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日本广岛和平纪念馆观后感》


作者:陈桅

 

              我排在长长的队伍中,人们神情严峻,很少有人说话。放眼望去,似乎只有我们一家人讲中文。经过近一小时的等待,沉默的队伍鱼贯进入一间展览室。展览室没有窗户,地板、展台、屋顶、四墙全都漆黑一片 。

               这是我见过的氛围最压抑而沉重的博物馆,尽管出发前在网上看过资料图片,对所见所闻已有心理准备,可当我踏入日本广岛和平纪念馆时,还是感到脊背发凉,有种仿佛来自地狱的惊悚。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原子弹在广岛上空爆炸的黑白照片,巨大的蘑菇云雷霆万钧直冲天穹,仿佛末日来临,大地都在颤抖。原子弹爆炸的短短几秒内就有7万人被烧死,广岛河里尸横遍野,以至河道都被堵塞;侥幸活下来的人不是双眼被强光刺瞎、毁容到面目全非,就是浑身溃烂、皮肤像毛毯一样挂在身上。而这仅仅只是灾难的开始,核爆70年以后广岛人还在核辐射导致的畸形病、白内障、白血病、癌症各种不治之症中挣扎。

     我特别读到一位老汉的故事,他在核爆后勉强活下来,几度以为可以治好身上的怪病,可每次希望刚刚燃起就又破灭,如此反复多次,最后他还是死于核辐射所引起的多种癌症。他虽比其他人多活了些时日,可那也不过是被贫苦愁烦、无穷无尽的病痛所刺穿的日子。比起那些在核爆一瞬间就被蒸发,神经末梢甚至没有时间对疼痛做出反应的人,老汉的活下来不知道是侥幸,还是不幸。如此种种,让人看罢不禁掩面叹息,生不如死,地狱在人间,广岛百姓的经历就是活生生的写照吧!

     这是我第一次如此近距离感受日本国民在二战中所遭受的苦难。在此之前,提起二战我想到的便是南京大屠杀,是中国人民遭受的巨大凌辱和残害,是游击战、地道战、谍战片里那些让人恨得牙痒痒的日本兵。我很少想起日本除了军官和士兵,还有学生、妇女、儿童、老汉,还有成千上万的普通老百姓,更没机会仔细了解他们在战争中所承受的苦难。

     而现在,这些苦难就赤裸裸地呈现在我眼前。我甚至没有勇气细看剩下的展品,便匆匆离开那间黑暗压抑、拥挤促狭的展览室。这只是从展品而来的间接体验,也只有短短几分钟而已,沉重、痛苦、恐惧的感觉便无处逃逸,我难以想象广岛人当年是如何经历这灭顶之灾的。

     当年这些不幸的广岛人,或者说普通的日本老百姓,并没有决定要发动侵略战争,也不曾下令偷袭珍珠港,从而招致原子弹的飞来横祸,甚至他们本人也不曾去其他国家烧杀掠夺,然而他们偏偏却是日本人里为战争付出代价最惨重的那一群人。

     发动侵华战争的裕仁天皇,战败后仍是天皇,在日本仍是九五之尊,地位崇高的精神领袖,甚至如今已将皇位传至家族的第126代子嗣。那些煽动、推销和策划战争的日本军部和内阁们,战后虽受审判,但他们的灵位仍供奉在靖国神社,被后人朝拜。而普通的日本老百姓,他们的家在战争中被原子弹夷为平地,寸草不生,他们流离失所,一无所有,家破人亡,有生之年都在贫穷和病痛中挣扎,更不用说延至数代人的精神创伤。日本老百姓所经历的这种种灾难,就是为那一小撮身居高位的狂热好战分子所发动的战争买单。

     如果有一位超人想改变历史,他乘坐时光机器来到1931年的日本,他该怎么做?他会告诉日本民众,不要盲目无脑地疯狂崇拜你们的天皇,他发动的战争会将你们送进地狱;不要相信那些国家宣传机器,这场战争并非媒体所宣传的自我防卫战,更不是为了什么谋求东亚永远的和平。

     他会告诉那些掌权者和意见领袖,不要蔑视其他亚洲民族, 认为以强欺弱、欺负落后邻国是理所应当。他甚至也许会说,日本虽然在日清战争中得到割地赔款,尝到侵略战争的甜头,可出来混总是要还的,你们由此发展起来的军国主义思想,把亚洲邻国视为日本势力范围的国策,将遗祸百年,报应到你们的子孙后代上。

     我一面天马行空胡思乱想,一面行至二楼走廊。从左边长长一排的落地窗往外望去,午后的阳光温暖和煦,明黄色的银杏树在阳光下额外靓丽动人,微风拂过,满身的树叶一阵轻轻摇曳,没有战争硝烟的广岛秋景是如此宁静美好。我松了一口气,头痛胸闷轻减不少,思绪不禁飞扬到母亲和我讲过多次的二战故事里。

     话说当年长沙郊区失守,被日本军队占领。一个日本兵见我的外婆貌美,在她身后穷追,吓得外婆拼命在田埂逃跑。外婆凭借对地形的熟悉,居然甩开了日本兵。她跑回家,见她的父亲正躺在床上,来不及多想便爬上床,“哧溜”一下躲进她父亲的被窝里藏起来。日本兵追到外婆家探头一看,只见一个年老体弱的老汉在病床上,不见了花姑娘,便也没多找碴,骂骂咧咧就走了。另一个故事,说的是我当年只有四岁的大舅,被日本兵抓走了,一连几日也不见回家,外婆急得每天烧香拜佛求菩萨保佑。幸运的是,过了一阵子大舅居然平安无事回来了,还带回一袖筒的米。原来日本兵见他虎头虎脑特别可爱,没怎么为难他,只是扣留了他几天,逗他玩玩就放他走了,还送了米给他。

     这个故事我听母亲讲过多次,每听一次,我对日本人就多一份害怕和憎恨。我能想象,外婆当年曾经历过多深的恐惧、绝望和痛苦。这些真实发生在家族里的故事,在亲人的口口相传中一代一代保留下来,比电影剧情更可信,比任何书籍和演讲都更能影响我对日本的看法。

     然而,日本也有机器猫、樱桃小丸子、聪明的一休、灌篮高手,还有山口百惠、东京爱情故事,这些都是伴随我成长,为我的童年和青少年带来过无数欢乐时光的日本元素。能创造出如此可爱的动画人物,写出这般美好爱情故事,培养这么广受大众欢迎的明星的国家,很难不让人对他产生好感。

     很长一段时间,我很难将母亲讲述故事里那些令人害怕的日本侵略者,和我喜爱的日本动画片、电影和明星,拼凑在一起,形成一个不矛盾的国家和民族的形象。而来美国以后,我所认识的几位日本朋友,更让我加重了这种困惑。这些日本朋友举止彬彬有礼,说话温言细语,做事认真负责,送人的礼物总是包装得如此精致,由不得你不印象深刻而且十分感动。

     这几天的日本行,让我接触到更广泛的日本民众。那位在新干线上主动让座,好让我和家人坐在一起的年轻美丽的小姐姐;那些工作异常勤奋,服务态度超级好,真心希望你再次光临的服装店员工、餐厅服务员;还有那位因为不熟路多转了好几圈才到目的地,因此要退钱给我的出租车司机,都给人留下很好的印象。无论多拥挤的地铁、机场、步行街、寺庙、旅游景点,人们都整齐有序,处处干净整洁。所有这一切,都让人觉得这是一个高度文明,国民素质普遍较高的社会。经过二战的洗礼,经过短短几代人的思想重塑,日本已经和那个二战期间残暴凶狠的侵略者形象相去甚远。

     离开日本的前一天,我们雇佣了一位日本司机导游,带我们游历京都。这位司机老伯头发花白估计已年过六十,穿着打扮一丝不苟(他甚至戴着白手套开车),将车子擦得一尘不染。老伯工作努力,尽职尽责,我们对他的服务很满意。当他得知我们到日本的第一天,便去了广岛和平纪念馆时,激动得连声致谢,感谢我们愿意了解日本的灾难史。我看着这位司机老伯,突然有个奇怪的想法,如果他刚好就是那位当年入侵我外婆村庄的日本士兵的后代,我该用什么心情对待他?

     我心里会有膈应,这是毫无疑问的,毕竟战争的伤痕还在,历史还不那么久远,苦涩的记忆还刚刚从外婆那一代人传到了我这一代。然而我更清楚,无论是我还是他,我们都无法改变历史,但是我们却有机会塑造将来。如果我们都能从历史中吸取教训,珍视和平的来之不易,并能尽自己最大努力来促进和平,这个世界会变得更美好,我们的子孙后代也将不再经历战争之苦。我想外婆应该会满意我这个答案。

 

 

本文首发于2024年3月17日 《星岛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