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6年大兴安岭的冬天来得早,第一场雪下来后就积住不化了。初雪把队里的大豆全给严严实实地埋在了地里。大豆的成熟期比小麦要长,每年收割大豆都是在和老天爷抢时间。九月份收麦子时,豆荚里的黄豆还没上油,全凭最后几个星期的大太阳把豆粒催熟。在将近一半的年份里,大豆还没来得及收上来时,十月的初雪就降临了。1976年就是这样一个倒楣的年份。
用一双手把埋在雪里的大豆一棵棵地拔起来,算得上是我在黑龙江干过最苦的活了。在寒风下用冻得发紫的两手到雪里去摸索,找到豆杆后使劲拉起来。一天下来,两手被带刺的豆荚刮出上百条伤口,又红又肿。开始还觉得痛,几小时一过就麻木了。这倒也好,麻木了就不痛了。不过再苦,大豆还是得收回来。全村人来年吃的油全靠这些大豆榨出来。
奇怪的是,尽管活这么苦,一天下来,男知青没几个骂人的。大概是因为你看到女青年的手和你的一样可怕,你还是趁早把嘴闭上吧。
不到两星期,大豆就收完了。收完大豆的那一天傍晚,我吃完晚饭回到连部,一打开门,黑色电话机就响了。电话另一端是公社的吴秘书。
“是小叶吗?”
“是我。”
吴秘书的口气急促得很。他让我拿出笔和纸,记录下刚从中央下达的口号,然后抄成大标语在村里张贴。
我一手拿着听筒,一手拿着钢笔,静静地等着吴秘书的话音。
“坚决打倒四人帮!”
四人帮?这是哪门子的事儿?
“打倒江青、张春桥、姚文元、王洪文!”
我的笔顿时在纸上停了下来。
原来是这些人!文化大革命的旗手和干将们。几个星期之前,在毛主席的追悼会上,他们还站在一排中央领导人的正中。是谁把他们打倒了?!
吴秘书还在接着说什么,我根本没听进耳朵里去。
我要是昨天在公开场合喊出这些口号,大概脑袋要挨枪子了。
我打断他:“吴秘书!” 斟酌了一下,我问他:“你是说,真要我把这些口号张贴出去?!”
“小叶,一个字也不要漏掉,赶快记下来。我还有很多电话要打。”
我手里的笔一边机械性地滑动着记录下一句句口号,脑子里一边打着转,试图从口号里琢磨中央出了什么事。
“继承毛主席遗志,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
文革旗手都给抓了起来,文化大革命还是要继续下去。
“紧密地团结在以华国锋主席为首的党中央周围!”
他华国锋敢抓江青?!
“你办事我放心!”
“等等,吴秘书,谁办事谁放心?”
吴秘书说:“小叶,问这么多干嘛!我也不知道。”
此刻,我笔尖停滞的纸页上已经流了一滩墨水,而我的思绪也随着纸张上的口号蔓延。江青,毛主席的夫人,是文革的旗手,几星期之前还身穿黑衣出现在毛主席追悼会上;另外三人也都是毛主席钦定的下一代国家领导人。文革十年来,历史已经改写,无数人已经生灵涂炭,而随文革开始的“金光大道”似乎也会永远向前延伸……直至今天。
我拿着这张纸找到了郑连长,问他怎么办。要是公社的吴秘书今晚突发精神病,我们不是要和他一块儿进监狱了?郑连长和我一起回到连部给公社的车书记挂了电话,核对了这些口号的真实性。接着我去会计室拿了些白纸和墨汁,把口号写成了大标语张贴在大礼堂门外、机务班牆上、连部门前。
大标语还没贴完,我背后已经挤满了知青和老乡们。一开始大家还是窃窃私语,等我贴完时,议论已经公开化了。文革十年下来,政治风云此起彼伏,老百姓早已习以为常。但此时,读着这些大标语,人人都能预感到,一个时代的大变迁近在眼前了。
五班的秦小钢大声嚷着,接我们回上海的火车己经停在塔河车站了。
几天后,我去呼玛县城参加一年一度的县知青代表大会。今年我成了知青标兵。
会议无聊极了。一天八小时坐在那儿听县领导作报告,再听其他青年讲他们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心得体会,表决心要扎根边疆干一辈子革命,没什么比这更虚假的了。我不由地在想,台上这些知青前辈们,要是听到接我们返城的火车来了,会不会即刻冲下讲台,打起铺盖就和大家一起离开呢?
这时我对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的意义已经疑问重重了。不管报纸上说得多么富丽堂皇,人人心里清楚得很,我们的到来没给农村带来实质性的变化。我们自己倒是变化了不少,是得是失,将来才会有定论。而在这时,除了高干子弟之外,没人能看到我们这些芸芸众生的前途。心里这些直觉留在那儿,不能想透,想透了会得抑郁症。与其得抑郁症,还不如跟着大家喊喊口号,哄哄自己,多少给自己的生命注入一点意义。想到这一层,看着台上台下的前辈们,我也不觉得他们幼稚可笑了。我举起拳头,也跟着呼喊:
“反帝防修,保卫边疆!”
“听毛主席的话,扎根农村干革命!”
“走一辈子与工农群众相结合的道路!”
“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万岁、万岁、万万岁!”
回村子的路上,我到公社人民武装部去了一趟。上个月我清点武器时,发现小分队的一枝半自动的枪托裂了一条缝,班里谁也不知道是怎么搞坏的。上星期,人武部打电话通知我,替换的枪托已经到了。从人武部的张干事那儿我打听到,养路段的女班要出车往三合村的方向修路。
等我赶到养路段时,敞篷卡车的后车厢上已经堆满了拍得板板实实的黄沙。养路段的七八个浙江女青年背靠背,排成两溜坐在沙堆顶上。车子的发动机已经启动了。
我爬上沙堆,靠着她们坐下来。这时我发现村里另一个男青年小杜也在车上。小杜是齐齐哈尔铁路分局子弟中学的应届高中生,几个月前刚毕业,也像我一样志愿报名来了三合。
这辆崭新的敞篷卡车刚从东德进口,铮亮的深蓝色车身在阳光下能当镜子。坐在我边上的胖胖的女青年告诉我,这是公路局刚接收的车子,今天出车是试车。要是性能好,车子就留下了。她还告诉我,坐在司机边上那个穿皮夹克的中年人是养路段的副段长,今天专门跟车来验收。
进口卡车和国产的解放牌就是不一样。在山间公路上,这辆卡车跑得轻松愉快。碰到颠簸的路面时,车子的悬浮防震系统不会让你有被甩出车外的感觉。解放牌上坡时喘着粗气,吭哧吭哧地往上爬,速度越走越慢,你真怕它停下来往后溜回去。这部进口卡车上坡时几乎不用减速,只是引擎的声音略微加大一些而已。
车子沿公路停了几次。每到一处,我和小杜就跳下车去,帮女青年一起用黄沙填补公路上的坑洼。活干得越快,我们回家越早。这辆车的终点是“五公里”。经过那里的司机报告养路段,那块儿的路面被最近融化的初雪冲出了个大坑。
坐在胖姑娘边上一个面目清秀的女青年引起了我的注意。她一人安静地坐在那儿,不参加其他人的叽叽喳喳的议论。她的眼光一直看着远山,好像沉浸在另一个世界里。她在想什么?杭州家里的父母?千里之外的男友?还是心里在作诗?她那双美丽又宁静的大眼睛后面的世界锁得紧紧的,让我猜不透。
虽然她没转头,但我盯着她的目光大概被她觉察到了。她把身子向车头转了45度,把背朝向我,仍然仰头望着远方。
我自觉没趣,又觉得她那高傲的神情冒犯了我,便也把身子朝车尾转了45度。这下我俩背朝背了。
过了“七公里”的山梁后,卡车就沿着那段笔直的下坡路一再加速。这段下坡路足足有两公里长,下完坡时就是她们的目的地“五公里”。从“五公里”走回村里也就个把小时。
车子越冲越快,能明显感觉到司机没能踩住刹车。没一会儿,车子几乎接近了自由落体的速度。这时大家都知道不对劲儿了。我们紧紧地拉住边上的人,车上的女青年开始紧张地议论起来。突然,车头开始左右摆动,车尾也向两边猛甩,车上发出一片女青年的尖叫声。我想司机一定刹不住车,想用弯曲行进的方法来增加阻力减低车速。正在这时,卡车开始向左面倾斜,车尾急速地升向空中。我只觉得屁股下的沙堆开始松散,流沙像液体一样飞快地从身子下面滑走。我们一群人手拉着手,开始在空中滚翻。
这是我脑子里留下的最后一幕。
等我再醒过来时,我已经四脚朝天地躺在了公路的正中。
我爬了起来,脑子里一片空白。看到的是周围横七竖八躺着的女青年。公路上撒满了黄沙,卡车在坡下十几米外翻了个车底朝天。驾驶舱顶被压扁了,压得和后箱板一样平。
我使劲地回想出了什么事,但脑子里还是空空的。我呆立在那里,等着记忆慢慢地回到脑子里来。
一点点地,我开始想起我在哪里,刚才发生了什么事儿,这些女青年是谁。
我甩了甩右肩膀和右臂,不痛,没脱节,也没骨折。左肩和左臂也听使唤。我踢了踢左脚,又踢了踢右脚。都没事儿。
好极了!
我走到翻着的卡车边上。这时驾驶员已经爬了出来,沿着车边快速地来回踱步。他眼睛盯着地上,一面走,嘴里一面念念有词,显然是受惊了。车舱里,副段长脚朝天,头朝地,卡在驾驶员的座位上。压扁了的车顶揿着他的脑袋,脖子几乎弯了90度。他的胸脯被紧紧地压在方向盘上,一丝也不能动。
他大叫:“把我弄出来!”
我使劲地拉车门。车门已经弯曲变形,这时和车舱的钢梁搅在一起,纹丝不动。我试着把门踢松,也没用。我回到沙堆边找了一把铁锹,插进门缝里使劲撬。木把撬断了,车门还是纹丝不动。
我听到背后传来了哭泣声,就回过头去,看到胖姑娘的左脚被压在了厢板下。她躺在那儿,看着天空,无助地抽泣着。我走到她边上,跪了下去,用断了把儿的铁锹挖松她腿下的黄沙。
我在帮胖姑娘时,副段长不断在背后叫唤,让我回去帮他。
我心想,你等一下吧。我装着没听到,继续使劲儿挖胖姑娘腿下的沙子。
没一会儿,沙子挖松了。我站起来,把胖姑娘拖了出来,留在路边平躺着。
我回身走回卡车边上。这时,驾驶员已经镇静了下来。他像我之前一样,使劲地拽拉车门。我知道这无济于事,于是我跪下去,探头贴近了碎窗玻璃口,想着该怎么办。
当我的头凑近驾驶舱时,一股柴油味儿冲鼻而来。我看见车厢里滴滴嗒嗒地淌着柴油,便问副段长有没有熄火。
“你小子以为我是傻瓜吗?快把我弄出来!”
我俩的头靠得很近,他的唾沫星随着叫声喷了我一脸。他的脸上充血,变成了猪肝色。
他那无礼的语气激怒了我。我站了起来,说:
“再坚持一会儿吧。”
在我走离时,他冲着我的背影大叫:“你回来!回来!操你姥姥!”
我走到站在路边的养路班女班长身边,问她:“你们一共有几个人?”
“连我八个。”
我点了点横七竖八躺在公路上的姑娘们,一共六个人。加上班长和车厢边的胖姑娘,养路班的人一个不少。
没人压在车底下。没人被黄沙埋着。
这时我突然想起了小杜。
自从我醒过来后,我还没见到小杜。我跑回车子的后端,趴下身子把脑袋伸进倒扣着的车厢里。在车厢下的黄沙堆里,小杜的灰色夹克衫露出了一角。我拿起铁锹,上半身猫进狭窄的厢板下,开始发疯似地猛铲。
养路班长走过来,问我:“你在干嘛?”
我头也不回地答道:“我们村的小杜……”
“那个小家伙?他跑回你们村去找人了。”
我扔下铁锹,钻出车厢。站起来后,我问她:“你见他跑了?”
“跑得像狍子一样快……”
机灵鬼!
年轻司机还在使劲拉车门,想把副段长弄出来。我和养路班长一起走过去帮他。
“一二三!一二三!一二三!”车门还是纹丝不动。
副段长这时已经是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子,一言不发。他倒悬在压扁的驾驶舱里,连我们一眼都不瞧。
我直起腰来对司机说:“等我们村里人带工具来搞吧。”
我走回公路那一边,逐个询问躺在地上的女青年有没有受伤。每个人都点头,但看上去,人人都只是受了惊,似乎都没伤。
躺在最远处的是那个漂亮又高傲的姑娘,那个把头转到另一边的女孩子。这时,她脸色惨白,神志不清地躺在沙堆上。她失去了张力的四肢随意地甩向四方,那修长的躯体则软绵绵地贴在起伏的沙丘上。
我把手掌放在她鼻孔前,一丝气息都没有。
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已经死了。我想去感觉一下她的心跳,不过手刚伸出去就停在了半空。她是一个女的,我去摸她的胸脯,边上的人会怎么想?我从来还没碰过女孩子,别说摸胸脯了。
我突然想起来,可以摸脉搏!
我拉起她的右臂,去找脉搏。她那软弱无力的手臂沉重得很,毫无生气,像橡胶做的一样。隐隐地,我能感觉到那微弱的脉搏在我手指下搏动。
她还活着!
正在这时候,从路边林子里走出一个年轻人。从穿着上看,他也是个城市知青。他肩上背着个半满的白布口袋,其实是一个空枕头套。他应该是在林子里採木耳和蘑菇,听到了公路上的动静走过来的。
在遥远的北国,看到翻车、着火、死人都算不稀奇了。这老兄脸上一点惊异的表情都没有。他一言不发,俯下身来,瞅着地上半死的姑娘和跪在她身边的我,还是一言不发。
他那镇静的神态让我觉得他有些经验,于是我冲着他问:
“她没呼吸了。怎么办?”
“呃……作人工呼吸。”
他一开口就露出了浙江口音。他和这些女青年是同乡。
“你会吗?”
“我学过。我是赤脚医生。”
“那你来。”
“嗯……她是女人。”
“你是赤脚医生还怕这个。她人都要死了!”
他跪了下来,说:“好。我揿她胸口五次,你往她嘴里呼一口气,然后我再来。”
他加了一句:“呼进去的气越多越好。”
我俯下身,开始照他说的替这个垂死的女青年做口对口呼吸。这个姑娘柔软的嘴唇和隐隐的体香,让我第一次感受到了女人的气息。我极力驱赶着心里的杂念,但心脏还是跳动得很快。
女人是珍贵的。要她活过来!
几年后我学心肺复苏时,才懂得我们那天作的人工呼吸简直是在开“国际玩笑”。那老兄应该把两手掌合起来挤压她的胸骨,而不是分开来上下按她的两个乳房。我呢,吐气时也没把她的鼻孔捏住。我呼进她嘴里的气,没进肺脏就从鼻子里溜走了。尽管如此,我们七弄八弄,她还是清醒过来了,开始自己呼吸。她苍白的脸上也显出了一点血色。她微微睁了一下眼,马上又闭上了。突然,她开始呕吐,吐出的东西糊了一脸。再一吸气,又把呕吐物吸回了鼻孔和喉咙。她又咳又呛,没几秒钟脸色就呈现出青紫色。她又窒息了。
我弯下腰,扶正她的头,把嘴凑近她的口唇,使劲把她口中酸涩的呕吐物吸进我的嘴里。我扭过头来,把呕吐物吐在地上后,又回去吸她口中的东西。如此重复了几次之后,她嘴里乱七八糟的东西都被吸出来了。
我在吸她嘴巴时,她紧紧地闭着双眼,眉毛打着死结,想扭过头去避开我的嘴。我把她的头使劲地按着,不让她动,直到吸完后才放开。
接着她开始连续地咳嗽,一面咳一面呼吸,脸色又变回了粉红色。这时我还是跪在她的头边,注视着她。
她突然睁开了眼睛。看到我的头离她那么近,她举起了无力的双手,使出最后一把劲,把我的脑袋使劲地推开。
我站了起来,心想,不管你把我想像得怎么坏,只要你能活下去,其他都不重要。
遥远的公路那一端传来了“吐吐吐”的拖拉机引擎声。我向坡下望去,看见我们村的“东方红55”正在慢吞吞地使劲爬坡。机车上站着的七八个男青年,这时都一个个跳下车,拿着手里的工具,越过了拖拉机,沿着公路跑上坡来。他们到达后,三下两下就用铁棍把卡车门撬开,把副段长弄了出来。又过了几分钟后,从公路的另一头赶来了两辆养路段的救援卡车。
村里一定给养路段挂了电话。
我回连部后打了盆水洗脸,在镜子里才见到我的形象有多么可怕。我的长脸这时肿得像一个圆圆的篮球,皮肤青里带紫,鼻子消失在浮肿的两片脸颊中央。我已经认不出镜子里的自己了。我被车子甩出去时,面孔一定在路面上滑蹭了一长段距离,皮肤上留下了几十条平行的划痕。
难怪那个女青年醒过来后,第一个反应就是把我推开。看到这样一张吓人的怪脸,她大概宁愿再昏死回去。
两星期后,连部门口停下了两辆北京吉普,车上走下来县公路局的几个领导。他们是来感谢村里对他们车祸提供的救援。
一番寒暄后,局长要和那个“搭车的上海青年”谈一下。郑连长把我点了出来。局长要和我出去谈谈。
我们一同在路边上踱步。他说:“你做的事儿,那些女娃子都告诉了我。我要直接向你道谢啊。”
我说:“没什么,应该的。翻车的原因搞清楚了吗?”
“车都摔烂了,查也查不清。老李不应该代替司机开车。那德国车的刹车也不好使。”
“人伤得重不重?”
“你从车底下拉出来的那个姑娘小腿骨折了,打了石膏,应该不会留下什么问题。你作人工呼吸那丫头,她够惨的。”
说到这儿,局长的脸色沉了下去。
“她的脊椎横断性骨折,下身瘫了。她现在在省立第二医院作康复治疗。大夫说她再走路是不可能了。”
看到我脸上的表情,局长又加了一句:“她出院后,我们要把她送回杭州去,和她父母团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