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猴子闯祸》

 

            在中国,孙悟空这只皮猴子可说是家喻户晓。《西游记》这部神话小说,尽管我从头到尾看了几遍,还是每看不厌。齐天大圣那勇气和诙谐,那玩世不恭和渺视权威的气概,加上他那武功和顽皮的程度,别人我不知道,我自己是早已被猴王折服了。

            在拉练途中,每天晚上的政治学习结束后,班上的男生就轮流讲故事。那时流行讲鬼故事,什么“红手黑手”、“无头女尸案”、“黑玫瑰”等等。轮到我时,我就开始讲孙悟空大闹天宫的传奇。我原来以为班上同学都应该看过《西游记》,而那天晚上一开讲后,才知道大多数人只是零零星星地知道一些美猴王的片段。孙悟空那魅力自然是不用说了,同学们的兴趣马上从鬼故事转移到了美猴王身上。于是,第二天晚上,接着第三天晚上,之后每天晚上讲故事都成了我的任务。

            我呢,也是乐此不疲。晚上学习结束后,在昏暗的电灯或油灯下,大家围成一圈,坐在地上的干草铺上,听我讲孙悟空的神奇和趣事。听他如何偷吃王母娘娘的蟠桃,如何把天兵天将打得一败涂地,如何把太上老君的仙丹统统吞掉,以至他的身体变得刀枪不入。等到被捉住后问斩,刽子手的钢刀砍在他的颈子上,卷了刀刃也砍不下他的脑袋。最后,如来佛只能把五指山移来,压在他身上以防逃脱。这一压就是五千年。

            一天天讲下来,我脑子里的故事开始见底,可还是要搜肠刮肚来满足同学们的欲望。在我记不清故事细节时,就会张冠李戴一番。夜复一夜,我讲得不亦乐乎,大家听得津津有味。直到一天晚上,从我身后传来一个成年人严厉的嗓音:

            “你在放什么毒?!”

            我坐在屋子正中的草铺上,于是就转过身去寻找声音的来源。屋角黑得很,我搞不清声音是从哪个床铺上传来的。但从嗓音上,我能分辨出说话的是殷师傅。

            我对着那黑洞洞的角落说:“我没放毒啊。我是在讲故事。”

            殷师傅从黑暗中走了出来,一直走到离我坐的地方几步之遥。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我,眼中那兴奋的目光像来自一匹刚逮住了猎物的狼,炯炯发光。

            “啥个故事?!什么玉皇大帝,太上老君的!你讲的全都是四旧,还敢说你不是在放毒。不是放毒是在干什么?”

            屋子里顿时鸦雀无声。我坐在那儿,心一下子沉了下去。这算是哪码子的事儿?讲孙悟空大闹天宫,怎么变成了放毒呢?从殷师傅使用的政治语言上,我很明显地知道,他是不打算让我轻易过关的。

            我们这一代孩子,从小就看惯了在政治上给人上纲上线,然后把人打倒的伎俩。把一件不起眼的事情搞上政治高度,要整人就容易得很了。

            可我是一个小孩子,你是一个堂堂的工人师傅,你要搞什么名堂呢?你这么样上纲上线,我岂不变成“小反革命”了?

            我的直觉告诉我,被逼到这个角落里,不反击也不行了。

            因为,沉默就是认罪。

            我直视着殷师傅的眼光,问道:“殷师傅,你读过毛主席的诗词吗?”

            他看着我,一声不出,在猜想我下面要说什么。

            我接着说:“你读过毛主席一首诗里写到‘金猴奋起千钧棒,玉宇澄清万里埃’吗?毛主席说的金猴就是孙悟空;‘玉宇澄清万里埃’就是大闹天宫,造玉皇大帝的反!”

            殷师傅一下楞住了。他显然没料到我会回嘴,还把毛主席他老人家请了出来。殷师傅呆在那儿的神态告诉我,他既没读过毛主席的诗词,也没听说过毛主席对孙悟空的褒奖。

            可能觉得还不解气,我又加上了一句:“等我们回上海后,你可以买一本毛主席诗词读一读。”

 

            屋里的空气沉重地凝聚着。没人吭声,也没人敢笑。看到大家那紧张的样子,我知道我做得出格了。特别是最后那一句,让他太下不来台了。一个十三岁的孩子,让一个工人师傅在全班男生面前那样地丢脸。

            但我知道,我说的都是事实。毛主席确确实实赞扬过孙悟空,而我那晚讲的故事正是孙悟空造反的那一段。

            殷师傅抱着一线希望转向了谭老师,用几乎是求救的口吻问:“他讲的是真的吗?毛主席真地提到过这只猢狲?”

            谭老师的神态让我相信,这时地上要是有一个洞,他会一步跳将进去。

            他干咳了一下,清了清嗓子,然后含糊其辞地支吾道:“嗯……大概吧……也许…… 这有什么关系?该熄灯了。”

            这就够了。谭老师这样明显的反应让殷师傅知道,毛主席确确实实表扬过这只猢狲。而他这一通表现给班上男生留下了什么印象,只能他自己去猜了。

            殷师傅不自然地转过身走回了屋角。他一声没吭地钻进了他的被窝,放下了蚊帐。

            这时学生们也开始四散。大家都到了各自的床位上,吹灭了蜡烛,屋里变得一团漆黑。没过多久,谭老师那有节奏的酣声从屋子的另一角传了过来。

            我躺在铺上,迟迟没法入睡。我在想,我和殷师傅这场冲突实在荒唐得很。不知怎么搞的,一个好好的晚上无来由地变成了一场恶梦。殷师傅是工人阶级,是领导阶级。我呢,是要接受再教育的中学生。尽管我现在像是赢了,前面等待我的不知是什么?

            我只能反复地告诉自己,我没做什么坏事,是殷师傅先找我的麻烦。

            今晚,我第一次吃了一片安定药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