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金门情怀》

作者:周愚

 

        金门,这个由十几个小岛组成的群岛,隔着台湾海峡,距台湾九十浬,与大陆则可肉眼相望,却是中华民国的领土。她曾经是中华民国心目中作为反攻大陆的跳板,又是保卫台湾的屏障,她曾使中共吃过一次全军覆灭的败仗,也曾遭到共军几十万发炮弹的袭击,而现在,她竟成为一处观光旅游之地了。 

        谈到我与金门的情缘,可以分成完全不同的几个阶段。包涵了陆、海、空三方面的造访。有擦身而过;有兵戎相见;有外交任务;有受到高规格的接待;还有随心所欲的来匆匆去也匆匆。每次去的目的更都迥然不同,所见的人物更是中、外、文、武、政、经、工、商各行各业,真可称得上是剪不断,理还乱。

        一九四八年冬,因为国军在国共内战中节节失利,原住在上海的我们,就全家迁往厦门。原以为共军三五年内都不可能打得到这么远的厦门,甚至更以为一年半载国军就可以反攻回去。却没想到,国军兵败如山倒,远远超过了人们的想象,不到几个月,共军已打到了福建,于是我们又决定前往台湾。

        一九四九年五月,我们登上了一艘从厦门到基隆的轮船。启航不久,轮船由几个小岛旁边驶过,听船上的人说,那几个岛叫金门。这之前,我只是在地理书上读到,在南洋的华侨中,金门人占了很大的比例,此外对她毫无概念。我放眼望去,见到的就是些秃脊的小山头、黄土色的旱田,和低矮的平房,感觉上是一片荒凉,我对她也就没有多加关注,更谈不上有什么深刻的印象。

        同年十月,台湾发生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喜讯,“古宁头大捷”,三天的战斗,国军将来犯的九千余共军全部歼灭或俘虏,数百艘船全部炸沉。也是在这时,“保卫金马”是台湾人人皆知的口号,金门才在我的心中留下了一丝印象。但对当时还是一个初中学生的我来说,除了在聚会中跟着喊中华民国万岁,蒋总统万岁的口号,和在作文簿上写些保卫金马、反攻大陆、杀朱拔毛之类的文字外,并产生不了任何实际的作用。

        两年之后,尚就读于高中的我,由于受到光复大陆,解救水深火热中的苦难同胞的精神教育所感召,加上自己对蓝天白云的爱好,和对成为一名空中武士的向往,我投考了空军。又过了四年,我成了一名中华民国空军的战斗机飞行官。在那个时期 (现在亦然),我们最主要的工作,是担任台湾的防空任务,这项任务包含了在海峡上空和浙、闽、粤沿海的巡逻(现在有了海峡中线的约定,战机已不再在大陆沿海巡逻了) ,因而使我得以在空中看到金门。但因都是在两三万呎以上的高空,所见的也就是知道那就是金门而已。

        一九五八年,我仍是个小飞官,发生了造成台海最大危机的“八二三炮战”。我恭逢其盛,这时战斗机飞行官的任务已不再是悠闲的巡逻了,除了以火力支持地面、海面的友军,和掩护我方空投的运输机以外,随时还要有与敌机接战的准备。由于支持地面、海面,有时须在低空飞行,因此得以很清楚地看见我们地面上炮兵阵地的反击,和滩头我海军登陆艇上的两栖部队以 Landing Vehicle Tracked(简称LVT, 俗称水鸭子)冒着密集的炮火抢滩登陆运补的壮烈画面。

        一九七六年,我的阶级已晋升为上校,并调任为国防部的礼宾官,主要任务是和各国驻台使节联络及接待友邦来访的高阶军事首长。

        这时金门炮战早已趋缓,而且中共方面是单打双不打(即单日打双日不打) ,即使单日打,也是零星的打几发,而且都属宣传弹,已构不成威胁。

        安排友邦高阶首长来访的行程,金门是必去的地方之一,我在礼宾处服务的两年期间,至少陪同外宾去了二十次以上。这也是我以前只在海上和空中看到金门,这时才结结实实地踏上了她的土地。虽说炮弹已构不成威胁,但我们都还是选择双日去,并且在专机往返的航路上,还有战机在高空掩护。从安排访问,派遣专机及掩护的战机,陪同,直到安返台北,都是我一条龙的工作。访问金门从去到回不过短短八、九个小时,但这之间牵涉到情报、作战、空军基地、松山机场、航管、战管、金门防卫司令部等诸多单位,是一套程序繁琐且又细腻缜密的作业。

        当时与我们有邦交的以中南美和太平洋岛国的国家为多,为了巩固邦谊,我们曾邀请所有邦交国的国防部长夫妇及一位随从来访,我也就每次都陪他们到金门去,因友邦首长是夫人同行,为了接待上的对等,妻也陪同去了不少次。我们的行程都是早上专机去,黄昏之前回台北。在金门,金防部指挥官必设午宴招待。参观的项目包括战备坑道、莒光楼、金门酒厂、陶瓷厂、古宁头海滩,马山喊话站等等,之后便到金城或是山外的街上逛逛。每次去,我都会买些金门的特产贡糖回来与同事们分享,同事和朋友也常常托我替他们买高粱酒。有一次我还买了一把菜刀,说是用“共匪”的炮弹的钢打造的。那把刀我在台湾用,又带到美国来用,共享了将近三十年。

        我退役后全家来美,洛杉矶有许多中华民国退役的三军官兵,为了互助及连络之便,我们组成了一个“荣光联谊会”,我曾先后被推举为会长及理事长。在那段时间,国军退除役官兵辅导委员会(简称退辅会) 每年都会邀请世界各地荣光会的负责人回国访问。

        二○○八年,我也是受邀者之一,访问的行程也包括了金门。我以前接待外宾都是当日早去晚归,这次则是三天两夜,首次在金门过夜。这时的金门不但已开放台湾的民众可自由前往,甚至已是一处观光之地,有了规模不错的旅馆。而三十年前我去金门时,那里只有军中的招待所,是不可能有旅馆的。至于参访的地方,也不外乎莒光楼、擎天厅等地,对我都没有新鲜感。唯一不同的,是去了我不曾去过的小金门(烈屿乡) ;另一不同的,是以前由金防部指挥官宴请,这次则是由县政府接待。

        在我去金门之前,妻特别嘱咐我,一定要买一把菜刀,我当然不负所托,买了一把,取代已用了将近三十年的那把。

        说到金门的菜刀,则有了重大的变迁,三十几年前去,卖菜刀的都是些“个体户”,老板、师傅、店员一人兼,刀是土法打造,小小的店面,只不过陈列五、六把刀而已。而这次去,刀店已是企业化的经营,富丽堂皇的店面,年轻貌美,能说善道,笑容可掬的女性店员,陈列的是包装精美,各式各样的菜刀,琳琅满目,至于价钱,已百倍于三十几年前我所买的。在店里,我们还参观了工厂,亲眼见到由一块铁打造成一把刀的过程。在工厂的一隅,堆积了许多类似弹头的钢铁,有人问金门现尚存有多少弹头可供打造菜刀,接待人员答称二、三十年还用不完。又称“八二三炮战”金门损失惨重,但有些老百姓后来去检拾弹头,因而还发了点小财。

        我来美国后,从一九九一年第一次返大陆探亲兼旅游起,去过大陆至少十几次,走遍了大江南北十几个省,二、三十个城市,唯独我在大陆居住的最后一个城市厦门没有去过。直至二○一三年我去大陆,决定要到厦门去一趟。到厦门除了回到我居住过的鼓浪屿看看以外,附带一件事就是要经由小三通到金门去。

        金厦之间船行仅三十分钟,那时虽是冬天,但风浪不大,船行平稳,海面上一片祥和,我望着粼粼的碧波沉思、想起过去的“古宁头”和“八二三”两次战役,能纳百川,包容万物的海洋,竟被人类制造成杀戮战埸,不知有多少冤魂沉尸于这片海底,而且双方都是自己的同胞,包括我的几位好友、袍泽和同期同学。我望着这片现已归于宁静的大海,真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啊!

        船抵金门,岸上许多招揽一日游和半日游的出租车,我当然没有任何游览的必要,只是叫车坐到金城,那也是县政府所在地和金门最大的市镇。下车后与妻在街上闲逛,中午时分在一家面馆各吃了一碗牛肉面。金门的牛肉面是非常有名的,以前虽然多次来却没机会吃到,这次终于一偿夙愿。之后又买了些我最爱吃的贡糖,便叫车到码头,乘船返回厦门。这次在金门停留的时间不过三个多小时,创下了我到金门时间最短的纪录。

        不过这次到金门,我也附带完成了一件很重要的事,那就是,根据中华民国的户籍法,国人在国外超过两年没有回国,户籍就会自动消失,再去区公所申请恢复是件相当麻烦的事。因此我和妻都是在每隔将近两年时就回台湾一次,以保留户籍。而这次我到金门,虽只三个多小时,但也是回国,有了记录,便又可再等两年了。

        这之后我就没再去过金门,算算也有将近十年了。回想起过去每次去,都有相见时难别亦难之感,我是个念旧的人,至今对她仍是情有独钟,难以忘怀,以后我必定还会再找机会去看她的。

 

        2021年5月21日发表于《美洲世界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