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萧鹏飞
认识穆风是在1997年的暮春夜,大西洋赌城百利赌场的候车室里,稀稀落落的坐着十几个中国人,都是要乘晚11点开往法拉盛的班车的。他和我邻座,见他翘着二郎腿斜靠椅背听着随身听,一脸落寞的样子;百无聊赖的我凑过去,“你好,是大陆来的吧?”他懒懒地回答“东北,沈阳”,“哈,咱俩是老乡啊!”他似乎有了点兴趣地抬头问我“你来几年了?干啥活?”我说“不到半年,搞贸易的”,他又问“是进口还是出口?”我说“原来是想给大陆进设备的,一直没谈好,现在给中餐馆进了些节能炉头。”他“哦”了一声,又继续听着并哼唱着刘欢的“千万次地问”。
班车上,我们自然坐在了一处;我问他“怎么称呼你呀?”他答说“姓穆,穆风;你哪?”我说“彭城。看样子我比你大吧?”他说“那是,那是,我就管你叫彭哥吧。”我点点头默认了。又问他“现在做啥工作?”他说“装修。”“室内室外的?”我又问。“啥都行,给钱就干。”他半开玩笑地答道。我懵懂地问“那一天得多少钱?”他疑惑地打量着我,反问道“你是想干呐?还是有活想找人干?”我说“我刚买了一个HOUSE,想修一修院内的水泥路,顺便屋内也做点小装修。因为不懂英语,所以想找中国人干,又不知道雇人的行情,所以打听打听。”他略带狡黠地盯着我看了一会儿,忙说“这点活,我都能干。”我问“那,一天得多少钱?”他又笑了说“都是老乡,我帮你干,管吃管住就行,至于钱,你看着给吧。”我虽然有点疑惑他的回答,但还是约好,第二天见。
翌日,我开车在一个约好的路口接他。此前我已经打听好了装修用工的行情,基本是若用散工,找中国人的大工即专业工是每天120到150刀;小工即力工是80到100刀;用墨西哥人的话是60到80刀,都不管吃住,当然如果是大活装修雇主为了省心也有包工包料包时间的全包给工头的,那就不按天计算了。我的活不大不小,先是铺铺院子里的混凝土路面,再按社区政府的许可,装修下室内的厨房和厕所以及阁楼的间壁。为了了解一下穆风的为人和干活的质量,我决定先从铺路开始;其实铺路的活很简单,就是先挖一个一米五宽,二十到三十公分深,二十米长的路槽,再浇灌上混凝土摊平就行了。我是矿建专业出身,还当过两年混凝土预制件车间的主任,所以这点活,就是小菜一碟,问题是,我改行做贸易十多年了,没干过一天体力活,而买几百袋砂石,水泥是要背背扛扛装卸车的,我肯定自己一个人吃不消,所以请穆风来帮忙最恰当不过。顺便也了解一下他的人品和身体情况。
穆风干活不惜力,而且很有门道,常常是脱下外衣就不休息,几百袋砂石水泥或装或卸都是一气呵成,而且堆放有序,干起活来得心应手很少耽误工夫。闲谈中我才知道。他是沈阳农学院园林管理系九二届毕业生;几经辗转毕业两年后成了市外贸(局)集团公司董事长的乘龙快婿,并成了日用品进出口公司的销售科副科长。九五年为了讨要一笔几十万美金的鞋款,他和另一位业务员来到纽约讨债,欠款商家也是华裔,笑脸相迎大献殷勤还带他们去大西洋赌城观光,结果如刘姥姥进大观园:赞叹兴奋留恋忘返了,不仅输掉了旅费还输掉了商家的部分还款。眼看有家难回,索性将错就错卖掉婚戒,申请政治庇护和绿卡,结果一直处于待定阶段,为了糊口,他开始当力工学装修,虽然弄得遍体鳞伤,倒也学得了不少装修的门道。奈何,有驾照,没有车。有装修技能却考不下装修执照,只好打黑工等待政府大赦的机会。
铺路的活五天就干完了,期间他就吃住在我家阁楼,因为三层楼的HOUSE,共有六个卧室,三个洗手间;我自用三间,还有三间是准备出租的,所以被褥和卫生日用品都很齐全;他也就没回自己的住处。为了便于室内装修,我请他搬到我家来住,他一口答应了,只是说“你把车开到我住处的外面等我就可以了,我那里太脏太乱你就别下去了。”我等了半个多小时还不见他出来,就按照他说的路径到地下室去找他,结果我惊呆了。他不是在收拾自己的行李,而是在整理地下室的垃圾。这是一个四层楼旧公寓的地下室,每天十几家住户都是把各种垃圾丢在地下室口的几个大塑料桶内。因为他五天没有回来,桶里的垃圾满了,就堆在了楼梯口,如果不是他先收拾了一下,几乎进不了地下室。地下室灯光昏暗,很潮湿,他睡的地方是暖气管道下面稍微干燥些的拐角处:没有床铺,没有桌椅,更没有家什,一张大的塑料板铺在地上,上面是他的薄被和枕头,旁边是一个大皮箱,估计这就是他的全部家当。他告诉我“房东让我免费居住的条件就是每周打扫两次垃圾,如果有水管漏水或下水道堵塞也由我修理。我今天走,已经打电话通知她了,她让我收拾干净垃圾以后再走。”关于房东的信息,他说:也是在赌场认识的:马来西亚华裔女子,有三个不同爹的孩子,现在在法拉盛的一家理发馆上班。
我家的室内装修并不复杂,就是把原来墙壁破了的补一下,旧了的粉刷一遍,再给地下室换个热水炉,给阁楼装个坐便器。不到半个月就算完善了。我按每天100刀付了款,并同意他继续免费住在阁楼。此后,他经常出去打工,有时候会央我开车帮他购买装运装修材料,次数多了。我索性把15人座的旅行车座椅卸下来借给他成了拉装修设备和材料的工具车。为此一个月就收到三张罚单,太太埋怨我“心太软,哪有借汽车的呢?”我觉得“人这一辈子都会有个沟沟坎坎,帮一把就过去了,尤其是困难时期,谁不求谁呢?”
穆风在我家住久了,渐渐也就宛如家人。他妻子是老家电视台的编辑姓王,有一个叫“思雨”的三岁男孩;晚上余暇,他总会通过QQ和老婆孩子见个面,聊会儿天。然后就会兴致勃勃地喝啤酒,讲他儿子的故事:小子特乖,从小就崇拜我,他妈教给他的童谣是“穆思雨他爸,手拿大哥大,出国去挣钱,全给儿子花。”说着说着又有些感伤了,我也是默然。三个月后的有天早上,他约我帮他买建材;在二十街建材商店的对街五十米处,有临时搭起的帐篷,隐约有三个白人女子进出,都是蓬头垢面很邋遢的样子。装完建材,穆风坏笑地问我“彭哥,你碰过外国女人吗?”我诧异地答道“怎么会?”他指了一指远处的那几个女的说“那几个很便宜,15刀一回。就在车上做,”我嫌弃地说“太脏,你不怕得病?”他叹了口气,说“就是怕得病,才没敢试。不过中国女的,太贵了,起码得140呀……。”
装修的活渐渐多了,他告诉我又认识了一个上海女的,是房产经纪,“她给我拉活,我给她提成,她也是一个人,有搭伙的意思。”我自然乐见其成,就鼓励他“好好表现,好日子快来了。”隔天晚上,穆风约我“彭哥,明天帮我去二手车市场吧,我想买个工具车。”“哈,有钱了?买福特吧,抗糙。”果然3500刀搞定,另加500刀,简单维护一下,穆风也有自己的装修车了。此后,他不经常回来了,虽然阁楼的房间还给他占用。
九八年夏天,我给客户送炉头回来,见他一个人在厨房小饮,我问“今个没活?”他“嗯”了一声,迟疑地说“我妹妹在洛杉矶结婚,我想随个礼,但是钱不够,你能借我些吗?”我问“需要多少?”“五千吧。”他答道并期盼地望着我,我说“行。”并顺手掏出刚刚从炉具公司收到的现金五千元递给了他,他连说“谢谢彭哥,我会尽快还的。”我说“自家兄弟,客气啥?”并目送他匆匆离去。同年十月的一天晚上,我应酬客户回来,见他坐在门前露台的楼梯凳上。我问“怎么不进屋?”他阴沉着脸欲哭无泪地说:“彭哥,我想死。”我说“想死的人都不会说出来的,进屋吧。”原来他和那个上海女经纪闹掰了。女经纪帮一个泰国人买了一套HOUSE并答应全面装修,还收了两万刀的定金。穆风估算全部工程干完后起码也有一万刀的利润,就商议想预支五千还我的借款,那女经纪死活不同意,还说了好多骂他不识好歹地话,他一气之下拿了三千元的材料款,去了赌场,希望赚个对半好还我钱。结果,全输了。听完他的叙述,我叹了口气说:兄弟,你走吧!有道是“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脚上泡都是自己走的,这个地方对你来说太晦气,换个地方吧。他无言的点点头,我无言地搬出一箱炉头,给他装了一饭盒红烧肉和一塑料袋十几个馒头。告诉他:“这箱炉头十二个,给餐馆安好,最少值600刀。算是我的践行礼吧,以前借的钱也不必还了,自己保重就好。”他,还是什么也没说地开车走了。
一年半后的深夜,我被急促地电话铃声惊起;对方是穆风的声音“彭哥,我是穆风,我在马里兰被抓了。”“你犯了什么事?”我生气地问。“我没犯事,是因为没有身份在餐馆打工被抓的;麻烦你给我家打个电话,问一下我妹妹在美国的电话,然后再给我妹妹打个电话,请她们保释我出来。”我说“只要你没犯罪,我们就会帮你,放心吧,等我消息。”问清楚了他媳妇的电话,我赶紧打了过去。他媳妇很慌张,问会不会判刑?我故作明白地安慰她说“穆风没有犯罪,不会判刑。就是因为没有合法身份,属于非法打工才被抓的。”问清楚了她妹妹的电话后,我又拨通了亚特兰大的电话,居然是他父亲接的。他父亲说“我是来探亲的,怪不得打听不到穆风的地址,谢谢你稍信来,我这就跟穆风打电话联系,谢谢你了。”后来,穆风被保释成功了,但是他妹妹的电话却再也打不通了。
二零一一年,我为了帮在温哥华讨生活的女儿日子好过些,就决定在华盛顿州北靠近和平门的地方开一个加工阿拉斯加海参的作坊,在选合作伙伴时,我又想到了穆风,不知道怎么联系他,所以我趁回国订设备的间暇,特意去电视台见了他媳妇王倩,那是个很孝顺和爽朗的都市女性,独自承担了穆风走后十五年的抚养儿子,照顾老人的责任;儿子思雨也很争气,已经考取了美国一家知名大学的建筑系。从她那,我也知道了穆风还没有合法身份并已经隐姓埋名了的囧况。回美国后我立即拨通了穆风的电话,很快有了答应:“哪位?是彭哥吗?纽约来的电话,一定是你了,你好吗?”一连串的问询,立刻拉进了我们的距离。我问“你现在还好吗?能办合法身份吗?”“没有,但是我很知足,儿子经常来看我,我们俩在一个市;我住在一个很安全的地方,帮老板娘看店…”他连珠炮式的回答,使我知道,我们不可能合作了。他一再为欠钱的事道歉:“彭哥,对不起,您的恩情我只有来世再报了。”我说“我们是朋友,帮助都是互相的。你最应该道歉的王倩,她现在为了照顾瘫痪的老妈,已经力不从心了,困难之际又把儿子送给你作伴,多想想她的未来吧!”对方沉寂了,传来了一个东北汉子的啜泣声。
我是不信宗教的,但相信“种瓜得瓜种豆得豆”是恒古不变的真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