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我曾用英文写了一部题名为《Three-Legged Red-Crowned Crane》的长篇小说。小说共十五章,其中第十章“海外学子”用小说的形式记述了我们在英国留学的情形。为了使这本小说能与中文读者见面,我把它译成中文,拟名为《三腿丹顶鹤》:
海外学子
第二天早上七点前,姚陆生的车开到了韩江家的门前。艾琳一边递给他饭盒和水壶, 一边小声嘱咐道, “别忘了午饭时吃止痛片。我在药瓶里多装了几片, 以防万一。小心点,不要再伤着右半身。” 韩江点点头,朝姚陆生的车匆匆走去。天还很黑, 寒风刺骨, 但至少没有下雨。
“现在感觉怎么样,韩江?”姚陆生关切地问道。他把车退出停车场。
“止痛片很灵,吃了以后,好受多了。”韩江回答道。
在去工地的路上,姚陆生在一家大型五金工具店里买了台价值七百美元的四十磅重的打地机,另外又买了台价值一百二十五美元的抽水泵。
“你真的需要这么贵的东西吗?”韩江问道。
“这几天每件活儿都离不开它们,”姚陆生边说边坐进车里。
到了工地,姚陆生和韩江花了一上午时间,完成前一天没有干完的活。六处下水道衔接的地方已经打开。下一步是锯断坑内的排水管,重新调整,移进墙内。虽然韩江只是做些清理工作, 午饭时他已累得疲惫不堪。加上药劲儿已过,浑身疼痛难忍。
姚陆生把微波炉从车上搬进老厨房里,放在柜台上开始热饭。
“累了吧,韩江?”他边说边把热好的饭盒递给朋友。
“越来越没用,”韩江无力地点点头,“干点活就伤着了。”
“怎么能这么讲? 你受了那么多年的教育,怎能没用。”
“学了那么多年, 到头来还是没用,” 韩江接过话来。
“韩江,你和艾琳是哪年出国的?”姚陆生边吃边问。
“一九八四年。”
一晃离开大陆快十二年了。十二年前,韩江和艾琳出国时,他们已结婚四年了。艾琳在大陆住了近十年。和艾琳十年前初次来大陆相比, 那时国内的情形变化很大。人们开始更多地注意改善生活水平。韩江和艾琳觉得他们需要多学些知识,为以后从事教育工作打好基础。
“你们读了那么多年的书,真不容易!”姚陆生感叹地摇摇头。“珀丽高中毕业后准备申请华盛顿大学。现在学费越来越贵。到外州学习更贵。文兰希望她留在本州上大学。”
“珀丽可以在课余时打些零工,”韩江建议。
“那怎么行!我们送孩子上学, 怎么能让她去做工?”
韩江明白中国家庭的传统。
“我们在英国没有机会打工。艾琳父母支付了我们全部的学费和生活费。”
“你喜欢英国吗?”
“怎么说呢? 在英国,我和艾琳都经历了许多意想不到的困难。我那时心理负担很重。英国学费很贵,外国留学生要交三倍于英国学生的学费。因为艾琳父母支付我们所有的费用, 我想我要是拿不下学位的话, 真有些对不住艾琳父母的期望和帮助。”
“韩江,你怎么会拿不下学位呢?你本来学的就是英文呀。”
“还说是学英文的,”韩江惭愧地摇摇头说,“第一次坐在研究生班里听课,教授讲的是什么我几乎一句也听不懂!我在国内学的就是英文。到了英国,连教授留给下一堂课的作业都听不懂。”
姚陆生好奇地望着韩江。
“许多从剑桥出来的教授, 讲话时嘴一动不动,” 韩江边说边摇头。
“记得拿回第一篇批改过的作业。教授在最后一页评语上含蓄地暗示,我是研究生而不是大学生。读了评语后, 我惊呆了。这是我费力写出的东西! 陆生,我心里能踏实吗?”
姚陆生同情地点点头。
“这是我后来大病一场的原因。为了在期末赶出两篇像样的论文, 我没日没夜地阅读, 做笔记。稿子写了一遍又一遍。论文交出后,我就病倒了。连日发低烧。”
韩江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忆中。他记得交了论文从系里回到宿舍后, 他就开始浑身哆嗦。整整一个星期, 他躺在床上发低烧, 出虚汗, 不想吃东西。艾琳带他到学校门诊也查不出病因。无奈,医生只好留他住在诊所病房里进行观察,并请来医院的专科大夫对他进行检查。但请来的医生也没查出是什么问题,韩江的低烧还是持续不断,身体也一天天得越来越虚弱。因为查不出病因, 医生无法开对症的药,就给了他一些阿司匹林。有生以来,韩江第一次想到他可能会病死。
住进诊所的第三天下午,一位牧师轻轻走进他的病房。牧师是位年轻人, 在学校的教堂里供职。他每天下午都到病房看望病人。那天, 牧师在韩江的床边静静地坐了几分钟。临走前, 他对韩江说, “别担心, 你一定会好的。” 说完, 他把一块包装精制的巧克力糖放在韩江的枕边。
“每天下午我去幼儿园接我的女儿,我都要给她带一块巧克力糖。这次她不会介意我把给她的糖给了你。不用担心, 你的病一定会好的。” 牧师轻声地对韩江说。
牧师走后,韩江忍不住地哭了。在延安的那些年月里, 多大的困苦和磨难都没能使他掉过一滴眼泪。那天晚上, 校医请来的专科大夫告诉艾琳, 他们需要把韩江立即送往医院检查治疗。在艾琳的陪伴下, 韩江被送进一家当地的传染病医院。被送进一间隔离病房后, 护士就给艾琳叫来了出租车送艾琳返回学校。
那天夜里,韩江翻来覆去睡不着觉。在床上,他的身上仅仅盖着一条薄线毯。一股冷风不知从哪儿吹在他的头上。韩江用力支撑着身体坐起来,费力地侧过头,寻找风源。窗上玻璃的一角有个缺口, 冷风就是从那里吹进来的。他没有力量站起来把缺口堵上, 只好重新躺下, 在冷风中回想着往事。他想到了延安插队的情景, 想到了艾琳、在北京的父母和朋友。不知什么时候他睡着了。第二天早上醒来时, 韩江感到饥饿难忍。
韩江住进传染病医院的那天晚上,艾琳彻夜不眠。她反复翻阅仅有的几本字典, 查找黄病、霍乱和军团病 (Legionnaire’s disease) 的解释, 看是否和韩江的病状相符。韩江得病期间, 他们大学所在的小镇上有八位病人相继死去。死因是医院通风、循环水系统被第二次世界大战时遗留下来的军团病菌污染。艾琳怕韩江体弱也染上这种致命的病菌。她越想越害怕,恨不得天马上就亮,她好去医院看韩江。她知道韩江不能没有她在身边, 更不能在没有她的时候悄然离去。
艾琳一大早天还没亮的时候,就已等在了车站。从学校到医院二十多里路,到了医院时, 天已大亮。当艾琳来到韩江的病房时, 她吃惊地看见,韩江正聚精会神地选择电视频道。奇迹发生了, 韩江的病不治自愈了!
果然,第二天韩江就出院了。医生半开玩笑地对他讲, “你真有两下子, 刚抽完血化验,病就好啦。” 韩江事后也开玩笑地说是病房窗户玻璃上那个缺口医好了他的病。这所医院原是维多利亚时代的一个大仓库。病房简陋,设备陈旧。但在韩江的内心, 他觉得是一种莫名其妙的力量驱走了他身上的病魔。
“韩江,听你说过,艾琳在英国也得过一场大病?”姚陆生的问话打断了韩江的回忆。姚陆生从自己带来的暖水瓶里给自己和韩江各倒了一杯茶水。
“对。艾琳的腰椎出了问题,” 韩江答道。 “在国内时,她的腰就不太好。到英国的第二年, 她的腰病突然发作并影响到右腿,没几天便行走困难了。艾琳在床上躺了整整两个月。校医把她送到当地一家治疗腰伤的特殊医院。她在那里住了六个星期。医生用了各种治疗方法都没有效果。那家医院,有一位在治愈腰伤方面很有名气的医生。由于医术高明, 他常常应邀去外面讲学。艾琳住院期间, 这位医生正在巴西传授他的医术。”
韩江喝了一口茶又继续讲。“那位大夫回来看过艾琳的病情后,决定采用他发明的治疗办法。这种疗法有效率很高, 但要冒险。简单地讲, 就是在艾琳腰椎间盘突出的软组织上注射一种生化酶, 让生化酶吃掉压迫神经的那部分软组织。医生警告说, 生化酶如果注射到错的地方, 会损坏神经, 还可能会造成终生瘫痪。”
姚陆生面部显出紧张的样子。
“我打长途电话,把医生的决定通知给艾琳的父母。他们说,尊重医生的意见。这样我就在那张可怕的同意书上签了字。”
姚陆生早已吃完饭。往常他会立刻返回工地干活的,可今天,他坐在那张旧沙发上听得入了神。
“手术前的那个晚上, 我一直陪着艾琳,直到探视时间结束, 我才离开病房。” 韩江接着讲。
“一出医院大门,就看见公共汽车离开了车站。追过去已来不及了,而要等下一趟车,至少要一个小时。英国四月的天气比西雅图还差, 又湿又冷。”
姚陆生苦笑着。
“陆生,要不要先去干活儿?以后有机会再扯这些事。”韩江问道。
“没关系,你接着往下讲吧。” 姚陆生很想知道韩江和艾琳的过去。
“那天晚上,”韩江接着往下讲,“我独自一人站在又黑又冷的路边。不远处, 看见一家卖炸鱼和土豆条的快餐店, 我就走了过去。推门进去后, 店里除了女主人外, 别无他人。女主人一看到我,就猜出我是探望病人的。女主人很友好,她知道我并不想买什么东西吃, 但她还是主动让我坐在她的店里等下班车。她说到医院探望病人的家属误车后, 常常会到她的店里来等车。闲聊中, 我把艾琳第二天要做手术的事告诉了女主人。她说, 世上所有的事都在神的手里。他会顾念到你的忧虑的。手术一定会成功的! 陆生,你知道我那时是不相信有神的,但女主人的一席话深深地打动了我。”
姚陆生会意地点点头。
“第二天我去看望艾琳。好长时间她才从麻醉状况里醒过来。手术很成功。医生讲, 他试了五次,才找到准确的位置。手术后的第二天, 艾琳就可以在地上走动了。第三天她就出了院。陆生,这不是奇迹是什么?”
“这真是个奇迹!” 姚陆生感慨道。他和韩江的一生确实充满了奇迹。韩江收抬起饭盒。借着茶水, 他吞下了两片止痛片。
“该去干活了,不能在这里讲个没完。”
“没关系,我们会按时完工的。我还是头一次听你讲你和艾琳在英国的遭遇。”
那天下午,韩江开始每隔四尺便把衔接好的水管加固在房顶上或地板下。韩江边干边继续回忆着往事。