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恨向蓝天》

 · 小 说 ·

                                                        

                                                               周愚

      尽管我没有信仰任何宗教,但只要一想起我的教官为我不幸身亡的这件事情,我就会情不自禁地向神祷告,请求神原谅我、宽恕我;请求神保佑教官的遗孀、为我献血的师母永远幸福平安。

      那年秋天,我考入空军官校后,就被派到美国接受飞行训练。在美国南方某处的空军基地,完成了为期三个月的地面准备教育之后,我就正式踏上了飞行训练的征程。

      我和美国同学克莱在一个组,我们的教官威尔逊中校,四十余岁,曾参加过第二次世界大战和韩战,是飞过多种不同机种的资深飞行员;他飞行技术优良,任教经验丰富。另外,因为威尔逊中校即将于次年春天服役期满退役,因此,我和克莱就成为了他飞行教官生涯中的最后两个学生。

      那时,我、克莱和教官三人共同使用一架飞机,因此,在飞行线上,从日出到日落,我们三人都始终在一起。威尔逊中校教学十分认真,要求非常严格,态度也很温和,他总是鼓励我们,尤其对我这个有语言障碍的外国学生,更是费心教导,一而再,再而三地,从不厌烦。此外,他还非常关心我的日常生活,唯恐离乡背井,独处异国的我有什么不便或不适。

      飞行了一个多月,在我和克莱双双通过了初飞五小时鉴定考试的那个周末,威尔逊中校邀请我们去他家晚餐。那是我第一次到他家,也是第一次见到他的太太 —— 师母威尔逊夫人。师母的年纪和威尔逊中校相若,也是四十多岁,慈祥的面孔上总是露着和蔼的笑容。

      威尔逊中校向师母介绍了克莱和我后,师母就一一拥抱了我们,并对我们说:“孩子们,欢迎你们的到来,有你们这样年轻的客人,我觉得自己也变年轻了、显得有朝气了”。    随即,师母转向我,以极为亲切的语气对我说:“乔伊(我的英文名字) ,非常欢迎你到我们的国家来!你的家不在这里,以后你就把这个家当作是你自己的家吧”。

      接着,我和克莱把为师母准备的小礼物拿出来,克莱送的是一只小型花瓶,我送的是一双从台湾带去的绣花拖鞋。见到这些小礼物,师母非常高兴,再三向我们道谢后,就立刻把花瓶放在桌上,并走到房间里换上了我送给她的拖鞋。

      然后,师母请我们入座晚餐。威尔逊夫妇是虔诚的基督徒,因此,用餐之前,由师母做了一段简短的祷告。

      在连续吃了四个多月基地餐厅的伙食后,突然吃到威尔逊夫人亲手做的家常菜肴,倍觉美味可口。亲切交谈的融洽气氛,也让离家四个多月的我,倍感温馨。

       席间,威尔逊中校还祝贺我和克莱通过了五小时鉴定考试,他说这是开始飞行后的第一次考试,也可以说是最重要的一次考试。因为是否适宜飞行,大致上都能在这次鉴定中看出端倪。而我们两人都能很轻易地通过,就表示今后不会有什么大的问题。他勉励我们要多加用心,继续努力,以积极的态度面对即将来临的第二次挑战,也就是十小时之后的单飞甄试。单飞甄试是由飞行学生步向飞行员所必经的一道关卡,因此,在这个过程中,我始终兢兢业业,不敢有丝毫大意或怠慢。

      大约一个月后,也就是在我们接近单飞之际,一年一度的感恩节来临了。感恩节有四天假期,克莱决定返回家乡华盛顿州和家人欢度佳节,而我就成为了教官和师母家唯一的客人。

      那也是我在美国度过的第一个感恩节。餐桌上摆满了许多精美的菜肴和点心,有一只很大的香喷喷的烤火鸡,还有生菜沙拉、甜红薯、蔓樾橘酱、南瓜派、果汁等。

    餐前,师母例行作了祷告,她说:“主啊!感谢你给了我们如此丰盛的食物,感谢你为我们家带来了一位远方来的友人。请你照顾他和约翰(威尔逊中校的名字) ,他们每天都要置身于天空中飞行,请你照顾他们。虽然他们来自不同的国家和种族,但他们所追求的目标都是相同的,祈求祢赐给他们更多的智慧,更多的勇气和信心,让他们在你的指导下实现他们的理想。阿门”!

    我和威尔逊夫妇一起愉快地享用了那顿美味的感恩节晚餐。从席间的谈话中,我得知,威尔逊夫妇没有子女,他们几乎把所有公余的时间和精力都献身于教会了。餐后,我们继续吃甜点、喝咖啡、聊天。威尔逊中校平时说话不多,但那晚的心情却特别好。他向我叙述他的飞行经验和参加第二次世界大战、韩战的情形,包括许多历险经过和趣事,以及所到国家的许多见闻,并且还高兴地把他得到的许多勋章拿出来给我看。

      在威尔逊中校向我叙述这些事情并把勋章拿给我看时,我注意到,在一旁静静聆听的威尔逊夫人的脸上一直都流露出很满足的神情,看得出来,她为有这样一位丈夫而感到骄傲。当威尔逊中校说到他将于次年退役时,威尔逊夫人突然插话,说她先生退役后,首先的计划就是要带她作一次环球旅行,以实现她多年的梦想。威尔逊中校点头证实了妻子所说的话,并告诉我,环球旅行回来后,会略为休息一段时间,然后转往民航服务。由于他飞行经验丰富,飞行安全纪录优良,早已有多家航空公司与他联系,竞相争取他。

      想到明年他们要作环球旅行,我便对他们说:“你们明年旅行时,请不要漏了台湾,好让我也有机会招待教官与师母”。

      “啊,台湾是我们必去的地方!”威尔逊中校和夫人几乎是异口同声地回答。接着师母又补充说:“我们早就知道中国人是最好客的民族,认识你以后,我们更确定我们的看法了”。

      直到深夜,我才与他们告辞。

      两个星期后,是单飞前的最后一次甄定飞行,这次飞行是我飞行生涯中的一个里程碑,也是令我无比羞愧、悔恨、终身难忘的一次飞行。登机前,威尔逊中校特别叮咛,要我细心领会,如果他认为满意,明天就请考试官为我做考试飞行,考试及格,我就可以一人单飞了。

      我例行检查飞机,一切妥善,便和他相偕登机,发动引擎,滑出跑道,凌空而去。

      我升上高空,用心做着课目,正觉得得心应手,踌躇满志之际,不料引擎突然发生一阵震动。开始时震动轻微,但迅即变得剧烈。在我尚未考虑到应该做何种措施前,突然耳机里的警铃声大响,接着是仪表板右上方的红灯持续闪亮。这一切都是在一刹那间发生的,不容我有丝毫喘息的机会。

      我略为定了定神,当我知道耳机里可怕的声音和仪表板上刺目的闪光是火警警告时,我惊慌失措了,我下意识地回头看了看后座的教官,见他正在迅速地操纵着各项按钮与开关,显然,他正在试图找出原因,扑灭火警。可是警铃仍然响着,红灯依然亮着。

      “跳伞!乔伊,跳伞!”威尔逊中校突然在后座向我大声地发出命令。我明白,他已经放弃了扑灭火警的希望。这时,我又下意识地望望座舱外,发现整个座舱正被一阵乌云所笼罩,我什么也看不见,当时我恐惧极了!

      “乔伊,左手下的黄色按钮!”威尔逊中校大声地一遍又一遍地吼叫,因为情况已经十分危急,克不容缓了!

      飞行前,在三个月的地面教育中,我就熟记了跳伞的程序和动作,当然也知道左手下的黄色按钮。其实,我只要把两腿收拢,按下按钮,人就可以安全弹出,伞就会自动打开。可是,在这生死攸关的瞬间,我竟然像一个愚蠢怯懦至极的人,完全乱了方寸,没有立即执行教官的命令。

      “听见没有!快跳!乔伊,快跳!”在坐在后座教官的一连串的大喊中,我的手终于不自主地触及到了那个黄色按钮。

      之后,我的左腿好似遭到一个物体的重击,继之,又听到一声巨响,后来就是一片火光,四分五裂,天旋地转……

      “主啊!请帮助他,赐回这孩子的健康,赐回他的生命……”

      在我重获知觉时,我听到了这细微而熟悉的声音。我感觉是躺在一张床上,但是身体却无法动弹,尤其是左腿,好似被千斤重担压着。

      我吃力地睁开眼睛,看到师母威尔逊夫人坐在我的床侧,面容惨白,但很平静柔和。她闭着眼睛,继续在为我祷告。我同组的同学克莱,也站在她的旁边。

      “乔伊,乔伊,乔伊醒了!”首先发现我醒来的是克莱,我听见他在轻声地呼叫我。

        威尔逊夫人立刻惊醒,用手轻抚着我的额头,一边抽泣着,一边对我说:“孩子,你 —— 你—— 你还好吗”?

        我没有注意师母的话,只是努力地回忆着,回忆着我印象中似乎是刚刚发生的事情。

      “教官呢?他在那里?我好像记起了一些事。

      “不要说话,乔伊!”威尔逊夫人用她的一只手按住我的手,另一只手继续抚摸着我的额头:“你需要静养,不能多说话”。

      “教官呢?他现在在那里?告诉我!他现在在那里?”我好像又记起了更多的事情,觉得教官应该在这里,我感觉我特别需要他!

      “乔伊!”师母尚未回答,克莱抢先说道:”你要好好休养,你跳出来的时候,腿未收拢,碰着了座舱边缘,左小腿骨折断了,现在医生已为你接好骨头,但你还需要休养一段时间”。

      克莱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我也没有理会他所说的话,只是加紧地又问了一句:“罗杰(克莱的名字),告诉我,教官呢?他在那里”?

      “乔伊,你本来可以早点跳出的呀!我们在地上的人,在无线电里听到教官一直在催你快跳,可你迟迟不跳,大家都为你着急死了!你为什么不早点跳呢?”克莱走进一步,以略带责备的语气继续说:“你跳得太晚了,教官必须要等你先跳出来,他才能跳呀”!

      我跳得太晚了!我跳得太晚了!是的,我跳得太晚了!教官必须要等我先跳出呀!我突然彻底记起了是怎么一回事。我挣扎着想坐起来,我用尽全身力气大声喊着:“教官”!

       我以为我喊这一声便会把教官喊回来,但是,他没有回来。

      “教 …… ”我试图再喊一声,但声音刚一出口,又失去了知觉。

      “听见没有?乔伊,快跳!”朦胧中,我似乎又听见教官对我的呼唤。当我再度醒来时,医生和护士正在对我进行检查,查看完毕后,就对师母和克莱说:“好了,已经脱离危险了,你们可以放心了”。

      “感谢上帝!谢谢你,大夫!”师母脸色苍白,虚弱无力,但却坚定地对我说,“孩子,勇敢些,不久就会好的”!

      “原谅我,师母!我害死了教官。”我伤心而不能自制地说,我不知道该如何向她忏悔赎罪。

      “可怜的孩子,那不是你的错,你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威尔逊夫人流着泪,双手颤抖着。

      “乔伊,不要这么亢奋了!”在一旁的克莱走到我的旁边,继续说,“之前你失血过多,需要输血。但因为你是罕见的Rh阴性血,医院里一时调度不到,而这里只有师母的血型是Rh阴性,虽然医生说师母的身体过于虚弱,不宜输血,但是,师母却坚持要为你输血。在师母的坚持下,医生在师母身上抽了500 CC血给你。为你输血后,师母因极度虚弱和悲伤过度,也曾一度休克。因此,现在不但你要好好静养,师母也要好好休息”。

      “教官!师母!教官!师母 …… ”我口中不停地喃喃自语,但却说不出任何话来,只觉得浑身无力。师母用她的一只手握住我露在被子外面的一只手。尽管她的手是冰凉的,而且还一直在颤抖,但是,我从心里真真切切地感觉到了她那只手所传递给我的力量,那是一种宽恕的力量。

      次年春天,我腿伤复元,空军特准我继续完成飞行训练。我学成归国之日,师母威尔逊夫人到机场送行,并为我祈祷,为我祝福。

      我回想起感恩节时在他们家欢乐的情景,想起师母所憧憬的环球旅行,再看看现实,不但师母的憧憬成了泡影,而且师母与教官已天人永隔,这让我有无地自容之感,我伤心得泪如泉涌。

      我泣不成声,挥泪与师母道别。

      这件事已经过去半个多世纪了,但师母慈祥的笑容和温暖的话语,以及教官对我的谆谆教诲和最后对我的呼唤,依然深深地铭刻在我的心底,并时不时地回荡在我的脑海之中。几十年来,人们只知道我是一位战斗英雄,却不知道我内心深处那无尽的羞愧和悔恨。

 

 

    (原载星岛日报《星岛周刊》及新加坡《新华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