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今天是除夕,医院里冷清了许多。医生护士除值班的以外,都回家与亲人吃团年饭去了,可璐璐治疗小组的所有医生护士都没有回家,童春蓉主任几乎整天守在移植舱,陆道培院士隔几个小时就打电话询问璐璐的情况,几位护士也在移植舱里忙碌。中国人传统节日春节中最重要的是除夕之夜的团年饭,可他们为了抢救璐璐,不得不放弃与家人的团聚,这一切既令人感动又让人不安,竟然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表达我们的感激之情,于是我丈夫和忻诚去买了几箱水果送到了医护办公室。
除夕之夜,天气格外寒冷,天空纷纷扬扬下起了大雪,雪花像蝴蝶似的扑向窗玻璃,在玻璃上撞一下,又翩翩地飞向墙的一角。也许是过年了,亲人们都来到身边,璐璐心里高兴,病情比较稳定,移植仓里便只留下三嫂一人照料,紫影和小姨回到宾馆与我们团聚。宾馆的一间房中,一只电饭煲被揭开了盖子,锅里炖着的鸡汤正在沸腾,香味随着雾气弥漫在房间里,这是我丈夫和小许白天去医院附近的菜市买回来的,一张茶几被临时当成了餐桌,上面放着几样熟食和碗筷。忻诚用筷子戳了一下电饭煲里炖着的鸡,见鸡已炖好,便对岳父和我说:“我们还是比那些医生护士好些,至少我们还可以简单地过个年。爸,你去把张冀和他的女友请来,我们大家团聚一下吧”。我丈夫出来走到张冀住的房间准备敲门时,却见张冀和他的女友正从电梯里出来,手中提着几个塑料饭盒,往我们住的房间走去。
“张冀,我正要去叫你们,今天是除夕,我们大家聚一下吧!”
张冀笑笑说:“爸,我们已经在外边吃过饭了。”边说边走进我们的房间,把塑料饭盒放在桌上。大家七嘴八舌地请张冀和他的女友和我们一起坐下吃饭,张冀连连推让说:“真的不用客气,我们已经吃过了,这医院附近的餐馆不像成都什么都有卖的,这儿就只有饺子。 我给你们买了些回来,就算简单地过个年吧。”我忙说:“谢谢,张冀想得周到。”房间里的气氛顿时显得轻松融洽起来,连日来的焦虑、紧张、 悲伤的情绪也被这个特殊的除夕之夜的气氛暂时驱逐到一边。大家边吃边聊,聊起了璐璐的病情,聊起了陆道培医院的医生、护士良好的医德医风,聊起了中国与发达国家医学发展的差距,还聊起了应该早点把璐璐送到北京或美国的医院治疗等。这些话题中有赞扬,有自责,也有祝愿,充溢着和睦与温馨。那晚张冀的话特别多,他真诚地感谢忻诚,感谢我们为挽救女儿所做出的种种努力,说到动情处,竟眼睛湿润,有泪光在闪。这种氛围极容易滋生感慨,因为它触碰到人心中最柔软也是最有力量的地方——爱与善良。 忻诚轻轻走到我身边对我耳语:“妈,你和爸出去一下,我想跟你们商量个事。”便推着轮椅把我送到房间外。我问:“什么事?”忻诚说: “ 我有个想法,想把张冀给璐璐治病的十七万元钱退给他。”
“为什么要退?”
“我看璐璐是凶多吉少,万一孩子真走了,对紫影是个很大的打击, 同样对张冀也是。但不管怎么说我们还有苗苗,可张冀就失去孩子了,这对他的打击是巨大的。还有,他目前处于创业阶段,经济上肯定不宽裕,还得重新组建家庭,开始新的生活,把这个钱退给他,也算是我们尽点心意吧。”忻诚的话音一落,我心里又涌动着一股热浪,这个忻诚,随时随地为他人着想,怎么就不想想自己承担着多大的经济压力呢?
“这样做恐怕不太妥当,因为张冀特别在乎这个孩子,他给璐璐这个钱,也是尽父亲的责任,你若退给他,他面子上过不去,自尊心也会受到刺激,他是不会接受的。我觉得我们换一种方式处理这个问题,也许张冀能接受。”
“什么方式?”我的丈夫和忻诚不约而同问道。
“他不是还欠我们十五万吗?说好了要还的,干脆就不要他还了,你看这样处理行吗?”我用探询的眼神看着我的丈夫。他略为沉思了一下,点点头说:“这个办法可行,这样既不伤他的自尊,也切实帮助了他。不过,我们养老的钱可就真的被折腾光了。”忻诚听了,笑了一下说:“只要爸同意,我看这也不失为一个好办法。至于养老问题,你们也没必要担心,有我和紫影呢,我们会孝敬你们的。”回到房间,我瞅找时机把我们的决定告诉了张冀,他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发自内心地说了声谢谢。
我看着忻诚,看着女儿,看着张冀,看着屋里所有的人,看着他们脸上流溢出的真诚与善良,一种温暖的情愫如花儿般绽放。它让我体味到真诚与善良的美好,又透过这美好还原了爱与善良所蕴含的意义:一旦我们把爱、真诚与善良给了别人,自己也会收获生命的美好!
大年初一后,张冀的干细胞和粒细胞在几日内先后输入璐璐体内。 璐璐的情况时好时坏,查血各项指标都上去了,但据童主任讲过几天后还会降下去,又会升起来,这是输入的好细胞与坏细胞在打仗。我们在悲喜交集中度着难熬的时光。几日后璐璐口腔里长满了溃疡,已吃不下东西,但仍坚强地努力吞咽熬制的米汤,后来连喝水都要用针管注入嘴里,护士不断为璐璐清理口腔创面,孩子挺配合护士,让护士心疼得直掉眼泪。值班医生给我通电话,问我有没有璐璐生病前的照片,说想看看孩子健康时的模样。我将放在包里随身带着的一张璐璐的单人照片, 通过消毒窗口送进了移植仓。照片上的璐璐身穿湖蓝色的衣裙,面庞清秀,眼睛明亮澄澈,如花儿般灿烂地笑着。值班医生拿着照片长长地叹息一声:“这么乖巧漂亮可爱的小女孩,真是太可惜了!”说完擦了擦眼角的泪花,便叫其他护士看。几个护士看后也泪眼婆娑,哭着说上帝太不公平,为什么要让孩子得这个病。
几天后,璐璐突然不再嗜睡,心率加快,烦躁不安,高烧不退,不停地躺下又起来,不停地要水喝,从那满是溃疡的嘴里艰难地哀求着: “好妈妈,好爸爸,我要回家,你们带我回家!妈妈,你抱着我,把我抱回家!”紫影哭了,却竭力压抑着不发出声音,脸色刷白,紧紧抱着女儿,如生离死别般悲伤得说不出话来,豆大的泪珠不断滴在璐璐的身上。 陆院士和童主任进入移植舱给璐璐诊断,抽血检查,发现孩子全身器官已衰竭,白细胞升至 8000,而且出现变异细胞,这种变异细胞连他们也是第一次发现。童主任把紫影叫到一边,语气沉痛地说孩子的骨髓移植手术不能做了,她的生命也许挺不了多久,要做好充分的思想准备, 紫影艰涩地点了点头,回头看着璐璐,眼泪哗哗直流。忻诚得知情况后 硬着心肠与紫影道别,立即飞回成都为璐璐选择墓地。
2 月 16 日上午 11 点 35 分,紫影小姨的手机突然响了,紫影在电话里急促地说璐璐正在抢救,让我们速到移植仓。于是我坐上轮椅,小妹推着我就往医院跑。
从宾馆到医院路面上空无一人,大雪依旧不停地飘洒, 隆冬的“燕达”已是一片白色世界。呼啸的北风舞动着漫天的雪花,雪片飘积在路面和两侧的行道树上。凛冽的寒风狂暴地扑打在我们的面颊 上,呜咽着往人的身上死命地钻。小妹慌乱的脚步声和轮椅碾在雪地上发出的嘎吱声特别地刺耳。我的心咚咚地跳着,紧张得快要从胸膛里蹦出来。到了移植舱的探视窗,见全家人都已守候在探视窗前。璐璐已不能动,带着氧气面罩,呼吸急促,胸部猛烈地起伏着,十多个医生护士紧张地进行抢救。可就在这种状态下,我仍然不相信璐璐生命的灯即将熄灭,我默默地祈祷上苍大显神灵,保佑璐璐渡过难关;寄希望于陆道培院士和医生妙手回春,让璐璐化险为夷、 转危为安;我相信大家的不离不弃定能感天动地,也相信璐璐的坚强能使生命再现奇迹。然而下午 1 点 40 分,璐璐陷入深度昏迷。我在慌乱中拨通了忻诚的电话,张冀也电话通知了他的母亲。忻诚正在成都的一处 陵园为璐璐办理购买墓地的手续,闻讯立刻驱车到了双流机场,购买了下午 5 点飞北京的机票,而张冀的母亲和大姐则只买到晚上 8 点的航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