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昔日的西雅图
1995年我和Peggy从美国东岸马里兰州移居西海岸华盛顿州重镇西雅图时:
· 1995年,西雅图被《货币》杂志评为"全美最佳居住地";
· 1996年,西雅图被《财富》杂志评为"最佳生活工作城市";
· 1998年,西雅图是全美公认生活质量最高的城市;
· 西雅图最有名的公司是波音公司。1997年并购麦克唐纳-道格拉斯 后,波音成为美国境内唯一制造民航用广体客机的公司。同年,波音公司将位于西雅图的总部搬迁至离五角大厦更近的芝加哥
· 1994年,霍华德·舒尔茨(Howard Schultz)聘请莱特·梅西替总部在西雅图的星巴克(Starbucks)连锁店进行店内设计;
· 1995年7月杰夫·贝佐斯(Jeff Bezos)在西雅图创建的亚马逊公司 网站刚刚上线;10月份,亚马逊公司才开始向公众亮相;
· 1995年5月26日,比尔·盖茨(Bill Gates)创建的微软开始重新定义其产品,并于1995年8月24日,发佈互联网Windows 95;
· 1995年未来的中国电商巨头阿里巴巴的创始人马云第一次在西雅图见到微软推出的互联网Windows 95;
· 西雅图最美校园是华盛顿大学(University of Washington),处处皆风景,除了特色的哥特建筑外,樱花季节闻名海外:
二、 萌发英文写作
1995年5月初我们开车行程五天五夜、2,775英里。到达西雅图的第一天,在华盛顿大学附近的一家书店英文文学杂志中,偶然发现一位笔名为哈金的留美大陆作家发表的英文短篇小说,故事写的极为生动,引人入胜。哈金本名金雪飞,1956年出生于中国辽宁省。1981年毕业于黑龙江大学,取得英语学士学位,1984年取得山东大学北美文学硕士学位。1992年在美国的布兰代斯大学取得文学博士学位后,从事英文文学创作。哈金那时还没有成名,但他所创作的英文小说以及我们相似的文化、教育、专业背景激励并萌发了我用英文写作的兴趣。哈金的第一本短篇小说集《词海》(Ocean of Words)(台湾繁体汉字译本作《好兵》)获得1997年海明威文学奖;他的第二部长篇小说《等待》(Waiting),1999年获得美国国家图书奖(National Book Award)。
那时初来乍到西雅图,除了探访居住200公里外温哥华的岳父母外,我们在西雅图别无它事可做。原想很快会找到工作,但发现并没有想象的那样容易。这期间,我和Peggy每天吃过早饭后,就在寓所里开始练习英文写作。提笔写作,勾起了我对上世纪五十年代末、六十年代在位于北京西便门外大街国府大院度过童年、少年的往事的回忆。
第一篇习作题为“Colonel Ma’s Father”(“马团长的父亲”)。讲的是一位当年驰横疆场、出生入死打下江山的“马团长”,进京后做了司局级“京官”后,退役不退装,在工作单位和宿舍大院里,始终保持着朴素的军人风度。“马团长”住在号称“国府大院”内的一栋三层小楼:宽敞的水泥雕花阳台、绿漆屋檐、耀眼的瓦顶。小楼面对着大院内精心栽培、浇灌、培育的中心花园:长方形的花圃园地和水泥砌成的椭圆形花坛。大院内有自己的花匠和温室。作为司局级“京官” “马团长”有配备的轿车、司机和秘书。五居室住房还配有电视、电话、浴室、浴缸、厨房。室内地板打腊上面铺着地毯。上世纪五十年代末、六十年代初“三年困难时期”,“马团长”没有忘记把老父亲从内地农村接进京城。不久,因偶然的机会,“马团长”发现老父亲在他上班期间,没有闲居在家“颐享天年”,而是在宿舍大院周围掏垃圾、开荒种地。进京后“马团长”保持军人的本色和老父亲进京后不忘农民的本色,以及由此连带的父子各自尊严微妙的交织和缠连,诱导读者与主人翁“马团长”一同思索故事的弦外之音:究竟当年闹革命的初衷是为了什么?
“马团长的父亲” 完稿后的当年,1995年11月7日,被位于美国华盛顿首府的美利坚大学文学系(Department of Literature, The American University)办的《富丽奥文学》杂志接受,并发表在1996年冬季刊上。它是我第一篇发表的英文习作。
写完“马团长的父亲”后,我接着写了第二篇题为“The Balcony”(“阳台”)的短篇。我试图运用我所喜爱的美国作家福克纳在《喧哗与骚动》对意识流技巧和时间错置的创造性的尝试,通过一位“弱智”少年的视野和口吻记述他在 “阳台”上所目睹、耳闻到的文革初始国府大院的事故变迁。惨烈的暴行被“平白直叙”地叙述出来,不起眼的变故披上了变态的色彩。
接下来我又写了半打英文短篇,其中包括:“The Birds & Bees in Beijing”(“北京少年之烦恼”)、“The Bridge”(“桥”)、“Chimeras”(“梦幻”)、“Chicken Blood Therapy”(“鸡血疗法”)、“The Jaundice Ward”(“肝炎病房”)、“Trojan Rooster”(“国府百鸡战”)。
我们那时在华大校园附近租了一间一室一厅的宿舍。三个月过后,工作仍遥遥无期。我们后搬离校园十公里外的公寓,还是找不到工作。写作的兴趣也随着投寄出去的稿件石沉大海、无声无息以及对今后生活来源与日俱增的担忧而日渐衰退。
三、 水暖助理博士
我们来西雅图后找不到工作的窘境一直是我们所在教会星期三祷告聚会大家所关心的一个祷告项目。不少人为我们提供就业信息,有的还通过教会理财执事用现金支票为我们生活解难,我们除婉言谢绝外,心里着实感激大家的爱心。半年过去了,工作还是没有门路。教会一位做暖水工的弟兄问我是否愿意做他的助手,为一家新豪宅安装暖水管道的工程。我不加思索地答应下来。在小说《三腿丹顶鹤》的第一章“湖边公馆”中我是这样叙述那段经历的起首:
第一章 湖边公馆
美国西雅图华盛顿湖边一座三层楼公馆正在兴建中。这座楼式公馆的设计包括三间备有按摩浴缸的大卧室,六间中型自备浴室的卧房,一个能容纳六辆汽车的车库和三角形加热户外游泳池。
不知道哪阵风把韩江卷进了这项修建公馆的工程。这些年韩江在大陆、英国和美国受的教育看起来和这项修建工程根本沾不上边。可来西雅图半年快过去了,工作还是没有门路。一九九五年圣诞节前的一个霜冻的晚上,教会一位做水暖工的好友姚陆生打来电话问他是否愿意帮他为一家新豪宅安装水暖管道。韩江不加思索地答应下来。放下电话,韩江感慨万分。想起弱冠之年下乡插队当知青;二十年后,经过十多年“ 浴血奋战”,过五关斩六将:国内大学毕业、留英取得硕士、留美取得博士;现而立之年,为在异国他乡生活,四十四的他要做水暖工助手了。唉!对姚陆生,韩江还是很感激的,但感伤的心情却总是挥之不去
韩江第一次来到华盛顿湖边的工地时,整栋三层楼的四面胶合板壁上刚刚喷涂过一层半寸厚的水泥。灰色的水泥墙,红色的瓦顶,整栋楼宇从远处望去,像一尊畸形卧式的丹顶鹤。
走进楼里,鹤架暴露无遗。成百上千根两寸厚、四寸宽的木条鳞次栉比,排列有序地组隔厅室和构筑走廊。数以千计的橼子纵横交错地架在主梁侧檩上,支撑屋顶,承载楼板。楼两侧的楼梯还没有安装扶手。墙壁四周的落地式滑动双层玻璃门、窗户以及全天向东敞开着的正门和车库大门,使人感觉这座空空荡荡的公寓冷若冰宫。
灰鹤的背后是一座年久失修的老房,屋顶没有瓦片遮挡雨水,部分顶棚已开始塌陷下来。漏进屋内的雨水,弄得地面又湿又滑,四周的墙壁也都发了霉。老房没有拆,留下暂做了工棚。老房内的厨房是平时工人热菜、吃饭的地方。这个厨房脏得吓人,炉台上、柜橱里、案板上,到处都有耗子屎和爬行的蟑螂。为了取暖驱潮,厨房一角的壁炉里总是烧着从工地捡回来的烂木头。幸好塌陷的屋顶漏风,不然的话,烧烂木头的烟、人抽的烟、热菜的烟,再交杂着老房长期没打扫厕所的臭味和腐烂发霉的垃圾味,活活能把人熏死。
出工的第一天,韩江早上五点钟就起床了。随便吃了点东西后,便坐进姚陆生来接他的车里去往工地。雨雪把路面弄得又湿又滑,车没开多远就被堵在路上了。不到二十里的路程,竟开了一个多小时。到了工地,其他四位工友,两个中国人,两个越南人,已开始砰砰梆梆地干起活来。
安装水管比韩江想象的复杂得多。它不仅需要技术同时还需要体力。把工具箱从车上拖下来运到二层楼,他已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安装水管的工作大量是在梯子上进行的。安装前要根据水管的粗细大小,在支撑胶合板墙的木条上或在承载地板的缘木上钻孔打眼。常用的工具是提携式电锯和手钻。韩江最怵的要数电锯。一听到那高频率的尖叫声,他浑身不由自主地打战。但只有电锯才能切割四寸以上的洞孔。韩江花了一整天时间摆弄这些可怕的电器工具。
姚陆生一直攀悬在折叠梯上,不停地丈量着各种水管的尺寸方位。他一边钻孔锯洞,一边熟练地安接冷热水管和排气、排水管道。他做工轻松愉快,嘴里不停地哼着圣歌。韩江有问题时,他便停下手中的活儿,帮助韩江并告诉他一些工作要领。
傍晚,师徒二人开始收工。一天下来两人都有些累了。刚要离开二楼时,楼下传来闹声。一个人扯着嗓子,用混杂着浓重河南口音的英文大声训斥着在楼下车库里做工的木匠。
“谁他娘的让你们这么干的?你们知道我在这房子上花了多少钱吗?谁他娘的误了我的工,我跟谁没完!”
姚陆生小声地告诉韩江,房子主人来了。
“这房主是中国人?”
话音未落,一位五十开外,高个头、小眼睛的男人,喘着粗气出现在姚陆生和韩江面前。这人身穿棕色绒线毛衣,深褐色纯毛尼裤,头顶一副兰绒鸭舌帽,脚踏一双黑皮鞋,披着一件浅灰短大衣。脚跟未稳,他已眯起一条缝的小眼审察胶合板墙和顶棚缘木上所钻的每一个孔、每一个洞和安装好了的每根管道。突然,他的视线停留在地板上,土灰色的长脸一下变成酱紫色的猪肝。
“这他娘的像什么话!把咱的地板糟蹋成什么样子了!你知道我在这房子上花了多少钱吗?”房主继续用他不伦不类的河南英语喊叫着。
“黄先生,话可不能这样说。三个月前,是你亲口答应在封闭地板前给我打电话的。”姚陆生操着广东口音的普通话说。
“给你打电话?你算老几!你是个水管工,你自己不来工地看,还要让人打电话请你?”房主从他那拙劣的河南英文转成河南话。“我给你打电话?荒唐!你是什么人啊!你给我听好了,糟践了我的地板,你想赖也赖不掉。等完活儿后,我再跟你算账!”说完转身上了楼梯。
韩江被这突如其来的场面弄得目瞪口呆。他像是经历了一场台风的洗劫,先是狂风大作,然后是电闪雷鸣,转眼间,戛然而止。只有余声在耳边隆隆作响。惊讶与愤怒使韩江觉得头晕目眩。姚陆生在一旁小声地说:“算了吧,和这种人争,不值得。”
“值不值得,也不能张口骂人、不讲理啊!”韩江气愤地说。“不管是谁,说话总不能不干不净!”
“别为这生气,韩江。该回家了。”姚陆生说完,提起沉重的电钻箱朝楼下走去。
韩江拿起他的工具,转身正要下楼时,看见客厅地板上有一叠铺开的设计图。做工时,经过这里不知多少次,都没引起他对图纸的注意。现在就不同了。韩江放下手里提的工具,从楼梯口转向客厅,进厅后蹲在图纸面前仔细翻看。
每页图纸的顶端上都印有“巴里黄公馆”的字样。韩江知道,这所公馆所处的地段是西雅图地价最高的区域之一。图纸上标明,这栋楼占据一百米长的湖边,室内面积近一万平方米。
“巴里黄到底是什么人?”韩江一坐进姚陆生的车就开始发问。
“我也不清楚。只知道二十年前他来西雅图时在中餐馆洗过碗、打过杂。以后他买了不少房地产。”姚陆生边开车边回答。
“你怎么认识他的呢?”韩江接着问,生怕他的朋友把嘴闭起来。
“三个月前,一位朋友把我介绍给巴里黄。他那时在找有执照的暖水工。他叫我去招标,我出了个价。一星期后,我们就签了合同。”
“可这人明显不是好东西!”
“也许他并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坏,”姚陆生低声说道。
韩江心里憋闷。他知道姚陆生总是把别人想得太好。
韩江是个不怕吃苦的人。二十多年前中学毕业后,他去延安插队落户,干了多年的庄稼活儿。吃苦对他来说算不了什么。特别是能为姚陆生这样的朋友帮忙,再苦韩江也不会在乎的。要不是姚陆生的缘故,韩江绝对不会买巴里黄的账。
一想到姚陆生的处境,韩江心里无法平静。他的朋友已历经了人生不少的磨难。在过去的二十多年里,姚陆生在广东农村插队务农六年,后冒着生命危险从厚海湾泅渡到香港。在那里,他在餐馆打过工,在实验室里做过清扫,在维修店里修过电器。移民到西雅图后,他又在造船厂做了十多年的水暖工。九十年代初,冷战结束,船厂倒闭,姚陆生失了业。后来他考取了水暖工执照后,并自己开了家装修水暖的小公司。三年来生意不错。
姚陆生的车不知什么时候已停在韩江家的门口。韩江机械地拎起饭盒和水壶下了车。关门之际,他转身问姚陆生:
“这差事还能退掉吗?”
“太晚了!签了合同就只好干下去了。”
“糟糕!”韩江暗叫,顺手关了车门。
“别担心,韩江,我们俩可以对付得了。”姚陆生从半开的车窗向正朝家门口走去的韩江说道。
“我明天来接你,还是老时间。”
韩江回过身无奈地点点头。姚陆生把车倒了九十度弯,然后向黑夜中驶去。
《三腿丹顶鹤》是我第一次尝试用英文写的自传体长篇小说,题名为《Three-Legged Red-Crowned Crane》。写这部小说的起因就是在为这家豪宅安装暖水管道中,三位不同背景、不同经历的大陆人之间经历了一系列不可调和的矛盾和冲突。一个半月此项工程结束后,为了宣泄心中的怒火和郁闷,我写了这部小说。以此展现留美大陆人上世纪九十年代为生存在美选择的不同道路和手段:有的选择辛勤劳作、自食其力、忍辱负重;有的却投机钻营、欺诈勒索、横行霸道。
四、 超市鞋店出纳
1996年6月英文《Three-Legged Red-Crowned Crane》完稿。为了使这本小说能与中文读者见面,我开始逐章把它译成中文《三腿丹顶鹤》。后改名为《离乡人》(Expatriates)。翻译期间,我在寓所附近的弗雷德-迈尔超市 找到了一份售货员的工作。想起1976弱冠之年下乡插队当知青伙房管理员,那时刚刚高中毕业。二十年后,经过十多年“浴血奋战”、过五关斩六将:国内大学毕业、留英取得硕士、留美取得博士,而立之年在异国他乡为了生活,在一家超市当售货员?那心里的滋味难以言表!
超市集训两天后,我被分配在这家超市鞋店门市部做出纳。美国超市出纳不仅收钱还要销售、服务。我原以为我比较了解美国社会和文化,在超市当售货员才知道什么叫书本上的知识,什么叫实际生活中的美国社会和文化。亚洲人的面孔,外国人的发音,弱小的体型,一问三不知的服务,即便是不精心的顾客也会立马猜出我是属于“滥竽充数”的混饭族。但对于一个吹毛求疵的顾客,这些“滥竽充数”的特征就是大逆不道、不可饶恕的罪过。有的顾客凭着与生俱来的种族偏见、倚强凌弱的秉性,在外族异种少数民族面前,威风凛凛、趾高气扬。可谓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我在小小的超市鞋店门市部里经历了前所未有的世面!
一位五大三粗、超大/超重体型的女顾客当被我告知本店没有她要的鞋型号时,不由分说、不听劝阻独自闯进“闲人免进”的鞋店库房,如入无人之境。如若我是彪形老美大汉,她岂敢逾越雷池一步!
另有一位形迹可疑、衣着邋遢的顾客提着我刚刚放在展销柜台上一双崭新、价格昂贵的球鞋,找我“退货”。面对无赖的无理要求,我立即打电话向值班经理求援。还以为会得到经理的支持,没想到经理一来,第一件事就是要我向顾客道歉。然后按着顾客的要求,无证无据地、按“退货”原价退还现金给他!这是我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顾客至上”的商业准则。在美国超市里,下三滥的顾客也是大爷,店员永远是奴仆,任人呼来唤去。
每天盘点结账又是一个难关。忙碌了一天八个小时,疲惫的晕头转向之时,还要清理一天积累的各种账目:现金、支票、各种信用卡销售、社保卷、复员军人优惠、俄勒冈免税交易等等,五花八门、名目繁多。别人五、六分钟从容不迫结的账,我需要三倍时间,汗流浃背还是出错。每天结账后,还要经过值班会计师当场合计审查。记得第一次被找出亏损五元钱的差错。会计师名言相告,事不过三,如再出现两次自动解职。
这次账面出错,着实惊吓了我一场。结账少了5元钱,就像是我 “偷”了似的,阴魂尾随,使我每次结账时提心吊胆、如履薄冰。这以后我又一次发现账面上少了五元钱,我急中生智、不假思索地从自己口袋里掏钱补上,借以蒙混过关。却被值班会计师当场查出账面多出五元钱。我连忙申辩,力图解释原为、挽回错局。会计师丝毫没有让步,警示我只有最后一次机会啦!
我所经历的奇迹是自从那天起,我的祷告精简到“保守我结账不出差错”后直到我辞职另有高就,整个夏天结账时竟也没有再次出错。那时因看不出有机会找到其他工作,我也铁了心甘当一辈子鞋店出纳,所以我用第一张两百多美金的工资交了一整年的工会会费。同事听了后都觉得我太傻,替我惋惜。这期间我还是有些傻福的。比如一次一位青少年顾客推了一车价值四百元左右的衣物到我的柜台结账付款。当我发现他用的是全新的支票本时,我告诉他按规定需要查看他的驾照,他立刻托词驾照留在车上,转身遛之大吉,再也没能回来取货。我把此事如实报告商店值班保安,他们来人把截获的衣物用品拿走后的一天,我被告知因我截获价值四百多元“被偷”物品,按有关规定分发我截获物品价值十分之一的奖金。所以那次发薪,除了工资外我又额外多得四十多元美金,一笔不小的橫財!
五、法律图书助理
我在鞋店做了三个多月出纳。这期间,周末工余,我把整本七万字的《Three-Legged Red-Crowned Crane》译成中文《三腿丹顶鹤》。
我把《三腿丹顶鹤》译成中文后不久的一天,华盛顿大学法学院图书馆来电话,通知我面试工作。我原以为人家会对我在马里兰大学做研究生期间那段图书馆打工的经历感兴趣,没想到超过预定一个小时的面试谈话中,对我那段八年多的经历只字未提。好像大家更感兴趣的是我在三个多月中如何应付变化多端的柜台窘境、如何对付“叼酸”的鞋店顾客。面试后的第二天,我收到录用通知,9月23日正式上班。
在法学院图书馆工作的前三年也是苦不堪言。那时在前台借书处工作。每天早上要保证8点准时开门并负责开启电梯和五个楼层上的若干复印机。那年10月底,在冬季到来之前,为了不耽误正点开门上班,我们在距离华大校园五英里外贷款买下一座三居室住宅。
1996年冬季西雅图果真遇上了百年不遇的大雪。一大早,我提前出发。没想到大雪封山连车都开不出车库。离校园仅五英里的路程,但中间却阻隔着一座平时不起眼、雪天冒似喜马拉雅的冰山。当我气喘嘘嘘连走带爬登上山顶时,放眼四望周围西雅图好似淹没在厚厚的雪海之下。平时定时定点的公车更是没有踪迹。下山的路我是连滚带爬。山下的路虽平,但无人走过的厚雪没有捷径,是要深一脚、浅一脚、一步一个脚印地走出来的。当我汗淋夹背准时连跑带爬来到法学院图书馆时,大门已经被住在校园附近的一位同事打开。这之前没人告诉过我,图书馆有应急馆员开门的传统。开馆几分钟后,传来校方宣布因大雪校园关闭停课的决定!
我在图书馆一直呆到下午雪停了后才拖着疲惫不堪的沉重身体步行回家。住宅前用来当围墙的树丛被大雪压弯,回来后又匆匆把积雪用扫把掸去。这之后大病一场也就不足为怪了!
在前台借书处工作的一天,中国法学院院长访问团来访。一位带队参观的年轻人当众认出我是他当年在北京第二外国语学院英语系教学的老师。十多年过去了,时过境迁、物是人非,我哪里还认得出我当年教过的学生?何况昔日的大学老师,几经留英、留美获取最高学位后落泊到如此低微的工作,无地自容、难言的尴尬可想而知。幸好1996年对我的英文创作没有完全绝情。我的第一篇英文习作“Colonel Ma’s Father” ( “马团长的父亲” )就是在1996年《富丽欧文学》杂志冬季刊发表的。同年我的第二篇题为“The Balcony”(“阳台”)被美国威斯康大学出版的《威斯康星文学》接受,并发表在该杂志1996年13週年刊上。
六、 不惑的九九年
1999年,二十世纪的最后一年,也是我跨入不惑之年的第三年。那年我从法学院图书馆前台转到后台图书馆技术服务部从事购买新书工作,直到今日。那时早已停止英文写作。三年前写的那些东西,除96年发表的两篇外,投稿后石沉大海、渺无音讯。
1999年春,当美国乔治州立大学创办的《五点文学》编辑来函接受我的“The Jaundice Ward”(“肝炎病房”)时,想起当年触动我开始英文写作的哈金也曾在此杂志发表英文小说,我真有些受宠若惊的感觉。《五点文学》编辑还特意将我的“肝炎病房”和哈金的故事进行“黑色幽默”比较。殊不知文革中所发生的像我在“肝炎病房”中所描写的诸如肝炎病房的病人闹着要和楼上脑膜炎病房病人搞大联合,被拒绝后举行不定期的绝食、拒绝吃药;他们强行赶走医生、占领护士值班室;最后强占了太平间;在那里宣称建立了肝炎病房造反联合指挥部等事件,对西方读者如同六十年代初美国作家约瑟夫·海勒(Joseph Heller)的《第22条军规》简直是“天方夜谭”、离奇古怪、荒谬不径。“肝炎病房”也为我带来了第一份笔耕“横财”:$135!
随着“肝炎病房”被《五點文学》接受并发表在 1999年秋季刊,我在1996年写的那些微不足道的英文短篇接二连三地被美国各种文学杂志接受并发表,其中包括在《扶手椅上的美学家》 1999年春季刊发表的“The Birds & Bees in Beijing”(“北京少年之烦恼”)、《林边小溪文学》 1999年4月刊登的“The Bridge”(“桥”)。
《朦胧文学》 1999年夏季刊登的“Chimeras”(“梦幻”)以及《攀格林文学》1999年冬季刊刊登的“Chicken Blood Therapy”(“鸡血疗法”)。其中“Chimeras”(“梦幻”)和“Chicken Blood Therapy”两篇获一九九九年Pushcart Prize(推车年度文学奖)提名。“Chimeras”(“梦幻”)同时被《密歇根大学文学季刊》Michigan Quarterly Review 和《巴尔的摩文学》Baltimore Review 接受。
我曾在《留洋》中提到,自84年出国后,十年没有回北京。1994年夏天Peggy通过博士论文答辩后,我们第一次回国探访。和久别重逢的老友交谈中,听到了许多他们在国内为生活拼打、奋斗的事情,回来后一直记忆犹新、历历在目。96年写作时,我刻意在“梦幻”里描写一位名叫吴仲一的北京工人为自己三口之家争得一套“一居室”安乐窝的故事。婚后十多年如一日,吴仲一绞尽脑汁、极尽能事。好不容易在朋友帮助下,用走后门的公款在京城最好的酒店大摆“鸿门宴”,召集、宴请了各路大小“县官、现管”。浓烟醉酒中,一言九鼎的顶头上司当即拍板定案,批给他一套“一居室”。不巧,新楼还未竣工,学潮四起。吴仲一,惶惶不可终日:
“吴仲一开始在六人上下铺集体宿舍里失眠。他感觉批给他的那套 “一居室” 像老爸烟斗冒出的烟渐渐地消失。同屋室友在打呼,他开始对着那冥冥中叫不出名的主宰默默虔诚祈祷,祈求学潮事态发展能推延到他拿到房子之后。对着黑夜,他低声自语: “千万、千万不要出现什么变故!”
文革时期风靡一时的“鸡血疗法”是我写的两篇故事的素材。短篇“鸡血疗法”讲的是已有四个“千金”的“三八式老干部”,谷正发,被卷进这突如其来的“群众自发运动”后,听说鸡血疗法可以“壮阳生子”,为了使妻子能为他生个传宗接代的儿子,毅然决定返回久别25年的家乡。在那里才发现自己的前妻在他参军离乡后已为他生下了一个儿子。母子俩在战争年代孤苦伶仃、相依为命,熬到战争结束、解放土改,也没有听到谷正发的音讯。战乱里死里逃生的前妻不幸在解放后的三年自然灾害时期活活饿死。战争年代谷正发曾听同乡讲,日本飞机把他家所在的村庄夷为平地,家人很可能无一幸免。这以后谷正发也没回乡探寻家人。当再婚的第二任妻子发现他隐瞒此事时,谷正发以前婚为“封建买办婚姻”为由开罪自己,不得不答应第二任妻子的“不经她允许不得还乡探亲”的苛刻要求。
平时本来话不多的谷正发,从家乡回来后,在家、在办公室里,就更难得听到他的声音了。短篇“鸡血疗法” 在《穿山甲文学》1999年冬季刊发表并在当年提名Pushcart文学奖后的第二年,被再版发表在《城垣文学》2000年春季刊。
七、长篇化为短篇
我第一次用英文写的长篇小说《Three-Legged Red-Crowned Crane》(中文译为《三腿丹顶鹤》)一直找不到出版机会,只好化整为零,以中、短篇小说投寄到不同的英文杂志。但有相当一段时间没人理睬。到了1999年,随着我95年写的短篇的发表,也开始断断续续的被接受登载。《三腿丹顶鹤》中第一篇被接受发表的是小说第二章“Flight”(“泅渡越境”)。“Flight” ( “泅渡越境” )被加拿大《基督信使》登载在1999年6月28日刊。《三腿丹顶鹤》中第二篇被接受发表的是小说第三章 “Defection” ( “叛逃香港” )。 “Defection”(“叛逃香港”)被《智慧的语言》登载在1999年9月刊。
《三腿丹顶鹤》中最后两章也被接受。第十四章“Inspection”(“验工”)被《红磐石文学》接受并登载在2001年冬季刊;第十五章“Boomerang” (“梦断魂劳”)被《中篇小说》接受并登载在2000年3月刊。
八、英文译成中文
1995年我写的最后一篇英文短篇是 “Trojan Rooster”,是我以“鸡血疗法”为题材的另一篇故事。它是我在笑声中写出的故事。奇怪的是“Trojan Rooster”完稿后,一直没人欣赏,找不到出版机会。我觉得它更适合中文读者,所以把它用中文重新写出来,并先于英文,以“国府百鸡战”为题发表在《世界日報》小说世界中文版2001年9月29日版。从这个意义上讲,“国府百鸡战”是我第一篇发表的中文故事,所以我一直保存着有关它的文件。“国府百鸡战”发表一年后,英文“Trojan Rooster”被《密尼蘇達文学》接受并发表在2002年秋季刊。
九、失去写作兴趣
写作曾是我一度朝思暮想的事,但奇怪的是随着95至96年所写的作品一篇篇的发表,我对英文写作的热情却一天天减退。取而代之的却是对信仰与日俱增的好奇和探求。当几乎我所有作品在同期发表后,我已对英文写作失去了兴趣。
我曾在一篇题为“无声的侍奉”中叙述我那时的境况:
“我一直留恋初信主后那段悠闲自得、被人服事的日子。聚会没去,有人会惦念;不舒服了,会有人打电话过问、关心。在会堂里,高兴了,参与点活动、帮帮忙。好景不长,更多像我需要被人服事的人接踵而来、踏入教会。屈指可数的几位参加服事的弟兄姊妹面对着比他们人数还多的新慕道友,着实有些招架不住。
一次家庭福音聚会里,大家忙着饭食招待,以至于没人、没有时间顾及到福音信息方面的分享。面对一张张饥渴慕义的面孔,平时讲话滔滔不绝的我却因对福音和圣经真理一知半解而语无伦次,以至最后哑口无言。散会回家的路上,我被一种莫名的自责、内疚所困扰。脑海里交叉地闪现出弟兄姊妹们在饭食招待时气喘吁吁、汗流浃背的倦容以及散会后女主人道别时的那句“欢迎大家再来吃炸酱面”的话。有多少慕道友在这次福音会后信主,我不知道。但我那悠闲自得、被人服事的好日子从此告了段落。
无独有偶,那次福音聚会不久,在电视里无意中看到一位牧师对着观众讲述基督徒的成长过程:“婴儿期一过,奶瓶就要拿开。不然的话,人长大了还抱着奶瓶成何体统、像什么样?”牧师的话句句铿锵有力,字字锥心刺骨。我不就是他所讲的那种眷恋婴儿期、抱着奶瓶不撒手的基督徒吗?联想起最近的家庭福音聚会,我不由地深感对福音的亏欠和内疚。
这之后的一天夜里,我忽然梦见自己在癌症晚期时瘫坐在客厅落地窗前的椅子上,哀叹人生短暂,余生屈指可数;遗憾对福音事奉的亏欠,祈望有机会弥补、了却福音债的夙愿。第二天醒来,因无法印证前夜之梦的真伪,我开始疑惑此梦的真实含义。
恰恰就在这段时间里,几年前我所写的英文短篇小说开始陆续刊登在美国各种文学杂志上,有的竟被提名为当年最佳短篇候选。奇怪的是,虽然英文写作曾是我一度朝思暮想的事,但随着作品一篇一篇的发表,我对英文写作的热情却一天天减退。取而代之的却是对信仰、福音和圣经与日俱增的好奇和探求。当几乎我所有作品在同期发表后,我已对英文写作失去了兴趣。
个人爱好、兴趣的转变是我意想不到的。它有力的印证了我梦中祈望的夙愿。不久我停止了写作并告别了在教会里悠闲自得、被人服事的日子,身不由己地选择了事奉主的道路。有生以来,我第一次体会到保罗所讲的“我传福音原没有可夸的。因为我是不得已的。若不传福音,我便有祸了。”(林前9: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