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六楼的护士站外,站着很多患儿的亲属,护士站的骨穿室里,患儿正一个接一个地在做“骨穿”或“打鞘”,尖利的哭声不断传到六楼的走道里。在护士站外等候的亲属,有的在抹眼泪,有的瞪着双眼紧紧地看着骨穿室那扇紧闭的门,有的则表情有些麻木,冷冷地站在那里,不发 一言,据说,这样的事经历多了,孩子的哭闹也就不那么揪心了。
“张璐璐做准备,下一个是张璐璐!”一个护士大声喊了一声。 病床上,孙女璐璐正在使劲地哭着,大声央求着:“爸爸,我不做骨穿。妈妈,你去给医生说,我不做骨穿。”
“要做的,做骨穿才能确诊你得的是什么病,才能确定怎么吃药治 疗,你的病才能快快地好了呀!”我拍着孙女的后背说。
“可是我听别的小朋友说,做骨穿很痛,我怕,我就是不做!” “好了,听话,好好配合医生护士,这个骨穿是一定要做的。”女儿 眼里噙满了泪,哽咽着说。
“快,该张璐璐做骨穿了”,护士走到过道的病床边对我们说。忻诚抱起哭闹不止的孙女,将她送入骨穿室。我和丈夫、女儿的小姨、女儿、 女婿站在护士站半人高的柜台外,焦急地等待着。一会儿,那扇紧闭的 门里传出孙女声嘶力竭的哭声。丈夫和女婿离开护士站向走道的另一端走去。在这个时刻选择离开,也许是男人掩饰自己慌乱情绪的一种方式。我和女儿却挪不动脚步,我们就那样站着,眼泪不断地往外涌。此刻我真想去推开那扇门,看看我的孙女正在遭什么罪。可我不能,我根本就没那个胆量。在20世纪 90 年代中期,我曾因病做过一次骨髓穿刺。因听人讲过,做骨髓穿刺的穿刺针不是我们通常见到的注射针,而是比较长比较粗的钢针。用这种针穿入骨髓腔,抽取少量骨髓液做检查。患者做检查时心里都会有恐惧感。记得做检查前身边没一 个亲人或朋友,那种恐惧感突如其来,无法逃遁,让人不寒而栗又刻骨铭心。当时曾对护士说千万不要让我看到做骨髓穿刺的所有器械。护士果真没让我看到任何一种东西,而我也紧闭双眼,让自己什么都看不到, 所以至今不知道这个检查的过程和使用了什么检查手段。一周后我去拿检查报告单,却告之染色体检查数据不确切,需要重新做骨髓穿刺,于是我断然拒绝,扭头就回了单位。我一个成年人尚且如此,何况一个还未满八岁的孩子?想到此,心便撕裂般疼痛起来。
“家长快来,把孩子抱回病床!”一位护士将门打开,对着我们说道。
忻诚三步并作两步往骨穿室走去,轻轻抱起孩子回到过道的病床。
“我一定要记住这个日子,现在是 2012 年 4 月 4 日下午两点,我的孙女第一次做骨穿。”我在心里对自己说,因为无论检查结果确诊是否白血病,这样的骨穿将伴随着今后的治疗经常进行。 璐璐平躺在床上,女儿用手紧紧地按着孙女的胸骨中线第二肋间的 那个穿刺点。因为如不按住,就会血流不止。璐璐的血小板太低,凝血功能不好,若止不住血,随时都有生命危险。这样的姿势女儿和女儿的小姨轮流进行着,持续了约六个小时后,终于棉纱上不再有沁出的鲜血,大家才舒了一口气。
第二天早晨 7 点,洋洁走进检验室,与她带的博士生一起在显微镜下仔细地做着孙女的各项物理检验。
上午 10 点,王教授将女儿女婿叫到医生办公室,没有半点寒暄,便单刀直入说:“你们娃娃的检查结果出来了,确诊是白血病。”王教授眉峰往上一翘,眼睛盯着忻诚,面部表情有些凝重。女儿一听,眼泪哗哗直往下流,嘴唇颤抖着,极力控制自己不哭出声来。忻诚的脸上也是阴云密布,“最坏的结果还是来了”,忻诚在心里一声长叹,正想张嘴问王教授怎么办时,王教授却话锋一转:“不过,你们娃娃是不幸中的万幸,她患的是急性淋巴细胞白血病,医学名称为 ALL,这种病是血液病中最好治的一种,可以不做骨髓移植手术,治愈率可达 80% 以上。”
听到此话,女儿女婿绝望的心又重新燃起希望。“是吗?这就是说我们的女儿还有救?”女婿的眼睛一亮,忙不迭地问道。
“是的,当然有救,但我不敢打百分之百的包票,现在还有一个项目即细胞遗传学、免疫表型、分子生物学等要送到北京相关实验室做检查。急性淋巴细胞白血病分为三种类型,一种是标危组,一种是中危组,一 种是高危组,而其中标危又是白血病中最好治的一种。要判断你们的女儿是哪种类型,有待观察第一个阶段的治疗情况和送北京检验的结果才能确定。所以,这第一阶段的治疗非常重要,你们要引起高度重视。”
苍天有眼,总算让我们有了希望。女儿哭红的眼中闪过一丝亮光。她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不过,你们也别太乐观,这种病治疗起来是一个漫长的过程,需要上大量的化疗药物,即便是标危,也需要八个疗程。如果顺利走完这八个疗程,接下来还有近两年的维持治疗,如果在五年后不复发,就算彻底治愈。每个疗程上化疗药时,孩子是很痛苦的,不仅要定期做‘骨髓 穿刺’还要‘打鞘’”。
“什么叫‘打鞘’?是做手术吗?”女儿一听到这个新名词就紧张起来。
“你别紧张,‘打鞘’是俗称,医学上叫‘腰椎穿刺’,是白血病患儿的一个常见操作。在血管与脑脊膜间存在着一种天然的组织屏障——血脑屏障,致使大多数经血管内给予的全身性化疗药物,很难通过此屏障 并在脑脊液中达到有效的治疗浓度,会使中枢神经系统成为白血病细胞 的‘庇护所’及复发根源。因此,对于明确合并‘脑白’者,‘打鞘’是 重要的治疗方式之一。”
女儿突然生出一种极度的恐惧,“这么小的孩子要经历这么痛苦的治疗,上天啊,你怎么这么残酷?!”女儿心中悲愤地问道。
“在治疗中,小孩也许会烦躁、呕吐、吃不下东西,或许会不停地吃 东西,身体会迅速发胖,还有一种可能是头发会掉光,你们要有思想准备,家属要配合医生的治疗,孩子更要配合才行,否则即便是标危,因为感染也会转化成中危甚至高危,而一旦感染,便会增加孩子生命的危险系数,同时抗感染的治疗费用也比本身患病的治疗费用高出许多,还耽误孩子的疗程,所以孩子的所有个人用品都要严格消毒,她所生活的环境也要注意清洁、卫生。”王焗教授简洁明晰的话语让人既清楚了今后 必须面对的问题,同时又产生一种不容置疑、必须照办的对专家权威的 认可和尊崇。
“好,只要能治好孩子的病,我们和孩子会很好配合医生治疗的。” 女儿赶紧对王焗教授说。
“王教授,我们相信你一定会治好女儿的病,你就按照治疗方案放心大胆地去实施,在用药上尽量用功效好,副作用少的药物,经费问题不用考虑太多,为了孩子,我们会尽一切力量的。”忻诚急切地说道。
“行,这样就好,我们大家共同努力,相信你们的娃娃会战胜病魔, 一天天好起来的。”王焗教授的话语中透着一种自信,这让女儿女婿绝望惊恐的心得到一丝安慰。
一会儿功夫,这个“不幸中之万幸”的消息就通过电话和手机短信传递到了亲友们之中。
当天下午,大家又聚集在医院六楼的电梯等候厅里,虽然璐璐确诊是白血病的消息让大家心情都很沉重,但王焗教授的话也给了大家一点希望。
“舅舅,能不能通过你在这家医院的朋友打听一下,国外和国内哪家医院治疗白血病最具权威性。如果国外好,我就送璐璐去国外治疗,如果北京好,就去北京治疗,我要不惜一切代价挽救璐璐的生命”,忻诚对我的小弟说道。
“好,我明天就去问。”我的小弟随即答道。
“姐,你是不是修了几辈子的行哦,修来个这么好的女婿,你看忻诚对璐璐多好呀!”紫影小姨侧着脸对我说道,脸上盛满了钦佩和感激之情。
我的心中又涌起一股热浪:“这个忻诚,对并非自己亲骨肉的璐璐真是太好了,不是亲生胜似亲生啊!”其实,忻诚的这些举动并非单纯地是对璐璐的爱,而是爱屋及乌,从更深层面体现了对我女儿紫影深深的爱。爱情真是个奇妙无比的东西,都说上辈子的一千次凝望才有这辈子的一次相知相依,他们上辈子凝望了多少次?在当今这个物欲横流,道德沦丧,尔虞我诈,虚情假意,真爱贬值的社会背景下,在那么容易失之交臂的情况下,能牵手于茫茫人海,是一件多么幸运的事,女儿何其有幸能够与他携手,否则如何抗击这人生路上的暴雨风狂?
璐璐从过道搬进了病房,治疗环境一下就好了许多,把门关上,走道里的喧哗声和孩子的哭闹声突然就小了许多,我们的心情似乎也从恐慌中渐渐趋于平静。
我们必须平静,平静地面对生活突然给我们的惊喜、幸福和苦难。
“其实上帝是公平的,它在不经意间给了我们生活的蜜糖,也会在不经意间给予我们生活的苦难,而且常常猝不及防,让我们从巅峰突然坠入万 丈深渊。”当这个念头在我的脑中一闪而过时,那种锥心的痛居然逐渐消退。是的,每个人在面对这种突然变故时,感觉都是一样的,或惊恐万状,或痛不欲生,但最终每个人的结局却不相同,这里比的是定力。这 个定力不是别的,就是心态。禅诗说:“境随心转则悦,心随境转则烦”, 心态其实是一个人的世界观和处事的态度。普兰斯特·马福德说过:“一 个人若是一直想着人生的黑暗面,不断地活在不幸和失望中,就是在祈求未来有着相同的不幸和失望。” 所以无论我们遭遇了什么,都要选择保持一个好的心态,这样你就不会过分地活在悲痛中,而是以阳光的心态去面对突然而至的打击和苦难,我们就是自己命运的主宰者。
这么想着,仿佛因惊恐而至的紊乱思绪也渐渐得以平复。我梳理了 一下,发现立刻要办的事有两件:一是通知外孙女的亲生父亲张冀,告诉孩子生病的实情;二是到孩子就读的小学,办理休学手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