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张挺)
三月一日,天气佳,有人想去散步吗?
这原本应该是一个日常而又甜美的早晨。陈姐在女儿调皮的短信中醒来。随之,听到女儿打开前门,悉悉索索走远的步伐声,然后又走回来,关门。接着是女儿煮咖啡、烤面包、煎培根和翻阅报纸的声音。
这些普通的生活细节,日复一日地上演,在这个异国他乡,让陈姐感觉安全又踏实。
陈姐披上睡袍,把脚伸进女儿送给她的法兰绒拖鞋里,妥帖而又满足。
所谓的美好生活,不过就是如此吧:每一个物件都是妥帖的;你对生活的每个细节都是满足的。
走到客厅,去拿她每日必看的中文报纸。
晒着太阳、喝着咖啡、腿上躺着小狗、翻着英文报纸的女儿,给了她一个比加州阳光还要灿烂的微笑。
陈姐翻开报纸,就这样,猝不及防地看到这样一条新闻:3月1日起,《中华人民共和国反家庭暴力法》正式实施,受害人可申请安全保护令。
报纸,从陈姐的手中滑落到了地上。陈姐赶紧捂住绞痛的胸口,弯腰捡起来,若无其事地走向卫生间。
身后,女儿拿培根逗小狗的声音,美好得如此不真实。
将水开到最大,站在淋浴头下,陈姐忍不住又痛哭一场。
十三年前的事,闭上眼睛,却清晰得一如正在眼前上演。那些不堪回首的画面,终究还是在那里,沉睡地蛰伏在陈姐故土的根基里,从未消亡。
来美国十三年,陈姐带着女儿,生活里从未出现过一个男人。没有人知道,陈姐法律意义上的丈夫还是那个让她夜夜做噩梦的人。
噩梦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开始不过是源自于一些生活的小事,油盐酱醋的短缺,加上嗷嗷待哺的女儿,家里充满着鸡毛蒜皮的纷争。丈夫偶尔的一个耳光,陈姐哭过之后,也没往心里去。更何况每次争吵之后,丈夫总是痛哭流涕地跪地求原谅,然后对陈姐是加倍的好。
反反复复。据说很多夫妻都是这样,磨合磨合,忍一忍,一辈子也就过去了。
陈姐的妈妈这么对她说。
陈姐的好姐妹这么对她说。
陈姐大院的居委会主任这么对她说。
舌头和牙齿还要打架呢,更何况夫妻呢。床头打架,床尾和。中国的很多古话,如是说。
直到有一天深夜,丈夫和同事喝酒回来,陈姐为他端上洗脚水,丈夫觉得洗脚水凉了,一把将洗脚水淋到陈姐身上,狠狠地将拳头从头上、一寸不拉地落遍陈姐全身,并且将她从家门口推了出去,说是让她感受一下水冷是什么体验。
那是东北的十二月,浑身湿漉漉的陈姐,闻着自己身上的血腥味,躺在家门口的雪地里,感觉活不过当晚。唯一庆幸的是,女儿那晚住在奶奶家,没有目睹这场惨剧。
求生的本能,让陈姐不知不觉爬到了娘家的窗前。半夜被敲窗的父母,看到满脸鲜血、如鬼魅般的女儿,几乎认不出来。
尽管如此,父母还在劝慰着陈姐,这是丈夫酒后乱了神智,本质上他还是一个好丈夫。
这次,陈姐决定不听任何人劝,彻底逃离。陈姐记得,有一天她鬼使神差地拿了一张劳动局组织女工出国劳务输出的报名单。
就这样,陈姐出了国,逃出生天。
这出国的十三年,陈姐唯一回去的一次,是在两年之后,她回去将女儿接出来。陈姐付出的代价是,将这两年打工的钱全部给了丈夫,哄骗着丈夫拿出户口本,将女儿的护照办了,然后将悄悄女儿带出国。
丈夫还是和以前一样,妻子不告而别的屈辱,即使拿了钱,也毫不能削减他受的伤害。而周围的人,还是和以前一样,劝着陈姐,别闹,一日夫妻百日恩,百日夫妻比海深。
陈姐记得带着女儿去机场的那天,自己不断地从大巴往后看,生怕丈夫发现后追上来,再也逃不掉。那天的情形,不亚于一场大逃杀。
这场旷日持久的逃离,又持续了十一年。
“想不想回国看看爷爷奶奶还有外公外婆?”冲完澡,陈姐问女儿。
“好啊。”女儿随口答应着,顺手将报纸翻了一页。
有些故事,确实该翻页了。陈姐这样想着。
(注:本文于2016年3月13日,首发于《扬子晚报》“三人行”专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