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头图片《柏林墙曾隔断骨肉亲情》
第六章
追问历史罪恶
——留给未来的思考
“谁不反观历史,谁就会对现实盲目。谁不愿反思暴行,谁将来就可能会重蹈覆辙。”试图对历史视而不见的人,“在当下也只能做瞎子。”
——德国总理默克尔,2015年3月9日在东京的演讲
一位国家总理向受难者灵魂下跪;一位国家首相却频频去参拜供奉战犯灵位的神社。一个国家不断向世界忏悔;一个国家却一再抹杀罪恶,将自己扮演成受害者的角色。同为战争罪人,却有着天壤之别。
这一切,意味着什么?
是民族文化的差异,人性与良知的区别,还是日本“耻文化”与西方“罪文化”的不同,还是有着更为深层的国际背景?
[一]
我带着诸多不解,带着外孙女张润乔,于2014年8月走进柏林,走进这个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曾给欧洲人民带来巨大灾难的国家。
我想看看德国,是否真正悔罪?
看看德国,是不是在世人面前装装样子,作作秀,以换取受害国人民的宽恕,从而达到重返国际舞台之目的?
却发现,德国对历史的反思与忏悔,是真诚的,不是走过场,更不是作秀。
德国从国家宣传,到国家法律,从国家总统,到普通百姓,在各个方面都制约着德国,必须面对历史,进行反思,进行忏悔,否则——
在柏林,有许多警示性的历史纪念遗址。
这些遗址告诉人们,这里曾经发生的一切,警示后人,要以史为镜,永远不要再充当人类的罪人!
在柏林维滕堡广场地铁站旁的草坪上,有一块黑底黄字的警示牌,上面写着:“我们永远不能忘记!”并注有一行行纳粹集中营的名字:达豪、布痕瓦尔德、萨克森豪森、毛特豪森、奥斯威辛……
据说1933年到1945年,纳粹德国在欧洲各地共修建了1200多座集中营,关押了数百万犹太人、战俘及政治犯。我不知这个数字是否准确?从资料获悉,有五名中国人被关押在奥地利的毛特豪森集中营,并且在那里遇难。
其中,奥斯威辛是集中营里最大的人间魔窟,始建于1940年,几百万犹太人死于这里,被称为“死亡工厂”。它是纳粹党卫军头子海因里希·希姆莱,1940年4月下令建造的,距离波兰首都华沙300多公里,因其建于奥斯威辛市而得名,其周围有大小40多个集中营,统称为奥斯维辛。
而位于德国柏林郊区的萨克森豪森集中营,则是纳粹集中营的指挥总部所在地。
在德国,保留着许多集中营的遗址,每年花重金维修,供游人免费参观。
在一个阳光大好的上午,我和润乔去参观了萨克森豪森集中营。
它位于柏林以北30公里的奥拉宁堡小镇,乘火车,换汽车,到达了小镇。小镇上的人不多,前来参观的人却络绎不绝。
集中营的面积很大,占地400公顷,下了汽车,沿着高墙,走了很长一段陈旧的柏油路,才来到集中营的大铁门前。铁门前的入口处,耸立着一座三层高的监视塔楼,宽敞的院子四周,镶有高墙、电网。几排关押犯人的牢房旁边,耸立着三根一人多高的木桩,木桩顶端拴着铁钩子。据说,许多被关押人员就是被吊在木桩上活活打死的。监舍下面是相通的地下室,地下室残破的灶台,就是杀人解剖的现场。正对着大门的远处,有一只高高的焚尸炉大烟囱。焚尸炉旁边,就是处决犯人的刑场和毒气室。
资料告诉我,在萨克森豪森集中营,先后关押过22万人,他们来自40多个国家。其中10万多人惨遭纳粹杀害或死于饥饿和疾病。1941年秋,一次就处决了1.2万名苏军战俘。这里是集中营的指挥总部,诸多重大杀人决策,就是从这里发出的。
来参观的人很多,没有一声喧哗,死一般的寂静。所有的参观者,都被纳粹的暴行深深地震撼着。
走在这充满冤魂的集中营里,尽管是白天,阳光普照,却有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阴森森的,好像到处都有冤魂在飘荡,在呐喊,在告诉人们这里曾经发生的一切……
参观完集中营,内心久久难以平静。
回去的路上,润乔问我:“姥姥,你说都是人,纳粹他们咋这么狠呢?”
是啊,孩子,这正是姥姥一直在探讨,又探讨不明白的问题——人性之恶。
润乔又感叹道:“你说那么多犹太人都被活活打死了,多可怜哪!”
是的,孩子,那是人类最残酷的一段历史。我拍拍润乔的肩膀,以示安慰。
润乔在美国刚读大学,年龄小,既单纯,又善良,对那段历史并不了解。这也是我带她来欧洲采访的一个原因,让她多了解一些那段历史。当然,更主要的是让她来给我当翻译。
在柏林,“柏林墙”的遗址很出名,它位于东德与西德的交界处。
这天下午,我和润乔来到“柏林墙”的遗址前。
资料告诉我,柏林墙始建于1961年8月13日,全长155公里,开始以铁丝网和砖石所筑,后来加固成混凝土墙,增加了瞭望塔等设施。东德政府称其为“反法西斯防卫墙”,以阻止东德居民逃往西柏林。
1989年11月9日,民主德国政府宣布,允许公民申请访问联邦德国及西柏林。当天晚上,柏林墙在众多民主德国居民的强烈压力下,被迫开放。1990年6月,民主德国政府决定拆除柏林墙,1990年10月,分裂41年的东西德宣布统一。
这堵墙,横亘在柏林人民面前28年零91天,它承载着那段沉重的历史,也承载着太多的生离死别及德国人悲惨的记忆。所以,人们称它为哭墙,就像韩、朝的“三八线”一样。
柏林墙被推倒了,但遗址却留着,它在告诉人们曾经发生的一切。
在柏林墙前,我看见一堵墙壁上,留有许多涂鸦似的图画及文字。在画廊展板上,镶着许多当年骨肉分离的照片,以及人们欢呼着冲过推倒柏林墙时的照片。在一座新建起的教堂前,跪着一对紧紧拥抱的青年男女黑色雕像,它是推倒柏林墙德国统一的象征。
我久久地伫立在柏林墙遗址前,不禁感慨良多。
在柏林,最令我震惊的是位于柏林市中心勃兰登堡门和波茨坦广场之间的“欧洲被害犹太人纪念碑”,就在马路边,一片浩大的灰黑色碑林,肃穆得令人震撼,就像一群无声的生命,向青天发出愤怒的控诉!
资料告诉我,这片碑林占地1.9万平方米,由大小不一的2711块长方体黑灰色水泥碑组成,最高碑身4.7米,最低不到半米,以此纪念被纳粹杀害的600万犹太人。在这里,扬声器昼夜不停地播放着400万个记录在册的大屠杀遇难者的姓名。
我走进碑林深处,犹如走入一个巨大的水泥迷宫,小小的我,很快就被这浩大的黑灰色碑林淹没了。
在碑林下面,是一个地下档案展览馆,展示着犹太人当年惨遭纳粹屠杀的历史资料。走进展览馆,如同走进“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遇难同胞纪念馆”,肃穆而安静,聆听着600万犹太人的悲惨遭遇,我不由得想到南京,想到南京被日军大屠杀的30万中国同胞……
在德国,我总是不由自主地触景生情。
总是想到日本,二者都是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的罪魁——一个是对欧洲人民犯下滔天大罪的国家;一个是对亚洲人民、尤其对中国人民犯下滔天大罪的国家!两个国家对待历史的态度,自然要进入我的视野,进入我的笔端。
一天傍晚,我和润乔在柏林大街上散步,看着马路上不断过往的行人和车辆,看着大街两旁清晰可辨的新旧楼房,我俩猜测着,哪座楼是战前建的,哪座楼是战后新建的,泾渭分明,很是清晰。
走到一座桥上,见一位头发稀疏的老人靠在桥栏上,眯缝着老花眼在欣赏夕阳西下的景象。我让润乔上前搭讪,跟老者聊聊,听听老者对纳粹的罪行持什么态度。
润乔有些胆怯,怕遭到老者的拒绝。
但是,当润乔微笑着上前用英语打招呼,指着路边的一座三层小楼,故作好奇地问道:“先生您好!打扰一下,请问那座楼,为什么一半是新的,一半是旧的呀?”
没想到,老人热情地回答了她,而且丝毫不回避历史问题。
他说,那是当年盟军解放柏林时炸的,柏林有不少这样的建筑。他说,盟军不仅解放了欧洲,也解放了德国。德国人民并不希望战争,战争给人民带来的是什么?是死亡,是饥饿。纳粹给德国带来的是毁灭。他说为了消灭纳粹分子,战后70年来,德国人从未停止过对纳粹分子的追捕。而且,将反纳粹写进了法律……
老人对我们滔滔不绝地诉说着,好像通过诉说在洗刷着什么。
这使我想起在德国拿骚采访时,三位老先生也是这样滔滔不绝地向我讲述着纳粹的罪行。
德国人对待纳粹的历史罪行丝毫不回避。这是我完全没想到的。
正如老人所说,德国政府对纳粹分子的清算,从未停止过。
在战后初期,联邦德国和民主德国同时成立了“纳粹战犯追究中心”,按照国际法准则,主动配合各个战胜国,追究二战中各类战犯的战争责任。
1958年,联邦德国成立了州司法管理局纳粹罪行调查中央办公室,专门负责在世界各地搜集纳粹罪行证据,此项工作一直持续至今。几年前,又有三名纳粹分子被捕,年龄最长者,已经94岁了。
2013年,在柏林、科隆及汉堡的街头,出现了2000多张海报,上面用德文写着:“迟了,但还不算太迟”,呼吁公众协助将仍逍遥法外的纳粹战犯绳之以法。
而且,德国把希特勒法西斯的罪行写进了各类历史教材,教育学生公开批判,把纳粹德国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教育后人永远记住这份耻辱。德国学校还义务组织学生去纳粹集中营参观,在那里,“每个人都会感到深深的耻辱”,并对历史进行深刻的反思与忏悔。
这种忏悔与耻辱感,在纳粹分子后代身上,体现得尤为强烈。
在网上看到一篇文章,据英国广播公司(BBC)报道,当赖纳·胡斯得知其祖父鲁道夫·胡斯是奥斯威辛集中营的第一任指挥官,他痛苦万分,甚至想自杀,替祖父赎罪成为他活下来的“唯一原因”。他说:“我经常问自己,为什么要活下来呢?就是替祖父做他本该做的事情(赎罪)。我应该背负祖上的罪过,并尽力去承受这一切。”“我对我的家庭、我的祖父给成千上万家庭造成的苦难感到惭愧。”
赖纳访遍德国的档案馆,搜集祖父当年的罪证,并上传到网上,撰文:“我的祖父是一名刽子手,这一事实让我既难过又羞愧。不过我不会像家族中的其他人那样闭上双眼,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当赖纳45岁时,看到父亲童年时的别墅,他崩溃了,不停地重复着:“疯狂!疯狂!”“他们用别人的血汗钱修建了这一切,然后竟然厚颜无耻地说这些事情从来没有发生过,真是太疯狂了!”
纳粹德国的二号人物赫尔曼·戈林的侄孙女贝蒂娜·戈林,她和兄弟都做了绝育手术,为了避免再生出“另一个恶魔”。她对祖上的罪恶厌恶至极。13岁时,曾数次离家出走。20多岁,曾三次精神失常,并远赴印度,后来移居美国。她说:“遥远的距离可以让我更容易应对家族的过去。”但是,照镜子也是一件痛苦的事,因为她与叔祖父长得很像,每次照镜子都能让她“想起祖先的罪恶”。
在德国,这样的事情很多,有的纳粹后代自杀,有的写书,他们知耻而忏悔。
在德国,对法西斯的罪恶,并非停留在忏悔与反思的道德层面上,而是写进了法律,用法律来制止纳粹行为的发生。
德国《刑法》第130条第3款规定:“以扰乱公共安宁的方式,公开地或在集会中,对纳粹分子执政期间实施的《违反国际法之罪名法典》第6条第1款所述的犯罪行为,予以赞同、否认或粉饰的,处五年以下监禁或罚金。”
第4款规定:“以扰乱公共安宁的方式,公开地或在集会中,对纳粹党执政期间的暴行与专政,予以赞同、否认或为其辩护的,并因此侵犯受害者尊严的,处以三年以下监禁或罚金。”
据报道,一名德国游客在日本,看到日本一名议员在8月15日那天,参拜靖国神社,并发表了感言,便上前质问议员:“如果你在德国,这样的行为是违反宪法的,将会被逮捕,你如何看待这件事情?”
这位德国游客却遭到了日本右翼分子和警察的围攻和盘问。
大量的资料告诉我,德国人是认罪的。
他们怀着真诚的忏悔,勇敢地面对历史,向欧洲人民认罪,向所有被害国人民认罪,向世界公开宣布:永远不再充当人类的罪人!
1970年12月7日,联邦德国总理维利·勃兰特,冒着雪后凛冽的寒风,来到华沙犹太人死难者纪念碑前,献上花圈,肃穆垂首,突然双腿弯曲,跪下,向死难者发出灵魂深处的忏悔:“上帝饶恕我们吧,愿苦难的灵魂得到安宁!”
勃兰特面对的是600万犹太人的亡灵,他在“替所有必须这样做而没有这样做的人下跪”!
当时,联邦德国总统赫利,向世界发表了著名的《赎罪书》……
一位总理跪下去,一个民族却“站”了起来!
勃兰特的“惊世一跪”,使他获得了1971年的诺贝尔和平奖。
1994年8月,德国总统赫尔佐克在波兰纪念反法西斯起义纪念大会上,向波兰人民俯首认罪:“我在华沙起义的战士和战争受害者面前低下我的头,我请求你们宽恕德国人给你们造成的痛苦。”
1995年6月,科尔总理继勃兰特之后,再次双膝跪在以色列的犹太人受难者纪念碑前,重申国家的歉意。
2004年6月,德国总理施罗德在参加法国举行的诺曼底登陆60周年纪念活动时,发表讲话:“德国人不会回避历史,诺曼底登陆不但解放了法国,也将德国从纳粹暴政中解救了出来!”
施罗德说:“由于勇敢地面对最深的耻辱,德国才得以成为国际社会中受尊重的一员。”
就在2015年3月9日,德国总理默克尔访问日本,她在“朝日新闻基金会”发表演讲时称:“正视历史是和解的前提。”她还引用了已故德国前总统魏次泽克的经典名句:“谁不反观历史,谁就会对现实盲目。谁不愿反思暴行,谁将来就可能会重蹈覆辙。”试图对历史视而不见的人,“在当下也只能做瞎子”。
德国不仅在道义上真诚忏悔,而且在经济上积极主动地支付战争赔偿。
1945年2月,英美苏首脑在雅尔塔的会议上,提出德、意、日法西斯国家,应给予盟国战争赔偿,规定德国赔偿200亿美元,其中100亿归苏联,80亿归英、美,20亿归其他战胜国家。
据德国财政部公布,截至1993年1月,德国对欧洲各国的战争赔款总额已达904亿9300万马克。根据德国的《联邦赔偿法》、《联邦还债法》规定,1993年2月以后,还须按计划支付317亿7200万马克,一直偿还到2030年为止。德国总计支付二战期间的战争赔款总额为1222亿6500万马克。
在对待战争赔款问题上,德国很是积极。
1951年9月27日,西德总理阿登纳曾在议会上郑重提出:纳粹的罪行是以德国人民的名义犯下的。因此,德国人要把进行道德上和物质上的赔偿,视为自己的义务!
我在网上查到这样一篇文章,称:
1999年,德国决定从三方面继续做好对二战中战胜国的赔偿:战争赔款约1000亿马克;给纳粹受害者的个人赔偿约1020亿马克;德国企业的赔偿额约为7550亿马克。
文章称:“在平民受害的战争赔偿方面,联邦德国政府主动依照国际法原则,于1957年分别制定了专门对民间个人战争受害者实施赔偿的《联邦补偿法》、《联邦还债法》,明确地向世界各国承认纳粹迫害是一种犯罪,公开提出要对世界各国的战争受害者给予经济补偿。并提出凡世界各国受纳粹德国迫害造成生命、身体、健康、自由及职业上、经济上损失的,均在补偿范围之内。”
而且,就在2010年10月3日,德国用92年时间,刚刚赔偿完第一次世界大战的全部战争赔款。
10月3日,是东、西德统一20周年纪念日,就在这一天,德国政府向法国政府交付了6870万欧元(6.23亿人民币),还完了最后一笔第一次世界大战所欠的战争赔款。
正因为德国的认真反思、真诚忏悔、积极赔偿,才使德国在世界政坛上,重新赢得了尊重,赢得了威望,赢得了信誉,使德国重新获得了饱受纳粹德国欺凌的欧洲人民的谅解,重新回到了欧洲大家庭。
[二]
这天上午,我请中国驻德使馆文化处李文小姐驱车一个多小时,带着我和润乔,来到柏林郊外一座树木参天、绿草如茵的墓园。
在一片幽静的矮树丛中,我们找到了勃兰特的墓碑,与其他墓碑没什么两样,一圈矮树丛围着一座半圆形的粗糙石碑,石碑上用德文刻着勃兰特的名字。
一位国家总理,静静地长眠于此。
我来到墓碑前,向这位昔日德国总理深深地鞠了一躬,不为别的,只为了他的真诚认罪,向犹太人认罪,也是向全世界被法西斯伤害的人民认罪……
他的认罪,使我对这个民族心生敬意。
一个敢于承认历史罪恶的民族,才是让人尊敬的民族。
我请李文小姐帮我查询,希特勒、戈林、戈培尔、凯特尔这些纳粹战犯,在德国留没留下墓地?有没有人前去祭拜?
李文告诉我,这些战犯没有留下墓地,更不可能有人前去祭拜。
在德国,纳粹分子早已令人深恶痛绝。即使有少数新纳粹分子偶尔上街游行,喊几句纳粹口号,也立刻会遭到警察的制止。这是法律所不允许的,更何况是祭拜纳粹法西斯头子了。
这使我想到日本——
使我想到供奉在东京靖国神社里那些罪大恶极的战犯,其中包括被远东国际军事法庭送上绞刑架的甲级战犯东条英机、板垣征四郎、广田弘毅、松井石根、木村兵太郎、土肥原贤二、武藤章等人,他们被供奉在靖国神社里,供日本国民祭拜。而带头前来参拜人类罪人的,则是日本首相小泉、安倍等人及其幕僚。
自从来到德国,我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德国和日本,同为战败国,为什么在认罪态度上,有着天壤之别?
德国为什么能如此积极而又勇敢地面对历史,其根源究竟在哪里?
是民族文化的差异,民族个性的区别,还是日本“耻文化”与西方“罪文化”的不同,还是隐藏着更为深层的国际背景?
我在想,战败的德国,面对满目疮痍、庞大战争赔款的现状,面对全世界人民的谴责,面对自身艰难的生存状况,德国人曾经历了怎样浴火重生的痛苦?曾经历过怎样不为人知的艰难历程?
我想有些东西,从书本上是找不到的。
于是,在李文小姐的安排下,我带着诸多不解的问题,带润乔走进了中国驻德国大使馆,在大使馆古色古香、颇具中国特色的大使会客厅里,中国驻德国大使史明德先生,热情地接受了我的采访。
史明德大使,1954年出生,中等身材,有一双睿智而聪慧的眼睛,言谈举止,无不流露出一种优秀外交官的成熟与沉稳,一种“腹有诗书气自华”的气质。
听完我的提问,他爽朗地笑道:“作家同志,你找我找对了。”
他说,他学德语50年,对德国研究42年,从1972年来东德工作,与德国人打了25年交道,亲眼目睹了德国的变迁,很多有关中、德之间的事情,都是他亲手处理的,可谓真正的德国通。有关拉贝日记、拉贝墓碑等事宜,都是他当参赞时处理的。
于是,一杯清茶,便开始了史明德大使颇具高见的一番长谈……
一个半小时之后,采访结束了。
我紧握大使的手,一再向他表示感谢,感谢他使我进一步了解了德国。
当我带着巨大收获走出使馆大门时,小润乔附在我耳边悄声道:“姥姥,这位大使可真厉害呀!什么都知道,太厉害了!”
的确很厉害。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大使的一番长谈,使我解开了心中困惑许久的问题……
[三]
现在,让我沉下心来,静静地叙述史明德大使所阐释的那段历史吧。
德国战败以后,它被苏、美、英、法四国像切西瓜似的“分成”了四瓣。东德由苏联占领,西德由美、英、法三国占领。柏林则由四个国家共同管辖,德国完全丧失了一个国家的独立自主权。
而日本却只有美国一个国家占领。冷战以后,美国用日本来制衡红色中国,尤其来制衡苏联,利用日本来构筑一条对付共产党的堤坝。日本则进一步成了美国的工具。
在德国,一直坚持着非纳粹化运动,苏、美、英、法四个国家,要求德国上台执政者,必须是民主人士或抵抗人士,绝不许纳粹分子登上政治舞台!
在日本却完全不同,除了在远东国际军事法庭审判了28名日本战犯,7人被绞刑之外,国体没变,天皇制没变,政权没动,政府官员没动,国土保留完整。
尤其在战争赔款问题上,德国向各个战胜国赔款数额巨大,至今仍在继续赔偿着。日本则完全不同,其赔款数额,只是德国战争赔款数额的1%。我不知这个比例数据是否准确。
对德国人民来说,上个世纪60年代之前,生活在各种压力之下,外来国家干涉的压力;大笔战争赔偿的压力;养家糊口的压力,就像几座大山,压得德国人民喘不过气来。战败后的德国,就像一座承受着巨大压力的火山,沉默而压抑。他们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失败以后,就有过这样一段经历,如今又面临着同样的经历。
当历史走到上个世纪60年代末,德国新一代青年成长起来,他们不愿在这种压抑下生活。
1968年,受中国“文化大革命”的影响,一些激进的热血青年,起来闹学潮,上街游行,发表演说,要求德国反思历史,展开全民族大讨论,清算老一代罪行,追究战争罪责,追究集中营、犹太人大屠杀的罪责!由青年人掀起的一场全社会的大讨论,促使社会的各个阶层,尤其知识界的学者们,纷纷起来进行反思,强烈要求全民族要对战争问责,呼吁政府进行反思,强烈要求改变现状,为德国人自己松绑!
正因如此,所以才发生了1970年12月7日,总理勃兰特在华沙犹太人死难者纪念碑前的“惊世一跪”。
当记者采访勃兰特下跪一事时,他说的一番话,尤其令人深思:“不仅是对波兰人,实际上首先是对本国人民,因为太多的人需要排除孤独感,需要共同承担这个重责。承认我们的责任不仅有助于洗刷我们的良心,而且有助于大家生活在一起。犹太人、波兰人、德国人,我们应该生活在一起。”
在日本,却没有这样的经历,从没有经历过这种刻骨铭心的自我反省过程,更没有进行过全民族的大反思。恰恰相反,日本政府从未让日本人民真正了解日本军国主义入侵中国,侵犯亚洲国家所犯下的深重罪孽。日本民众一直在被蒙蔽、被欺骗当中,打着为天皇圣战,为帝国自卫的幌子生存着。
当年侵华日军东史郎在其出版的日记中写道:“我们受过‘中日战争是圣战’的训导。”“效忠天皇重于泰山,你们的生命轻如鸿毛。宁当护国之鬼,不受生俘之辱!既然自己的生命轻于鸿毛,不值一提,中国人的生命岂不更轻吗?所以就丧尽天良地屠杀他们。”
在日本,有少数清醒者站出来讲真话,就会遭到右翼势力的围攻和恫吓,甚者遭到法律制裁。直到今天,战争结束70年了,日本政府仍向国内、向全世界隐瞒着其历史的罪恶。
还有一点,德国与日本的地理位置不同,日本是独立的岛国。而德国是大陆国家,与九个国家相邻,如果不承认历史罪恶,走不出国门,无法与外界接触。现实迫使德国必须深刻反思,真正认罪,才能与邻国友好相处,才能正常地生存和发展下去。
正因如此,德国在反思与忏悔中,逐渐发展成一个正常的独立国家。
离开柏林的前一天傍晚,我和润乔最后一次在柏林街头漫步,看着一些身背双肩包的年轻人,骑着自行车在马路上飞驰,很是惬意。德国盛行骑自行车,很多人骑着自行车上下班。
只见一位年轻母亲和一个七八岁的女孩儿,各骑一辆自行车疾驶而来,晚风吹起了女孩儿的金色卷发,在夕阳下飘扬,很是漂亮。
小润乔说:“姥姥,你看德国人多好啊!真难想象,他们当年对犹太人咋那么狠呢?”
“孩子,这就是人性的复杂。日本不也一样吗?他们见人必鞠躬,谁能想到,他们对中国人干了那么多丧尽天良的罪恶呢?”
“是啊,我也觉得日本人挺好的,想不到……”
是的,如果不是父辈亲历过,如果不是大批史料为证,没人会相信日本法西斯对中国所干的一切。
我告诉润乔,当一个民族被军国主义、被法西斯主义长期洗脑,他们人性中最残忍的一面被唤醒之后,人就变得不再是人,而是变成了恶魔,变成了杀人机器。
润乔却说:“姥姥,日本上层干的那些坏事,跟老百姓没有多大关系呀!”
是的,说得有道理。
战争历来是掌权者所发动的,老百姓并没有决策权。但是充当炮灰者,却永远是老百姓,实施罪孽者,也永远是老百姓!
我知道,有关战争与人性的问题,不是几句话所能说清楚的。
在德国的采访结束了。
但是,对战争罪恶的追问并没有结束。
在德国,承认罪恶,向亡灵谢罪,积极赔偿……
那么日本呢?
——极力抹杀战争罪孽,不承认“慰安妇”;不承认南京大屠杀;簒改历史,修改教科书;对揭露历史真相的正义人士,百般谴责与恫吓……
一场灭绝人性的战争结束70年了。一个战败国家对历史的认识,居然停留在如此水平。
为什么会这样?
今天,我们回溯那场关系到人类命运的战争,不能停留在揭露其战争罪恶及歪曲历史的层面上,而是要探究其形成现状的历史根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