例的文化大革命运动。
六六年时剑豪已经摘掉右派帽子,回到人民内部中来,俗称摘帽右派。不过就像是小老婆养的那样,处处要矮人一头。也像是林黛玉进了贾府一般:不敢多说一句话,不敢多走一步路。剑豪虽然夹紧尾巴,埋头苦干,在劳动中改造自己。其实没有用的!文化革命第一个就是冲击这种老阶级敌人。那时剑豪同父母住在一起,红卫兵小将杀过来时,三个人揪出来一起斗,九十度弯腰站在大门口的高凳上,头上还要顶着一顶高帽子,嘴里要不停地喊着「打倒反革命地主顾家齐!」、「打倒右派分子顾剑豪!」。而小将们则在房内翻箱倒柜地抄家,将所有好一些的东西全部搜刮一空。精神上的窒息,肉体上的摧残,物质上的掠夺,人格上的侮辱,无所不用其极。这是老毛的主张,叫做打翻在地,还要踩上一只脚,让阶级敌人永世不得翻身!
正是基于当时的红色恐怖,在剑豪的默许下,媳妇清月撕破了面皮,上演了「逼迁」的一幕。人伦惨剧,家门不幸!真应了大难到时各自飞的谶语。当其时也,父子反目,兄弟相残,夫妻告发,师生成仇。神州大地的伦理道德,中华民族的历史文明,全都他妈的一古脑儿丢进了爪哇国。直到今天老毛走了四十年,人们都没有弄清楚当时老人家为什么要搞这一出?他的假想敌一个个都已跪伏在地,俯首称臣了。连刘少奇都请求老毛放一条生路,回他湖南花明楼老家种田去。邓小平几次上书,保证永不翻案。不过老人家还非得不依不饶地,把中华五千年的文明彻底毁掉而后甘。
反右斗争纯属心血来潮,整肃知识分子,残酷打压。这五十五万右派分子中其实没有一个是反对共产党的。文革结束后,当时的总书记胡耀邦主政,对当年的右派分子全面复查甄别,竟然发现全部是冤假错案。套用五代时花蕊夫人所作 《述国亡诗》「君王城上竖降旗,妾在深宫哪得知。十四万人齐解甲,更无一个是男儿」,可改作「五十万人齐戴帽,更无一个是右派」。耀邦同志大手笔,惊天地泣鬼神,将右派分子的帽子一风吹,全部撤销。顾及一下老毛的死人面子,只留下了当时口诛笔伐的全国右派头子三鼎甲章伯钧、罗隆基、储安平三人,作为这段历史公案的最后见证人。剑豪同志确实是爱党爱社会主义的铁杆信徒,党组织几句好话一讲,二十年的生不如死全部忘光光。文革后的区委书记罗丽娟拍着剑豪同志的肩胛,鼓励一下:老顾同志啊!要正确对待文化大革命!要发挥爱党爱国的精神,将知识贡献给党的事业!用老大的话来形容:干狗屎上落了点毛毛雨,一下子又鲜格格了。剑豪同志在后来二十年中不仅如愿以偿,加入了中国共产党,而且担任了市、区两级的政协委员。因为他在地理教育上的独特成就,被多次评为上海市优秀教师、特级教师、上海市地理学科教育负责人。直至耄耋之年,还是开口市里,闭口区里,罗书记怎么怎么的,终生乐此不疲。老大最是嫉恶如仇,碰到老三这种臭显摆,一定走走开,不要听。而且还给老三起了个绰号,就叫「市里区里」。
剑豪同志老了,妻子清月患老年痴呆症,痴痴傻傻的拖了十年走了。老三无子,只有三个女儿。不过当年清月生下的第一个孩子倒是儿子,据说也是眉清目秀,聪敏伶俐。养到三岁时生病死了。后来生的就都是女儿了,这也是他终生的遗撼。晚年的剑豪同志将两居室的房子分成两套,一套给了小女儿作婚房。自己局促在虹口水电路一房一厅的蜗居,闲时搓麻将消遣,牌技极好,据说打遍周边无敌手。直到 2018 年春节,那时已是九十高龄,突然感觉浑身无力,不思饮食。正当春节期间,小褓姆回乡下老家了,女儿们又各自忙着自己的小家庭,及至初三上午小女儿来看老爸时,发现已经走了。老人死前如何痛苦挣扎,后人一概不知。事后大女儿耿耿于怀,引为终生遗撼。倘若年前就送去医院,谅也不致如此仓促而逝。
过后女儿整理老爸的遗物时,发现了一柜子的奖状、奖章、奖牌、奖品。剑豪同志确实不容易,至今还有当年的学生津津乐道顾老师上的地理课。一级棒!
无独有隅,道生庄的四少爷也是一位爱党爱国爱社会主义的积极分子。解放时老四剑杰年方十八,刚刚高中毕业。改朝换代之际,昔日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剑杰也只能自谋生路了,识识相相地报考了江苏高等师范,为的是免学费,还包膳宿,清贫家庭子弟大都作此选择。毕业后谋一教职,衣食无忧矣。三年一过,毕业分配,正值五十年代初期红红火火的革命建设时期,共产党在老百姓心目中的地位就如救世祖一般的伟大,引无数热血青年听党话、跟党走,甘洒热血写春秋!那时道生庄一家人都已到了上海,老大、老三都早已站稳脚跟,想帮小兄弟在上海地区谋一个教师位置,还是有办法的。但老四却不这样想,在学校毕业分配大会上,顾剑杰同学率先上台发言表决心。脚一跺,振臂疾呼:听毛主席的话,跟共产党走,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大城市不留,离开家里越远越好!台下一片雷鸣般的掌声。支部书记、校长们当然是连连称好,将剑杰同学树为榜样。很快毕业分配通知下达了,顾剑杰同学被光荣分配到山东德州第一中学任职。
剑杰兴冲冲地去了德州,在那里一呆三年多。德州也算是一个老城,以德州扒鸡闻名,在山东地区生活水平属中等偏下。北方生活以粗粮杂粮为主,当地人称道:
大葱夹馍土豆丝,韮菜水饺炸酱面;
黑棉袄、白头巾,扎脚棉裤老白虱;
大车店,牛马羊,长炕睡倒一大片。
当地政府对于南方来的知识分子倒是待若上宾,都会安排细粮特供,以及其他生活津贴。这大约同孔子故乡注重教育有关。剑杰老师倒也能入境问俗,随遇而安,身穿黑棉袄,手持土烟卷,倒成了个北方汉子。而且顾老师教育胜任,担任高一年级历史教师,还兼了一个班主任。那些学生很多都二十好几了,两三个娃的爹了,同顾老师都相处蛮好,逢年过节争相邀请顾老师到他们乡下去做客,其乐融融。
俗话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老四猫在德州也不是个事情。山东娘子又不肯找,农村姑娘满口黄牙,一嘴葱蒜。小把戏前面抱一个叼着奶头,后面驮一个吮着指头。北方贫困农村习俗,都是光着膀子,露着胸背,夏天时老娘们都是半裸着胸膛,晃几晃几的,实在是看不上眼。一来二去都老大不小了,家里人为此操上了心。有一年剑杰回上海过年探亲,三哥帮兄弟介绍了个同事,上海十四中学的数学教师吴祈伶。
吴祈伶小姐倒也称得上是大家闺秀,典型的知识女性。父亲是怡和银行的买办,吃洋饭的人养成了谨小慎微,一点一划的脾性。在上海上只角巨鹿路有一栋小洋房,家境颇为宽裕。所生三女四子,祈伶最长。大女儿特别娇养些,祈伶从小接受到系统的西式教育,解放初期就大学毕了业,而且学的是数学系,除了自身条件的优越,加上所学专业的关系,为人处世越加严谨了,以至于春花虚渡,秋月浪掷,挑来拣去的,渐渐地就成了老姑娘。解放初期人们都奉行老式的婚姻观念,叫作早养儿子早得褔。一般女孩子到了二十五还没结婚,就算是老姑娘了,又称之为老大难。祈伶老师一晃都要到三十了,怎不急煞老人,难免有些催促逼迫的言语,絮絮叨叨个没完没了,倒让祈伶老师有些慌了手脚,乱了心思。
说来也巧,正好四弟剑杰返沪探亲,三哥就安排俩人见面,介绍认识。真叫做:有缘千里来相会。竟然一看就对上了眼。剑杰身高一米八五,英俊潇洒,相貌堂堂。兼且能言善道,嘴轻片片。顾氏家庭虽已败落,但说出去还是响当当的书香门弟,积善人家。美中不足的是女方长男方三岁,齐爹夫妇曾提出过异议。但热恋中的男女那管这些,更何况老话有道是:女大三,涨金山。根本就不是问题嘛!又是三哥做的大媒,而且承诺婚后可以夫妇分居两地的理由,申请调回上海。父母爱子心切,听说能调回上海来,也就没有什么反对了。于是趁热打铁,当年十月一日就是佳期。喜酒定在和平饭店十二楼,筵开十六围,亲亲眷眷,朋友同学,悉数请到。新房间就设在公平路,这倒是小六妹剑虹发扬风格,将自己的住房让出来,自己则住到公婆一起。真所谓救了黄狼饿死蛇,埋下了日后六妹一家公婆不和,妯娌勃蹊的祸根。
小两口是一九五七年秋天结的婚,当时政策允许夫妻分居两地的,只要有接受单位,可以调动。吴祈伶同学校领导一说,江苏师范高材生,德州重点中学高中历史教师,资历合格,又有教育经验,立马发出调令,向德州市教育局要人。正叫做花好月圆,美满姻缘。也许是年长几岁的关系,剑杰对妻子真是言听计从,百依百顺。老大喜欢说臭话的,调侃兄弟:老四对于吴祈伶确实是「服」,连称呼都是不同的。只要提到娘子,就是「偶里吴祈伶」,「吴」字上一定要加重语气读重音,这样才显出敬畏之情!
剑杰刚结婚,三哥剑豪就扣上了右派分子的帽子,恸不欲生!全家为之扼腕叹息,却又无可奈何。接下来,反右斗争进入尾声,戴上右派帽子的人自然是清理出人民队伍,下放基层,监督劳动。整人运动似乎告一段落了,各单位又投入了新的政治运动:大跃进,鼓干劲. 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新中国。那时剑杰已经顺利调到上海,仍在中学任职历史教师,胜任愉快。
有道是飞来横祸从天降,竟然晃悠晃悠地从德州飞来一顶右派帽子,在途中行走了半年之多,到了上海后寻寻觅觅,一下子扣在了剑杰的头上!原来是反右斗争时德州第一中学没能完成右派分子的指标,学校里的教师绝大部分都是贫下中农出身,有的还是十八代赤贫。而高中学生大都没有成年,实在同右派分子不搭边不搭檐的扯不上。但是老毛的精神是右派分子大约占了知识分子中的百分之五。各级领导揣摩上意,按照这个比例一定要凑足这个数,才显得出是紧跟毛主席的革命路线,坚决执行党中央下达的光荣任务。德州一中光是教职员工就有一百多名,还不包括学生。那么至少要准备五顶右派帽子才算交待的过。帽子准备好了,实在找不到戴帽子的人,总不见得支部书记自己替自己戴帽吧?排来排去,只有顾剑杰最适合了。首先顾剑杰是地主出身,这一点天然符合右派分子对党怀有刻骨仇恨的历史根源。第二顾剑杰来自上海大城市,饮食穿戴都与当地老乡有距离,这是资产阶级思想在作祟,符合右派分子后天的存在特性。但是反右斗争时顾老师已经请了婚假离开学校,随后就以夫妻团聚的理由被调回上海了。德州一中的反右斗争时他并不在场,当然也就不可能有任何反党反社会主义的言论了。不过这个好办!硬装斧头柄!发动大家回忆顾老师平时的言论,添油加酱的整理出来,就算是顾剑杰在反右斗争中向党猖狂进攻,鼓吹资产阶级生活方式,怀念失去的地主阶级天堂,腐蚀毒害贫下中农子弟……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德州一中党支部编纤好了一顶右派帽子,从而完成了运动的指标。再将这顶帽子打包寄到上海。因为剑杰先是探亲,后是婚假,再后来是联系单位,落实调动,都在联系之中,并无固定单位,所以这顶帽子像幽灵般地一直在空中飘荡,伺机而动。等到剑杰一切停当,新单位报到,学校也开了学,班级里的课程都已正式接手。一日人事干事找来顾剑杰,宣布接到德州等一中学的材料,确定顾剑杰在右派补课中被定为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右派分子,开除公职,退回居住地里弄,交给革命群众监督,只准老老实实,不许乱说乱动!
这真叫从何说起?大鸣大放时剑杰已经离开了德州,而且全国反右斗争已经结束,怎么还会赶上末班车,成了几十万右派分子中的老幺,叨陪末座,冤哉枉也!
同爷犟可以,同娘犟可以,同共产党没得犟。没奈何回到里弄,向户籍警王德毛低头认罪,向居委会治报主任林桂花报到,向里弄小组长王秀英汇报思想。反正就是一个灰孙子,任何人都可以对着吆五喝六:老老实实,不许乱说乱动!顾剑杰在这种极其恶劣的环境中洗心革面,重做新人。摒弃以往的种种,与无知无识的家庭妇女们打成了一片,再苦再脏再累的活都是第一个冲上去,所有不公正的待遇全部逆来顺受,娄师德唾面自干,不过如此。
与三哥同样遭遇,老四扣上帽子不久就被列入押解青海劳改农场,就地劳动改造的黑名单中,时间排在当年十二月份出发。巧的是妻子吴祈伶怀孕待产,预产期是明年二月。剑杰向户籍警王德毛报告,请求能缓一批走,等妻子生产后再动身。王德毛强盗发善心,竟然同意拖到下一批。新年一过,小孩子呱呱坠地,等忙过了妻子的月子,女儿百日都过了,还是没有出发的消息。一打听,原来青海地广人稀,物质十分稀少。先前去青海的几批人已经将当地劳改农场挤得人满为患,没有能力再接待新的劳改分子。青海劳改局要求上海市政府稍缓些再发人过去。这一缓就再也没有去成。剑杰死里逃生,额手称庆,遂将女儿取名叫幸子,有了这个女儿才算躲过了大难一场。
剑杰在里弄里监督劳动改造的六年中,什么样的苦都受过,推过劳动车、做过建筑小工、在家里拆过纱头、帮弄堂里通过阴沟。剑杰本是个聪明人,心灵手巧,能言善语,随便什么事情,只要从他嘴里讲出来,一定是娓娓动听,引人入胜。因此里弄里的关系倒也不错,大家都蛮照顾他。混到一九六四年时,三年自然灾害结束,国家相对稳定,总算盼来了摘帽,回到了人民内部里来。还被分配到机床铸造三厂,做了一名临时工,三班倒的翻砂工人。翻砂工俗称翻砂乌龟,原因是翻砂工人要将全身从头到脚包住,只露出乌溜溜的双眼,这是因为要防备烧红的铁水溅到身上,烫伤人体。整个人像乌龟般地从头黑到脚,脏得不像人样。每天一元八角人民币收入,做一天算一天。顾剑杰的政治身份是摘帽右派,与一般群众还是有差别的。
剑杰幸亏娶了个好太太,在最恶劣的政治气候下,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吴祈伶从无离婚的念头,一个人的收入,独自撑起这个家庭。对于右派分子的丈夫绝无厌弃之心,夫妇俩相敬如宾,相濡以沫,共同渡过了这段艰难时光。
磕磕绊绊地到了一九六六年,伟大领袖一挥手,文化大革命的风潮在全国如火如荼,迅猛燃烧。一九六七年春由上海工人造反总司令部(简称工总司)在上海郊区安亭卧轨造反,造成南北交通大堵塞达三天三夜。中央文革派副组长张春桥抵达安亭调查处理。张春桥玩弄政治手腕,暗中支持工总司的造反行动,从而让造反派逼迫上海市委让权退位。史称「一月风暴」。从中脱颖而出的工总司司令王洪文后来官拜中共中央副主席,一度成为老毛的接班人。副司令陈阿大也混到了上海市革会副主任。于是一批原被压在社会最低层的临时工、外包工、合同工也闻风而动,揭竿而起,成立了上海红色工人造反总司令部(简称红总司)。红总司打着「革命无罪,造反有理」的旗帜,吶喊着「誓死捍卫毛主席的革命路线」的正义口号,实质上逼迫市里领导将这帮「三无工人」(无固定收入、无医疗保健、无退休福利)转成正式的产业工人,当然还要加工资,补足差额。当时的上海市长是曹荻秋,见了这帮临时工爷叔们避之唯恐不及。红总司的头头们发动手下的几十万三无工人,日夜侦查,最终将曹荻秋堵在康平路办公室,逼迫曹市长签订城下之盟。剑杰同志本不是省油的灯,当仁不让地也加入了这个红总司。凭着自己能说会道,又有文化又会写,在红总司里摇旗吶喊,出谋献策,很快就混到了铸造三厂红总司头头的角色。
当其时也,顾剑杰好不威风。军大衣身上一披,红臂章手上一戴。停产闹革命,整天出入政府机关和工总司。上级部门机电一局、机床公司更是常来常往,每天忙的就是开会、游行、辩论、大字报、涮标语。最大一次参与的活动是三十万红总司造反派成员包围了上海市委机关报《解放日报》,逼迫报社刊登有关红总司受迫害的文章。一连三天三夜,把解放日报社所在的汉口路一带围了个水泄不通。上海文革史称之为「解放日报事件」。
有一天剑杰神抖抖地到保定路老大家中来显摆炫耀,大吹当前的革命形势,展望翻天覆地的文革前景。踌躇满志,不可一世。老大语重心长地规劝他道:
「老四啊,这滩混水你不要去趟!共产党的苦头还没吃够?现在的情况只是暂时的,你以为真的翻天了?以后秋后算账,别人没关系,拍屁股走人。你可是有政治色彩的人,又是地主家庭出身,共产党钦定的清除对象,斗争目标。怎么会让你从此逍遥?」
老四不听,反唇相讥:「老大啊,侬是牛鬼蛇神做怕了!不领领外界市面,搞不懂现在行情!」然后老四立起身来,大手一挥:「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说:革命无罪,造反有礼!一反到底,就是胜利!」言毕头也不回,一阵风般出得门外,扬长而去,又投身火热的文革运动中去了。
老大看不过老四的做派,遂在背底里给他起了个绰号:阿污卵。言犹在耳,报应就在眼前。没有多久,上海成立了人民公社。随后各级组织相继成立了军代表、造反派和老干部三合一的革命委员会。铸造三厂革委会头头立马就找到顾剑杰谈话,要他交代问题。老四一吃到份量,脚花就乱了。夫妻俩人连夜赶到老大处,一五一十兜底翻,找老屁眼商量对策。请老大帮忙修改交代和检查,什么可写,什么不可写。其实病入膏肓,无力回天。再怎么做文章去掩盖撇清都没有用了,这顶右派帽子本来就是捏在群众手里的,这下好,滴溜溜地扣个正着。
当其混乱之际,随大家乱来来无人问津。等到一九六八年,新的领导班子产生,市、区,局、公司机关以及各基层单位纷纷成立了革命委员会,清算就开始了。第一刀就砍向红总司,宣布红总司是大刮经济主义妖风的反动组织,立即取缔。一霎时鸡飞狗跳,树倒猢狲散。别人犹可,那帮穷得叮当响、八字不识鸡脚爪的江北日妈妈,你也拿他没辙。铸造三厂的顾剑杰就不同了。本来就是上有帽子,下有尾巴。不识识相相地夹紧尾巴做人,竟然跳出来造反?关押起来,隔离审查。一个月后在虹口区反击反革命经济主义妖风,清理阶级队伍的誓师大会上当众宣布:地主阶级的孝子贤孙、脱帽右派顾剑杰错误地估计了革命形势,打着造反的旗号,浑水摸鱼,大刮经济主义妖风,多方散布反党反社会主义的言论,妄图恢复他失去的天堂,实现资本主义复辟的美梦。现宣布重新戴上右派分子帽子,清除出工人队伍,退回里弄监督劳动,接受群众批斗监督。
顾剑杰二进宫,再堕阿鼻地狱!
老四真是命苦!第一顶右派帽子扣了六年,好不容易脱了帽,回到人民内部。才消停得两年,第二顶右派帽子又扣了下来。这次长了,八年抗战,直到一九七六年粉碎四人帮后,拨乱反正,在胡耀邦的主持下,全国大规模地平反,彻底废除了右派这个贱民的称号,才算永远地摆脱了政治迫害的梦魇。
老四剑杰除了精神上的受折磨以外,物质生活也只能以「贫寒」两字来形容了。当年结婚时,上海风俗一般都是男方准备新房,女方筹办嫁妆。老四大学一毕业就去了德州,上海又没有单位,哪来的住房?结婚时由老大做主,全亏六妹把自己原在公平路一间十五平方的前楼让出来,让老四权且成了亲。也就应了刘备借荆州--——有借无还的古话。拿什么去还呢?共产党取得政权后就是一味地搞阶级斗争,从来就没有正正经经盖过住房,改善一下老百姓的生活。上海市常住人口从解放初期的两百万,飙升到一千两百万之多。十几年里翻了几只跟斗,住房却没有增加,人均居住面积只达到两点三平方米的恐怖数字。家家户户闹房荒,三代同堂一间屋,比比皆是,不足为奇。
说起上海的住房,倒还要添上几笔。上海自鸦片战争开埠以来,就成了冒险家的乐园,穷苦百姓的心中响望。邻近省市的农村劳力急速涌向上海打工,造成上海的住房空前紧张。
解放前只要有钱都能搞定,花园洋房次第而起,营造商同时建造了许多石库门房子,让普通百姓也能安居乐业。贫穷人家则占山为王,自己在偏远冷落地区搭建棚户居住,渐渐形成了较有规模的棚户区,如蕃瓜弄、药水弄、保民村、虹镇老街等。棚户区居住条件极差,纠纷不断,当然就少不了作奸犯科。那时上只角的人听到是棚户区出来的人,都是避而远之。
解放后上海依旧是中国的经济和商业中心,人口加速膨胀。但当局者却从不为民着想,只是热衷于搞阶级斗争和国际共产主义。近半个世纪来政府几乎从来不盖住房,偶一为之如彭浦新村、天山新村、曲阳新村,那可是了不得的大事情了,分到房子的必须是劳动模范、先进工作者之流,普通老百姓绝对无缘。于是乎一幢房子儿子结婚拦出一间,二三十年后孙子又要结婚了,再隔一间。一家家弄得像鸽棚,为了房子父子反目,手足陌路,妯娌勃溪,邻里纠纷。多少大龄青年为了一间婚房而磋跎岁月,苦苦煎熬,直弄到天怒人怨。
拜改革开放之东风,政府开放了商品房的建造和买卖。于是国企、私企、外企以及中外合资企业一窝蜂的盖建新房,房价从最初的每平方米2000多人民币起,一直涨到现在的最高每平方米20万人民币的天价,媲美曼哈顿,成为世界之最。
自五十年代中国建政后不久,不顾自身财力十分匮乏,物资相当紧缺的现实,竟然以经济大国自居,向越南、朝鲜、巴基斯坦、阿尔巴尼亚、罗马尼亚、古巴、伊拉克、坦桑尼亚、赞比亚等国源源不断地输送外援达到二百亿美元。中国为欧洲的社会主义明灯阿尔巴尼亚援建了大批企业,后来基本处在停产状态,设备成了废铁。帮助阿国建设的备战堡垒,他们却用来养鸡。甚至整船的钢筋建材、车床设备全都扔在码头上任其生锈腐坏。
话说剑杰就在这间朝西的、原来当铺楼上十五平方的小间里生儿育女,苦度春秋。厕所浴室是想都不用想了。男的去外面公厕解决,女士们在家中用马桶方便。徜若有客人来访,而且又坐得稍久一点,那主人家的尴尬窘迫真是说不出口。至于厨房,也只是三户人家三只煤球炉局促在七八个平方的过道小间,轮流做饭,交叉烧菜。就是在这种难以想象的生存环境中,剑杰倒马桶涮痰盂、买小菜汰衣裳、操练出十八般武艺件件精通,尤其神奇的是还能烧一手地道的淮扬菜,整治一套精美茶点。就连素来挑剔的老大,跑到任何一家吃饭从无一个好字,总是批东挑西。至多说一句「尚可」就算是最高褒奖了。但是到老四处即使便饭,也感觉无瑕可击,难得说一声「不错不错」!
顾家习俗,每年的新年饭是极其讲究的。年年总是老大家排一天,中饭酒席,一定是八冷盆、八热炒、四大菜、一甜一咸两道点心,晚上则是便宴款待,要闹足一天才散。年初二时六妹家,年初三是老三家。年初四才会安排到老四家。那时候光是在上海的顾头顾脑,大小老少就有二十一人之多。都说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老四是怎样打发这班兄弟子侄们呢?说来真是神奇。他先是将床铺拆掉,把借来的圆台面搁起来,安排下一圆桌、一方台两桌位置。桌椅碗碟当然都是邻居家借用的。也不看见老四准备什么,照样悠悠闲闲地招呼客人,陪着倒茶,安排座位。尤其是老大和老三,都是撬客,先要舒齐好的。不一会,流水似地先上来八只冷盆,鸡鸭鱼肉,晕素搭配,中西合璧,极其讲究:五香酱鸭浓油赤酱,油淋肥鸡鲜美酥嫩,水晶肴肉肥腻适中,清蒸鳗鲞干松爽口,蜜汁烤麸多汁多味,辣拌白菜甜中带酸,五香猪排松脆鲜嫩,什锦色拉色彩缤纷。那时是没有外卖的,也很少有现成熟菜可买,全部是亲自动手做的。
「哇哟,老四啊,出掼头了!」老大首先大吃一惊,啧啧味道,点点头:「不错不错,够水平。」
不过还没来得及歇口气,只见从转角处的公用小厨房中接二连三地,叭叭叭一连上来十道点心,把大家惊得目瞪口呆!一帮阿侄外甥们则吃得满嘴流油,大呼过瘾!这十道点心分别是:红枣莲芯、鸡蛋蜜糕、夹沙香蕉、拔丝苹果、三丝春卷、四喜春饼、猪油豆沙猫耳朵、菠菜肉丝两面黄、血糯米八宝甜饭、黑洋酥宁波汤团。如此密集,如此齐全,一个个都败下阵来。到后来上什锦暖锅时,面对肉丸蛋饺,竟无人举箸伸筷。只有墨守陈规的阿公还喝了两口汤散席。
漫漫长夜等天明!剑杰总算熬到了第二次摘帽。这次真的解放了,落实政策,剑杰被分配到虹口区重点学校继光中学任高中历史教师,工资恢复到二十年前扣右派时的级别,每月七十四只老洋。学校领导青眼有加,对于顾老师教育和管理班级事务的能力和水平十分欣赏。
老四于教书育人之外,颇喜叶子戏,时常邀三两好友,小游和,或是沙蟹一番。输赢不大,消磨时光,也是蛮刺激的。常阴沙赌风盛炽,都是从小看惯了父兄打牌玩耍,无师自通,长大了也就好这一口。虽然太太们竭力反对,但背地里还是会偷偷摸摸地耍上几把。
一九八六年五月二十八日,大姐剑霞偕夫婿张道行应国务院侨办之邀,首次回国参观讲学。他们先到上海过境,一两小时后即转机去北京。待办完公事后再回上海探亲。信中叮嘱父母兄弟们不必去机场,等返回时自然有时间盘桓。奇怪的是,剑杰不声不响地买了束鲜花,独自个衣冠楚楚地去虹桥机场迎接姐姐、姐夫。也不过半个来小时,匆匆见了一面。事后说起,大家都感觉奇怪。「做啥老四要急吼吼地请了假,赶到机场说上几句话?」
三天后是六月一日,星期日。艳阳高照,暑热逼人。老四在家中早早吃了中饭,脚踏车一夹,在太太处告了假:去抚顺路看望老娘去。冥冥中自有天定。老四刚从后门出,结了婚的女儿幸子却从前门进,女儿回来看父母,两人却正好走岔了。那时也没有手机电话,赶快从窗门里望出去,看见老爸跨上自行车,已走远了,喊不回来,也就算了。剑杰确实是去老娘处转了一转,谈了半个来钟头家常。然后长脚一甩,沿着大连西路,六十一号电车行驶的方向,直朝杨浦而去。原来剑杰同几个牌友约好,下午时有一场牌局。车子骑到周家嘴路附近时,一辆俗称巨龙的六十一路汽车靠站,司机也开得急了一点,反光镜有盲点,没有看见里档有辆自行车。巨龙沿路边靠上去时,大屁股一甩,正好刮到剑杰的自行车。一股大力冲上来,剑杰脚虽长,也是站立不住,望上街沿倒去。从理论上讲跌一个跟斗,至多皮开肉绽,骨折脱臼罢了。剑杰苦命,竟然是后脑勺先落地,一头撞在路肩石上;脑震荡颅内出血。急忙送到新华医院抢救,已是不省人事,不能言语了。
公交公司一看大事不好,翻开病人钱包,找到证件,有了单位地址。派人赶到继光中学,辗转拿到家庭地址,再赶去公平路,那时幸子还在同老娘聊家常呢。等到母女俩人赶到医院,业已无力回天,溘然而逝!傍晚时分,所有的兄妹子侄等全部赶到新华医院,只看见老四的头脸已经肿得如巴斗般大,白布蒙着,妻子女儿在一旁哀哀哭泣,好不凄惨!剑杰窘苦一生,始终被压在社会最底层。刚刚有些转运,奈何无常又到,阎罗王发出了勾魂票。
大热的天,尸体自然留不住。等到大姐夫妇从北京返回,追悼会都已过了。那时还在改革开放初期,对于海外归侨、统战对象还是蛮稀罕的。地方政府也很给脸。虹口区委书记亲自出面调停,答应分配一套两室户公房,公交公司的赔偿金则是比照最高标准,给了二千多元人民币。剑杰送了一条命,让妻子女儿有了一套带煤卫的新公房。 可惜剑杰英年早逝,得年五十六岁。呜呼哀哉!伏维尚飨!
追悼会上时,老四因是意外伤亡,死于横祸,大家都特别地伤心难过。剑杰是英雄豪杰中最小兄弟,牌友国栋曾给他起了个洋名:Littler。送走老四后,国栋私下叹了口气,说道:Littler,苦人儿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