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晚上 8 点 45 分，忻诚带着绝望的神情来到探视窗。看着那个曾经聪明伶俐、活泼可爱的小生命，那个只要回家便黏着他甜甜地叫爸爸的女儿，此刻正乖乖地躺在床上陷入昏迷状态，再也不能喊他、亲他，不能 与他笑，与他哭，与他撒娇与他玩耍，与他跳舞与他奔跑，突然心里像被刀片割了似的，钻心地痛。但忻诚相信，璐璐一定是在等他，她在坚持着等他，要和他见最后的一面。果然，晚上 11 点06分，璐璐停止了呼吸，生命的灯黯然熄灭，这朵曾经带露的花蕾还没来得及绽放就被无情的暴雨风狂折断了花茎！她走了！撇下她热爱的这个世界、眷念的亲人、 朋友、老师和同学！她生命的钟摆永远定格在 2013 年 2 月 16 日 23 点零 6 分。此时她 8 岁半，人生的脚步仅走了 3120 天……
忻诚的眼里蓄满了泪水，眼镜的镜片上一片模糊……
紫影哭着，放声地哭着。她呼唤着璐璐，不断亲吻着女儿的脸，用手抚摸着女儿的眼睛和脸颊，她怎么也不愿相信，这么冰雪聪明、乖巧可爱的女儿已经撇下她走了。她心里有许多的悔恨在撕咬自己：恨自己为什么这么单纯天真相信四川某著名医院的医生能治好女儿的病；恨自己为什么不多考察了解和比较国内治疗白血病医院的技术实力；恨自己为什么不在女儿发现有病时就选择送北京或美国就医；恨自己为什么没有实现女儿的愿望，在离开成都时将车开到学校门口，让璐璐看一眼她所钟爱的学校，默默地和老师同学告个别……可这时哪怕有百千个悔恨 也换不回女儿的生命，璐璐已经走了，从此天上人间，阴阳两隔，再也闻不到女儿的体香，再也听不见女儿银铃般的笑声和呼唤爸爸妈妈的甜美声音。紫影哭得肝肠寸断，那双手竟怎么也不愿离开璐璐，就那么抚摸着，又倾下身子，一下一下地亲吻着女儿的眼睛和脸颊。
此时在病床的一侧，璐璐的生父张冀看着女儿，眼里含着泪，握着女儿的手摇了摇，便步履踉跄地走出移植仓，来到一处无人的地方靠墙站着，双手捂住脸，眼泪便无声地从指间溢出，突然站立不稳，整个身子顺着墙滑下去跌坐在地面，随着一声低沉压抑的哭声从胸腔里出来， 便不可抑制地抽动着双肩，大声地、绝望地哭起来。
我的丈夫，在移植仓的过道里早已涕泪纵横，泣不成声。 他想进入移植仓去最后抱抱外孙女，却挪不动脚步，透过探视窗那厚厚的玻璃看着璐璐，见医生护士正在去除氧气面罩和插管，紫影和紫影小姨为璐璐摆正身体，护士为孩子换上了那套早已备好的衣裙。紫影最后亲吻抚摸璐璐后，用白色的被单将孩子的脸轻轻盖上。探视窗前，一个盆里有火焰正在舞动，那是三嫂和小许哭着在为璐璐烧纸钱。看不见璐璐的脸了，外孙女真的走了，我的丈夫脑海里却闪现出与孩子在一起的一幕幕场景：牵着璐璐的小手送她上学的情景、开车接送璐璐到兴趣班学习时，回家路上兴奋地说：“外公，今天老师又让我当小老师教小朋友了” 时得意的神情；在书房那张粉色书桌旁陪伴璐璐学英语，为璐璐讲解数学题时孩子一脸的认真和眼眸中透出的聪颖光泽……
而我则目睹着璐璐从昏迷到死亡的过程，心早被悲伤与痛苦摧残得千疮百孔，突然一个念头闯入脑中：“这是解脱！”难道不是吗？对璐璐而言，昏迷是离开这个世界的最好选择，它给死亡罩上了一层温情的面纱，让璐璐在毫无痛苦中撒手抛开了她曾经不舍的一切。在沉入昏迷的前一刻，也许璐璐还抱着希望——生还的希望；康复的希望；回到爸爸妈妈温暖怀抱的希望；回到熟悉的校园，和老师同学共同学习，在操场上奔跑欢呼的希望；弹奏优雅的钢琴曲，跳柔软欢快舞蹈的希望；牵着妹妹苗苗的小手在蓝天下放飞梦想的希望……璐璐在沉入昏迷的刹那间， 她一定还希望着。但昏迷却使这一切希望都消失了，她静静地躺在那里，没有痛苦，没有挣扎，没有烦忧，平静地看着死亡之神从远处飘然而来，等待着死亡之神对她说：“孩子，你是天使，上帝需要你到天堂撒播爱的种子。”我似乎感觉璐璐的灵魂飘到了空中，她在看着我们，看着我们的悲痛欲绝，看着那纸钱燃烧而成的熊熊火光，然后露出天使般的笑容， 说了声：“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外公外婆、亲爱的妹妹、我所有的亲人们，你们保重，再见了！”便飘飘地向天堂飞升而去……
在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我们为璐璐——这个坚强的小生命，举行了一个简洁而隆重的葬礼。她所有的亲人和我们最好的朋友都来为她送行。黑色的大理石墓碑上雕刻着“爱女张璐璐之墓”，左上角有璐璐的彩色陶瓷遗照，遗照下雕刻着一个芭比娃娃图案，中间刻着生卒日期，墓穴的盖板上雕刻着我们的纪念词：“怎么爱你都不够，一片深情付苍穹。” 在墓碑的上方，一颗长势健壮的香樟树，如伞的树冠将墓碑笼罩在浓荫之下，墓碑四周摆放着盛开的鲜花。
下葬仪式开始时，现场一片静寂，突然凭空起了一阵大风，天色瞬间黯淡，树摇叶动，风声大作。10 分钟后风停，陵园又恢复了春日融融的样子，阳光洒满园区，植物和花草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所有在场的人无不称奇，都说这是老天在告诉我们，我可爱的小孙女已经成为小天使，被这一阵风儿托起扶摇直上天堂，而我们对她永久怀念的词句：“怎么爱你也不够，一片深情付苍穹”似乎正应对了当时的奇观。
紫影手抚着墓碑上璐璐的遗照，再一次泪流满面，她怎么也不愿相信，女儿已经与自己阴阳两隔。泪眼婆娑中，女儿乖巧可爱的模样似乎触手可及，她的记忆再次回到与女儿作最后诀别的时刻：在北京八宝山殡仪馆里，女儿躺在一个精致的木匣里，她是那么漂亮、那么可爱，鲜红晶莹的嘴唇，洁白可爱的面容，两条漂亮的小辫上扎着美丽的发结，头发两侧各别着一枚粉红色的发卡，身上穿着白色荷叶花边衬衣，外穿 一套粉红色的公主装，下身穿着一条黑色带粉色小圆点的打底裤，脚穿公主绣花鞋，还有个她最喜欢的芭比娃娃蝴蝶仙子和玩具陪在身边。其神态如熟睡般安详，如生前般栩栩如生。紫影看着女儿的脸，眼睛怎么也舍不得离开，心中的情感如潮水般涌来：好漂亮可爱的小天使啊，你一路走好，到天堂快乐地生活吧！那里再也没有学习上的负担，再也没有成长的烦恼，再也没有疾病的困扰与折磨，再也没有治疗疾病所要忍受的各种痛苦！我的女儿，从此你就在天堂做你喜欢做的事，看你喜欢看的书，唱你喜欢唱的歌，跳你喜欢跳的舞，弹你喜欢弹的琴，健康、快乐、自由地在天堂学习、玩耍、生活！可是你不能忘了妈妈，你一定要兑现你离世前对妈妈许下的诺言：“我要变成小奶娃儿来投你的胎”。 妈妈宁愿相信，在你的生命之花枯萎的时候，你的花蕾里一定会跳出一个聪明漂亮的婴儿，小小的掌心里托着此生无法圆满的念想，用你最纯的希望滋养，然后再回到妈妈的腹中：那是又一个生命的轮回——美丽的世界， 女儿又回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