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陈桅
“世界第一高峰,难道不是珠穆朗玛峰吗? “我看了一眼杰夫递过来的旅游团单页,感到很困惑。
“如果从水平面算起,的确如此。但如果从山脚算起,莫纳克亚火山比珠穆朗玛峰还高一千多米,它有超过一半的山体都隐藏在水下。”杰夫非常认真地解释,眼神很急切,看得出来他很希望给我们这些无知的游客扫盲。
我和先生相视一笑,看见彼此眼中的半信半疑。珠穆朗玛峰是世界最高峰,在我们的认知里就像太阳从东边出来一样不容置疑,要我们从新的角度接受另一个世界最高峰,不太容易。杰夫那么坚定不移的样子,就暂且接受他的说法,使用“最高峰”的名分也的确能满足人类虚荣心的刚需。
杰夫是夏威夷森林和小径旅游团的司机兼导游,这次跟着他一起去世界最高峰观星的,除了我们一家,还有几位从美国明州和加拿大来的游客。
“莫纳克亚山是全球公认的观星圣地,山顶有11个国家建造的13座天文望远镜,做整个电磁波谱的科学研究,规模在同类设施中全球第一。从这座山上的天文台所发表的科学论文比南欧天文台,哈勃空间天文台的都多,所以莫纳克亚山也被誉为天文科技发展的殿堂。”
杰夫很专业,一路上侃侃而谈,“这世上虽有很多高山,但要找到像莫纳克亚山这样集各种天文观测条件于一身的,还真不多。海拔高,不怎么受水气、云雾的影响,这只是基本条件;还要地处低纬度,几乎可以看尽南北半球的天空;另外山形要缓,风吹过山坡的时候气流稳定不湍急,环境干燥,周围污染少,每年得有三百多个晴朗的夜晚,这就很难得了。”
车子从山底开始,先是顺畅的盘山公路,接着又是一小时土路的颠簸(用杰夫的话说,让大家享受一轮按摩椅服务),途经云雾缭绕仿若仙境的山腰,终于到达山顶。 果真,落日余晖里,十几座白色天文台一字排开,默默地看着脚下云海,此情此景令人想起夏威夷神话里“天堂”与“尘世”的交界地。
当夕阳的最后一丝余晖在天际消失,杰夫开车将我们带到附近的一片小山坡。熄了车灯, 四周一片黑,温柔静谧的夜将众人包围。与我们相伴的,只有头顶那片浩瀚的星辰。山上出奇的静,只有几个游客在轻声讨论,偶尔一、两句惊呼,那是有人看见一闪而过的流星。
“知道为什么世界上大多数天文观测站,都要建在这高山的山顶吗?” 杰夫一边从车子拿出两架高倍天文望远镜,为我们观星做准备,一边自问自答:“除了大气层稀薄不影响观测以外,最重要的是,没有地面人造光源的干扰,看星星特别清楚。”
他说得没错,黑夜里星空是唯一吸引视线的存在,无论望向东西南北中,浩荡的星辰都三百六十度无死角地高悬头顶,无边无际,深不可测,令人敬畏。众星比平日从山下所见愈发清晰,点点繁星,或远或近,或明或暗,朝我们发出神秘的光。每一道光,都承载一个来自遥远星球的故事。若没有这光,这世界只剩一片死寂,该是多么无聊。
我久久地仰望,脖子都酸了, 脑子却一片空白,大自然的纯粹、伟岸、莫测将我震慑到瞠目结舌不知所措。不是我太容易大惊小怪,而是此刻地球在这浩瀚星空的映衬下,实在显得太过渺小。宇宙里连发光的恒星都多如海边的沙砾,那像地球这样不发光的行星呢?更是微如尘埃。
那么再加上时间的维度呢?看那遥远的星星,当它的光传到地球被我们看见时,百亿光年已经过去了。那束光出发的时候,地球上还没有人类呢。宇宙星辰无论是空间还是时间,都远超渺小的人类所能认知的范畴。人类历史上无论曾经多么辉煌的帝王将相,人间无论多么刻骨铭心的爱恨情仇,从创造宇宙万物的上帝看来,都像山间云雾,出现一阵便消失不见了。
此时杰夫已将高倍天文望远镜调试好,连接上手机,点开程序,开启自动摄像功能。我们轮流从望远镜中观星,又见他掏出天文激光笔,指向夜空,开讲一堂生动的天文课, “看到这颗最亮的星星吗?它永远在地球自转轴的北上方,恒定不动,那是北极星。看到那三颗连成一线的星星吗?像不像一条腰带?没错,那是猎户座猎人的腰带。还有那儿,是射手座,能看出那把弯弓吗?”
我听得入迷,脱口而出:“那么多星星,地球不可能是唯一有智慧生命的星球。”
杰夫耸耸肩:“你是说外星人吗?太阳系是肯定没戏了。离太阳系最近的星系呢,哪怕坐光速飞船,也要飞上四年才能到地球。而我们连光速飞船还没发明呢,所以也没办法飞出太阳系去看看,看哪儿有地外高等文明。”
被杰夫这么一说,我瞬间觉得,在这星空之下,我有了个新身份“地球人”。地球的发展,有我的一份,与有荣焉;而地球的落后——“连光速飞船都没有,还算个啥高等文明?”——也让我为之悻悻然。
站在一望无边的星空下,我不禁细细品味极少用到的身份 “地球人“。我乃凡人一个,平日所思所想也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没想到此刻居然有机会和整个地球的人共情,实在是很幸运。
如果太阳系以外的外星人来访地球,他们会在乎我们是“中国人”,“美国人”吗?他们只会说,“你们地球人”,甚至是“你们太阳系人”。这就好像我的黑人同事,根本分不清中国人、韩国人、日本人,他只会说,“你们亚洲人在我看来都长差不多”。如果和他提 “湖南省”、“湘潭市”,他更会迷惑,我得把谷歌地图放大好几倍,指着一个小点解释半天才能说清楚。
如果外星人看到地球人还在用 “宗教 ”、 “国家”、“民族”、“阶级”各式各样的名义而自相残杀、自我消耗,会不会觉得很难以理解?看吧,方圆几十光年以内,都是连孕育微生物的条件都不具备的星球,你们地球得天独厚,空气、水、大地山川河流,森林湖泊海洋、多样到数不清的动植物,要什么有什么,丰富的资源富养所有地球人完全不成问题,为何历经几千年的发展,文明还是如此落后?既没能造出光速飞船,也还没实现人人都和平富裕的社会形态?此时,地球人会不会觉得我们引以为傲的科技和文明被外星人降维打击?会不会觉得人类的纷争,在宇宙间似乎微小得不值一提?
据说地球上诞生生命的机率,只有几十亿分之一。要有不能太强,也不能太弱,刚刚合适的阳光提供能量辐射和温度;太阳要稳定安全,不会发生大规模的变化;还要有碳元素,有地磁场和大气层的保护,种种万里挑一的条件都一一吻合,才能在地球上孕育生命。 可以说地球上的每个生命,无论是谁,能来这颗蓝色星球走一遭,的确是比中了一等奖彩票的概率还要稀罕得多了。
因此尽管所有人在这星空之下都微如尘埃,可每个人又都是宇宙里极不平凡的稀有生命。正如圣经上所说:“其实,就连你们的头发也全都一一数过了。” 如果世人在神的眼里,不是及其宝贵的,他又何必将每个人都看顾到如此仔细?
“上帝让阳光既照好人也照坏人,降雨给义人也给恶人。” 如果被人冒犯,感到愤恨意难平时,突然想起对方也同自己一样,既无比渺小又极其幸运,渺小到在这星空下微如尘埃,幸运到居然有机会出现在美丽的地球上,共享一个星球的阳光雨露,那看待对方的心情,会不会不一样?
诗篇有云,“世人算什么,神竟眷顾他?你叫他比天使微小一点, 并赐他荣耀尊贵为冠冕。” 与广袤无垠的宇宙星辰相比,人连沧海一粟都算不上,却能得到神的灵和神的爱,那种感觉就像人在顾念一只小小不起眼的蚂蚁。蚂蚁永远无法理解人类的智慧,而我们也永远无法参透神的作为。
夜深了,山上更冷了,我跺跺脚,将这身上的寒气抖去,心里却涌起一股莫名又温暖的欣喜: 在这千千万万年和亿亿万万光年的时空荒漠里,我一个小小的人儿,是如此渺小却又无比珍贵。无需再追问人生的意义是什么,存在本身就是意义。生命里的每一个过客,每一次酸甜苦辣的体验,每一刻光阴,甚至每一次呼吸(毕竟能让人类呼吸的星球也仅此一个)都是神的恩赐。我没有任何理由不好好珍惜,过好这一生。
本文首发于 2004年7月28日 《星岛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